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碟包子,两个熊孩子愿意吃,并且都吃了两个,没有皱眉撅嘴,如此,程大夫包子算成品了吧。
北极熊张着油汪汪的嘴说,“妈妈,人家的妈妈也上班,烧饭宴客都轻轻松松,你也说你出得厅堂,入得厨房,怎么做几个包子都那么艰难,搞得我肚子跟罪过一般。”
“你也成年了,该你照顾你自己并且照顾我了,你是不是考虑一下烹饪课程?”
“我奶奶说,你跟我这么大的时候,连灶台都没摸过,我长这么大,你也没烧过几顿饭给我吃,你年纪轻轻的,就等我照顾,说不过去啊。”
……
啊,我说不过她了。这个假期还长着呢,她说的是实情,我要继续跟她理论,就是诡辩了,负面影响更大,一口气,咽回胃里中和胃酸是有益健康的;多日挣扎在红尘烟火之中,不得其法容易失落,安静下来了,会勾起许多沉淀的过往。
北极熊没错说,我好像在生她之前,都很少碰锅碗瓢盆。倒不完全是我不干活,而是我们家不用我干活。那时候我奶奶还健在,我们一家老小的胃都交给她了;我妈妈也就是北极熊的奶奶,那时很年轻,有洁癖,有强迫症,还讲究,我们家的桌椅板凳,杯盆碗盏,不说高档,但很精致,所以日常清洗也得精细。我被我哥带的,行为动作比男孩子还粗狂,留神都可能就把我妈的杯子摔烂了,水壶碰倒了,要是不留神,我妈的这些爱物可能就粉骨碎身遭灭顶之灾了。所以我妈不敢让我干活,连衣服都不让我洗,一直到我自己独立出来上班。
那时候各单位还保留着食堂,早中晚餐齐备;离家还近,我妈经常会想起我来,就会给我送点私房菜来,顺带塞点体己钱给我,买饼干面包蛋糕足够,其实也饿不着我。
我第一次帮厨是一次聚餐。掌厨的姐妹,让我帮忙洗一把韭菜,我在水池边一条一条的整理清洗,半个小时洗了不到十条,整齐的贴在碟子底。几个姐妹面对飞跑的水表和只剩两片叶子的如茶叶的韭菜直接傻眼;还有一次,我错了饭点,又累的不愿买干粮,同宿舍的姐妹把电锅借我,让我煮面条,我用冷水把面条煮成了面团,一口没吃不说,又让她们嘲笑了许多天。没过多久,我的那帮同事朋友都知道,程家大小姐,是个宁愿啃饼干或者饿死都不会下厨的,就算下厨也烧不出能上台面能入肚的饭菜。诗书满腹,面貌姣好的我因此和尘世中的“贤良淑德”无缘无份了。
横竖我们家从不赖我掌厨,也不可能由得我饿死,就由得我饭来张口的到我嫁为他人妇,到为北极熊的母亲。
我是晚婚晚育的模范,生北极熊的时候已经三十岁了,所以,跟北极熊现在的年岁,我确实没沾烟火气息。
北极熊还在襁褓中,我便带着她,千山万水,背井离乡了,而且是从南方到北方。这是足以让我脱胎换骨的一段时光。
北极熊断母乳很早,很早就添了辅食。在我家里,许多事我妈都帮我操持,我只负责分享她的可爱。千里寻父而来,其父早出晚归忙工作,居家育儿这些事情,一下火车就摆在眼前了,我被逼着成长为妇人。
襁褓中的小孩儿很好对付:奶粉,米粉都可以买,水煮鸡蛋取蛋黄,没有榨汁机,拿不锈钢的小汤匙刮成果泥,也很方便;牛先生吃他们饭堂,我用北极熊的牛奶泡北方馒头可以对付。我还很逍遥,还不沾染油盐酱醋。
当时住在部队的家属院,我们安顿好不过一周的晚上,牛先生慎重其事的跟我说,大院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每一家的家属新入,都要摆一顿家宴招待他们一伙的兵,意义类似于“丑媳妇儿见公婆”,其他家属落地三天内要完成,我落地已经一星期了,有些过场还是要过的。
然后第二天一早,有个小兵哥在我家阳台上放了许多菜蔬肉蛋,还有米面油。我抱着北极熊,看着还有泥土的大白菜土豆,无从下手。不得已,牛先生违反纪律,跑回来帮我斟酌菜谱。我人生的第一次主妇晚宴呢,不得不用心对待。
换做现在,酒店外卖可以解决。可那时候没有外卖,这顿饭又必须在家里吃。牛先生看我满身茫然,先出去买了一堆北方人的卤牛肉花生米和凉拌菜一类的,我把北极熊的那些小馒头,磨牙饼,小蛋糕,还有我妈装在我行李中的各种干果干粮,先摆上餐桌,权当对付餐前小食吧。再烧几个热菜,就算台面有料吧。不就一顿饭一桌菜吗,事情应该很简单,我想的也很简单。六点钟,客人齐聚我家客厅了,行伍之人的特性吧,一会儿的时间,桌上的小食就所剩无几,而我还在厨房,手上有大小深浅的刀痕血印,锅里还空空如也。
应该是有人看出了我的窘态,有小兵哥进了厨房,起灶生火,噼里啪啦一会儿,我准备的菜碟都装满了油亮香鲜的热气蒸腾的熟菜。其中一小兵哥笑嘻嘻的说,“嫂子,你不会烧饭早点告诉我们,我当兵前学厨师的,三牲九蔬还可以对付。”
这一顿饭倒是对付过去了。北极熊的辅食随着月龄增加是要改进的。我是看书养孩子的人,书里各种辅食,离不开炒炸蒸煮,北方菜浓油赤酱,不符合婴幼儿辅食原则,我也吃不惯。我离开了我妈妈,总不可以让我的女儿吃泡面啃饼干长大吧!
最早入厨的时候,真的是手忙脚乱狼狈不堪:北方的地下水,隔着两层橡胶手套还透骨的冰冷,水质还不好,水龙头放出来的可能是泥浆,也可能有死虫子或活虫子,我没有净水器,沉淀过滤都相当繁琐 ;没有切刀的技巧,十个指头都能受伤,我妈给我备的一大盒创可贴,极大部份被贴在手指上;不知道油锅会溅,脸上手上都被热油烫过。我还经历过油锅起火,好在当时够冷静,知道一跑不能了之,学的一点化学常识还在,关了火,找出锅盖盖上,看着火灭,跑到卫生间一把用毛巾捂了脸。为人妇为人母的不如意和心酸,被那缕火苗烧到澎湃。
牛先生一直讷于言,可是一样不能敏于行,还极不解风情。我抱着小药箱,涂碘伏消毒,贴创可贴,跟他聊这些困局,他扔给我一句话,“我妈砍柴的伤口才是大伤,还不一样的烧饭洗衣,你已经是孩子她妈了,不要太娇气!”
“你妈妈必须吃苦受累才得以伟大,我没那个必要呢!”
“你不也就一点家务,带带孩子,这大院的小媳妇,不都这样过来的,也就你在叫苦喊累!”
他在我满眼的疑惑中还肆无忌惮!我想都没想,把手里的小药箱全扔了过去,创可贴棉棒什么的滚了满地。我在他的不满中拿被子蒙了头,那一句话入耳,我才知道我必须落入这烟火红尘的生活。
我很感谢那段烟火红尘,给了我恶补了“德、容、言、功”的“功”课。在那个有三级厨师证的小兵哥的指导和他给我的学习笔记里,我很快由新手厨娘进阶,那年春来的时候,我已经可以不动声色,不慌不乱的宴客,虽说咸淡味道可能有失手,但颜色卖相足以弥补。
到北极熊周岁生日后的春天,中国南方地区爆发“非典”,但那年的形式没现在严峻,在小汤山医院运行前,我妈把我们母女接了回来。我八十高龄依旧耳聪目明的奶奶,还能在北极熊的摇篮边给我放上一碗鸡蛋羹,摇着手鼓逗北极熊玩。自此,我又是个不理凡尘俗事的小仙女,辛苦练就的厨艺就此搁置。后来的时光里,我修完了营养学的基础课程,再把八大菜系的经典食谱当课外书读了好几本,然后,我就觉得我跟蒙古草原时的郭靖一般,虽得各家之学,无有高手指点,不能融汇贯通,不得精髓要点,反而相互掣肘,不能成器了;兼以我天马行空的创造力,偶再出手,便成程大夫的黑暗料理之名了。
也许巧合,“冠状病毒”又在这个假期肆虐,打乱了太多的计划,也把北极熊困在了我身边,我妈也被困在我哥那里,我可亲可爱的奶奶辞世也已逾十年,我再无手可假,只能硬了头皮来侍候这挣不脱的烟火红尘。只是,作为一个主妇,一位母亲,虽然辛苦,虽然繁琐,在滚滚红尘里,还是苦中有乐,还能乐在其中,也不枉半辈子的红尘修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