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
外婆去世的那一年是1984年,我刚刚上二年级,才开学没几天,突然妈妈到学校给我请了一周的假期,说是带我去济南奔丧。年幼的我因为了额外的假期而感到心喜。
对外婆唯一的印象,大概是我三四岁的时候。那年夏天,妈妈带我去山西长治的五姨家住了一段时间。长治产煤,整个城市和屋里屋外都是灰蒙蒙的,五姨家住一楼,白天屋里也是昏暗的。在很少有阳光的屋子里,外婆是一个瘦瘦小小的老太太,经常默默的站在窗前,并不怎么说话。但是,如果外面有汽车喇叭的声音,她就开始说话了,急切说着是我听不太懂的方言,表情也很激动。这个时候,我妈和五姨就会把我抓过来,推到外婆面前去唱歌跳舞,而我母亲五姨她们会在一边劝解,好一阵儿,外婆才慢慢安静下来。这个场景大概隔几天就会重演一次,因此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问母亲,外婆为什么这样?母亲说,外婆觉得那个车是来接她的。外公去世后,外婆非常悲伤,大家担心她的身体,因此最后外公火化的时候,大家都瞒着没有告诉外婆。外公去世后,她就有些糊涂了,每每听到汽车声就觉得是来接她去见外公最后一面的。
当年的我很难理解母亲说的,只是庆幸那个年代汽车确实是罕见的东西。
我一直想写外婆,却无从下笔,我心中的外婆的故事,都来自于母亲和她的兄弟姐妹的聊天,在那些述说中,我拼凑出另一个外婆。
外婆出生于1898年,江苏靖江的一户富庶的人家里,是褚家的二小姐。她个子娇小,皮肤白皙,有着典型的江南女子的模样,圆脸,眼睛不大不小,细弯眉,薄薄的嘴唇,嘴角总带着些许微笑。18岁上,通过媒人许配给了当地有名的刘家的书生——外公,但因为外公还在南京读书,一直等到3年后毕业回到老家,他们才正式完婚。
上个世纪20-30年代虽然是军阀混战的年代,但在海边的小镇里,外婆外公度过了相对安稳的青年时代,生养了6个孩子。外公虽然兼职了当地的团练副团长(保卫家乡的自发的民团组织),但也不过是虚名,从来没有真的去打过仗。
1937年日军南下占领上海,外公外婆从老家逃难出来,带着7个孩子,最小的老七,是我的母亲,刚刚出生几个月大,在逃难的路上总是哭。躲避轰炸的时候,人们都蹲在河沟里,我母亲还是不合时宜的哭闹。同行的乡人都劝外婆,“扔掉孩子吧,保命要紧,已经有了这么多孩子,况且又是女孩”。但外婆坚决不肯,就这样一路背着抱着母亲,牵着3岁的五姨,带着5岁、8岁、10岁、13岁和15岁的孩子们,一路走了十几天,从镇江走到苏州。
到了苏州,在同族堂哥的帮助下,外公外婆落下脚,外公开始做生意赚钱,外婆照顾一家老小。后来外婆又生养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外婆在我看来简直就是三头六臂的哪吒。作为一个女性,我无法想象一个长达20年的生育期,10个孩子(其中夭折了1个)以间隔2年或3年的节奏相继出生。就是说上一个刚断奶没几个月,就怀孕了,背着一个怀着一个,还要照顾十来个大人小孩子的打扫、餐食、衣服,后来还要帮助外公打理养鸭养鸡场的生意。
白天要打扫,照顾孩子,做饭,从调料酱油醋到小菜到腌制的各种菜肉,一日三餐,都是外婆一双手。晚上大大小小的都睡下了,外婆还要就着油灯做针线,一家大小衣服、裤子、鞋袜,也是外婆一双手。外婆是缠足小脚,母亲说,因为是脚跟着地,外婆的小脚踩在木制的楼梯上,会发出咚咚咚的响声,她小时候就伴着这声音睡去,也伴着这声音醒来。
49年解放后,公私合营,外公把公司捐了,房子也给了政府用,家里没了收入,有的孩子还小,家里的东西开始一点一点减少,用不着的家具卖了,外婆的首饰细软当了,终于养大了所有的孩子。孩子们一个一个离家去上学,工作,并没有一个留在外婆外公的身边。每个孩子离家上学前,外婆都要熬几个晚上,细细的纳几双厚厚的鞋底,想来那一针一线都是沉甸甸的不舍和无言的牵挂吧。
在我母亲的叙述中,外婆是个食神。首先是调料,用大缸做酱油、醋和黄酱,做酱菜、萝卜干、雪里红、梅干菜,自制的风鸡、风鸭、风肘子、火腿,熏鱼、咸鱼。。。。
江南水乡最常见的是螃蟹,鲜美但不容易保存,应季的时候量大便宜,外婆会买上一大木盆,用螃蟹爪子当工具,剥出一大碗的螃蟹肉,不带一点碎壳子,用盐和调料腌制好,密封在罐子里。需要吃的时候,最简单的螃蟹炒白菜,就可以异常鲜美。还可以掺了猪肉一起做成红烧狮子头(大丸子),就我母亲的说法,那叫一个好吃,她这辈子再没吃过。
其实我母亲烧的红烧肉也是一绝,但是我母亲说起来,比外婆差的十万八千里。外面饭店里的东坡肉是一方一块的,家里的红烧肉块头只有一半,量却是一大碗,油亮亮的焦糖色,鲜甜略有焦味香味道的五花肉,要用最好的后肘做原料,腌制,焯水去肉臊气,再用油煎,加料中小火煨熟至已熟未烂,再入锅炒了糖色,收了汤汁。一口下去,瘦而不柴,肥而不腻,再配上化在口里的咸甜焦香的味道,我每次都忍不住吃多了。
我母亲总是遗憾的跟我们说,她做饭不好吃,怎么也做不出外婆的味道。因为她小时候外婆从不让女儿们下厨房,只要求她们好好读书,外婆自己没有读过书,但看着读过书的外公做生意,懂得读书才是最好的出路。她就一力承担了所有的家务活,坚持把每个孩子都送去上学。家里姊妹中,最漂亮的是三姨,唱歌也好听,外公在上海做生意,就想让三姨去学戏,从来不违逆外公的外婆,唯一的一次发了火,死活也不同意,最后三姨成了上海高桥医院里漂亮的护士长。
外婆家7个女孩里,5个上了大学,一个护校,一个中专。2个男孩,大舅舅继承家业做了生意,小舅舅大学毕业后来成了榨油行业的专家。外婆虽然性格温柔,但也要强,她年少未曾识字,但解放后,50多岁的她跟着夜校学会了基本的认读,读信回信已经不是问题。外婆让子女坚持读书,也许是她自己早年没有机会的缘故吧。
从母亲和我的各位姨舅们的聊天里,我能够感觉到母亲和她的兄弟姐妹的童年虽然处于最动荡的年代,但拥有一个快乐自由的童年。外婆不仅能干,任劳任怨,而且对孩子很宽容。母亲说起来,他们小的时候挑食,一盘豆芽炒芹菜,豆芽被挑着吃完了,只剩了芹菜,外婆也不恼。我还见过一张老照片,我母亲和五姨和小舅舅,三个小朋友一起抱着一根又长又粗的竹竿,漂在河上游泳,外婆则在岸边笑着看着他们,笑得慈爱又满足。我想那对岸上拍照的一定是外公吧。
在那个战乱的年代里,外婆不仅仅有温和与慈爱,还有坚韧和勇敢。即使是带着6个孩子从日军入侵老家逃难到异地的过程,几乎没有给他们留下童年的阴影。解放前的兵匪会闯到家里抢东西,外婆就让大一点孩子的藏在柜子里,她琐了柜子门,自己抱着小的躲到后面河滩上,但外婆从不急不慌。因此,我问起来几个阿姨舅舅,大家都觉得不算什么大事。
孩子们都长大飞走后,外婆家,仍然是每个孩子都可以回去的家。孩子们干革命,干事业,下放、下干校,孙子孙女都可以放心的扔到外婆家,大姨家的丽丽、大舅家的民民,虹虹,二姨家的。。。都是在外婆家长大。甚至是我爸爸(女婿)生肝病需要修养,也去的苏州的外公外婆家住,而不是回自己的家。年逾7旬,两位老人仍然是救火队长,孩子们谁家需要人手,就支援谁家,他们经常在两个不同的地方帮不同的孩子看孩子。
外婆是所有人的外婆,但是,外公去世后的三四年里,外婆开始了漂泊的生活。几个孩子虽然孝顺,都寄生活费,但也都工作繁忙。开始外婆住上海的二姨家,后来二姨和二姨夫要去支援外地,外婆就去了山西晋城的五姨家,后来小姨生病修长期病假,方便照顾,外婆又去了山东济南的小姨家住。
外婆是个极爱干净整洁的人,在苏州老家时,基本上每天都要洗澡。然而在她最后的岁月里,她偶尔会抱怨没有地方洗澡。是的,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那会儿,各家都住着单位分配的房子,基本上没有洗澡的条件。老人家最后一点要求也没有办法满足,这也是我母亲提起来总是觉得愧疚的一件事情。
在济南的小姨家,我跟着大人们,最后一次去殡仪馆跟外婆告别,白白的脸,红色的腮红,并不是我印象里那个黑黑的剪影,母亲哭倒,我也流了眼泪,但内心里并不是太悲伤。
时隔将近40年,如今的我回想起来,会感到遗憾。我只在生命最初的阶段,跟外婆生命最后的阶段,交叉了那么短暂的一段轨迹,只有那么短暂的记忆。
在我中年以后的人生里,外婆越来越多的出现在我家晚餐后的聊天里,她是我跟母亲可以聊起来很久的极少数的主题。母亲80多岁后,记忆渐渐模糊,绝大多少事情都忘记了,但会记得她自己小时候的事情。我经常主动跟她提起外婆,听她一遍一遍的讲那些讲了又讲的故事,在母亲一次又一次的讲述中,外婆愈发的清晰起来,她仿佛就那样穿一件干净的月白斜襟的小褂,默默的坐在我家的餐桌旁,带着嘴角的笑意看着我们聊天。
记得《人生奇旅》的电影里说,每个人的都有两次死亡,一次是肉体的死亡,一次是被人们忘记。我能做的就是尽量的写下我的外婆,因为我很想好好的记住她,也希望我的孩子能够记住她,记住她的温和与坚韧,勤劳和慈爱,一直流淌在我们的血脉里。
我的外婆,褚文丽,出生于1898年,卒于1984年,享年86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