作为一个两百年后的拥趸, 我竟然不觉得这个想法胆大妄为。
最近的几年,我一直在所有简奥斯汀的电影、电视剧、传记和学术论文做斗争。当然,作为一个从《傲慢与偏见》里初步学会了如何描述细节和一点点英式刻薄和冷幽默的人,我自然从不放过任何可以接近和了解她的途径。这个女人仔细描摹过自己短暂的一生,但却被她的姐姐焚毁了大部分的信件,并借此遮掩了她大半的真实心思。这个在英国文坛被当作几乎可以与莎士比亚比肩的女人,也同时成为了这个世界上最神秘的作家之一。
推测和想象成了后世粉丝的主要工作。因为她留下的真实记录过于稀少,任何方向的讨论都能迅速地激起巨大的热情。只不过,粉丝的狂热带来的情不自禁的美化从来都刹不住车。简成了《傲慢与偏见》里的伊丽莎白,连那段模糊不清的,与爱尔兰人勒弗罗伊德传闻都被想象成现实版的彭伯里庄园和麦里屯可能的联姻。轻率的电影人怎么敢请Ann Hatheway来出演《成为简奥斯汀》?她是个现代甜妞儿,对于两百年前的那个乡下姑娘来说却过于光彩照人。姐姐卡珊德拉留下唯一一幅正面画作上,只能看到一个卷发、鹅蛋脸、鼻子和嘴巴略小的女生。没有什么大城市闺门画像时特意摆出的类似芭蕾的姿态,或者时髦精致的发型和妆容。仅仅是在数十年后,当一个拥趸重新临摹这幅肖像,并把它用在了再版的简奥斯汀的作品上时,就擅自将她的眼睛勾勒得更大,好让那种聪慧的气质更明显一点。
所有这些有意无意的“造神运动”都将简奥斯汀推得离我更远。随着年岁增长,《傲慢与偏见》不再是好玩的故事,《理智与情感》不再只是闺阁琐碎,我能分辨出《诺桑觉寺》的写作手法更加成熟和圆润,作品本身变得更加立体和厚重之外,作者本人却变得没那么生动有趣了。这恐怕遂了简后人的意,只不过短短一两代,整个家族因为这个女人而跻身上流,出入富贵。他们急切地想成为简生前最亲近的人,好以此获得公众对他们讲述简的故事的最高信赖感并因此获益。那个出自她侄子爱德华之手的《简奥斯汀传》,简直是我读过的最夹生,最没有技法,也最杂乱无章的回忆录了。尽管他口中总称简是“最亲爱的姑姑”,但几乎不能完整复述简(尤其是简的最后几年)的任何一段完整的故事。任何一位从事创作的人打眼一看就知道,只有确实不了解又未深入调查时用词才会这样空洞华丽,避重就轻和语焉不详。
如果简知道在去世之后,
自己会被围裹成一个庞大的产业,她会开心还是生气?
在Alton的两天,恍恍惚惚又往简的时代回走了两步。整座小镇在为当晚的简奥斯汀复古纪念舞会做最后的准备。几天以来,复古协会礼堂的地板被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踩得砰砰作响。他们的第一要务,是在尽量短的时间里把那些形式复杂,组合多变的乡村舞步记熟。即使在跳舞是必备的社交技能的年代,这也并不是一个容易掌握的技能。简曾经无数次在给姐姐的信里,或者不同的小说里嘲弄和揶揄过那些姿势僵硬,总是记错步子和站位的男男女女。在奥斯汀家族里,简是绝对的舞王,甚至比她颇为英俊的弟弟亨利都要好上一大截。香闺之间新鲜的话题,也多来自于定期的舞会上某个不合时宜或者紧张局促的舞伴。在跳舞上,简并不是个足够随和的人,她近乎本能地轻视身体协调性差的男人,认为他们并未尽到对舞会的责任。尤其当时正值战争,大量的男人参军涌入前线,本来就性别失调的舞会快要被失意的姑娘们塞满了。
这样一来,舞会不仅仅是一个舞会了,更像是一个战场。尤其对于女士来说,社交有限,乡村生活又难免单调,定期举办的舞会几乎是觅得意中人的唯一机会。年轻姑娘未必像担忧她们前程的母亲一样行动大胆,言语直接,但暗地里的较劲依旧火药味十足。像贝内特先生这样的小富之家,女儿的开销决定了制作舞会衣裙的同时还要兼顾日常穿着,即便如此,去裁缝店里选择布料依然是女儿们极其神圣的时刻。年轻的简经济条件与她笔下的伊丽莎白相仿,她与姐姐卡珊德拉总是“衣着简洁但落落大方”,良好的谈吐和开朗的性格让简的魅力加分。那时的简虽然在与远嫁法国的表姐的通信中大略了解了正由法国艳后主导的时尚革命。但她开始大胆地穿戴新风格的服饰,并对伦敦名媛圈的风尚品头论足的时候,已经是在她生命中的最后几年了。
我还是远远低估了复古舞会的正式程度,以至于当我站在Alton的市政纪念堂入口的时候,不禁开始为之前精心挑选的英伦风花格子小西装感到寒酸,站在一旁的来自马来西亚的Khan一身商务西装显得更滑稽。穿梭进入舞厅的人,无一例外地都穿着18世纪末到19世纪初的流行服饰。看得出来,女士们在布料和花纹的选择上下了功夫---有些条纹的优质棉布现在已不多见。大多是腰线提高的收边窄裙,原来盛行于宫廷的宽大裙摆不再受宠(这也是法国艳后安托瓦内特的功劳)男士则是初具现代线条的小燕尾(一律黑色才显庄重),配上白衬衫、紧身的白裤,过膝的线袜和小牛皮鞋。领巾是至关重要的,在男士着装基本千篇一律的背景下,它就像现在的领带,袖扣一样,承担着展现细腻心思和精致品位的重任。
大多数人都是复古舞会的常客。本地人大约在十几岁的时候就会参加人生中的第一场复古舞会。虽然它的社交性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但作为调剂小镇平淡生活的噱头依然话题十足。更有拥趸会有南汉普顿每个小镇的舞会时间表,家里也至少精心制作了几套准备在舞会上穿着的服饰。只有冒冒失失,毫无准备的游客才会提前几天涌进古着店,租一套既不合身,又不“时髦”的服装。至于我,因为记者的身份而难得获得了原谅和豁免。否则我准会被晾在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里,被一群奥斯汀小姐和达西先生的眼光杀死。
游客的涌入是把双刃剑,即使是那些从伦敦和巴斯来的,严谨的,满怀热情的复古舞会爱好者也会让舞会微妙的氛围发生变化。我遇到的伦敦姑娘牙尖嘴利,一刻钟之内就评价了附近15个复古舞会,“好玩”和“跳得尽兴” 是她衡量一个舞会是否成功的最高标准。至于本该至少表面上其乐融融的邻里交际反而放到了一边。顾及情面的必要少了,“舞会似战场”就换了个风格:生疏的舞步,局促的举止,欠缺的周到,都可能立刻遭到冷遇和白眼。毕竟年轻人越来越没有耐性,况且彼此可能生活相隔十万八千里,转头就再也不见,实在没必要曲意逢迎。
简奥斯汀想必想象不到做一个舞会主人的难处。以她的家世,做一个风趣的,得体大方的,受欢迎的舞伴已经足够。或者躲在一边观察林林总总的社交百态已经占据了她的大部分时间,无暇留出心力表达同情和怜悯。即使她拥有显赫的地位,有足够的财力和担当来组织舞会,恐怕也会因为挑剔的眼光而无法周全。这真是全天下最难做的工作之一了:要尽量地邀请年轻人,尤其是年轻男士,时至今日,年轻男人依然是舞会上的稀缺资源,好容易有年轻恋人一起来,女伴盯得也紧,见到其他女生过来牵手眼里就喷火(有必要解释一下,英国乡村舞大多是三对舞伴一起跳);其次要照顾到舞技平平,又无法轻松交往的客人,过于明显的冷板凳与其说是客人的不幸,倒不如说是主人的失礼;当然,调和那些潜在的冲突也需要高超语言技巧。如今是在现在,恐怕还得多加一项,为那些现学现买的游客喊拍子。
多亏了热情的Alton女孩儿,我也被拖着完成了舞会上半生不熟的“处女跳”,仗着小时候浅薄的舞蹈底子,勉强走上了几个回合。若是年轻时的奥斯汀小姐,不知这舞伴是否算是及格;若是遇到已经出版的两本小说时的女作家,我恐怕已经先自败下阵子,成为眼光刁毒的女作家与她的姐姐和侄女交谈的笑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