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母亲节,母亲走了
故乡的花儿该都开了吧。粉嘟嘟的杏花、梨花在高枝上绽放着。一阵阵柔风撩过,飘逸的花瓣就像曼妙的舞者一样,在枝丫间恣意地舞着,如梦似幻。一片又一片金黄色的油菜花,在故乡湛蓝的天穹下,热烈而又灿烂。眩目的金色花穗上,蜂飞蝶舞,观之不忍闭眼,哪怕就是一霎那的闭目小憩,都会叫人觉得是天大的浪费。云海一样的苹果园里,忙碌的人们就像大海里的片片小舟,时隐时现;又像是洁白的云中小鸟,鼓足双翼,奋力飞翔。
每年的这个时候,母亲总会从田里找回一些野菜,煮熟后跟面粉和在一起,给我们做翠绿翠绿的青菜面。母亲告诉我们说,这叫换季面,因为吃了这种面,就等于绵长的寒冷结束了,春天来了。至今仍然记得那个时候,蒸气氤氲的灶膛里,母亲不停的忙碌着。偶尔叹口气说“开春了,该忙了”。那个时候的我们并不知道母亲为了擀一顿面条花费了多少心思。后来每当我提起青菜面时,母亲开始是惊讶于我对食物的清楚记忆,继而则笑着说“什么换季面,只是粮食不够,没有办法罢了”。
母亲嫁到我们家的那一年,正是年景最不好的时候。外祖父去得早,继父脾气非常暴躁,和母亲还有几个舅舅关系很紧张。为了让家里少一张吃饭的嘴,于是,就早早地把母亲嫁了出去。
记得我开始懂事的时候,父亲常常说起母亲家里的事情,说母亲是用两袋小麦换来的。母亲听到父亲对我们说的话,眼中往往闪出黯然的神色。母亲小父亲八岁,母亲说都是她继父给逼的,要不她那么小的年纪,才不会跟一个“老汉”,况且身价只是两袋小麦。
在那个极其贫穷的年代,一家人过着非常艰难的日子。母亲经常为了下一顿饭的问题而备受煎熬。我现在仍然记得,那时每年春天是最难熬的,因为家里原本就不多的粮食,在漫长的冬季里几乎消耗殆尽,而夏天的麦子才开始换新芽。家里最多的粮食就是玉米,上顿玉米稀饭,下顿玉米面条,晚上玉米馒头。现在,当我看见宾馆里价格不菲的窝窝头和玉米面饼子时,我的胃里面便会酸水荡漾。还有高粱面和糜子面,一个吃了大便干结,浮肿宛如肚子里装着石块;一个吃了肚子冰凉,痛如刀搅,老想排便,但总是无物可排。至今想起来,还恐惧不已。可能是由于营养持久性不良的缘故,母亲得了一场重病,好长时间总是不见好转。有一段时间,家里只有我和弟弟妹妹。后来,我问过母亲关于她的病,母亲面有愧色,说那个时候就是想吃,整天不想别的。我想那可能是为了能让我们吃饱,而她经常饿肚子的原因吧。回想起那个时候,母亲说有一次她特别想吃肉,父亲给她买了一块牛肉,她实在是太想吃了,但是如果分给我和弟弟妹妹的话,她可能又吃不着了。于是她就一个人偷偷的全部吃了。讲起这件事情时,母亲显得很愧疚,而我听得想流泪。后来听妻讲起她的母亲说的一句话“家里吃不饱的总是做饭的”时,我心里非常难过,不禁想到我的母亲。普天之下,母爱皆同啊。
由于我是先天性近视,家里又穷,又没有好衣服穿。上学时总是受人歧视,受人欺负。母亲胆子小,不会像其他人一样骂脏话,从来也不敢替儿子出头去找人家理论。只是经常叫我不要惹人家,叫我凡事都要忍让。一次又一次地说“唉,要是能把我的眼睛给你换上就好了。”她自己没意识到,她的视力也不好,干活摸摸索索,走路高一脚低一脚,早已经是村里人饭后茶余的笑资。她的心里只有自己的儿子,一个可以把自己眼睛换给他的人。
不管自己是多么的被亲戚瞧不起,也不管自己是多么的被左邻右舍讥讽嘲笑,尽管自己从没有进过学堂,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她却一直极其坚定的支持着我。我高考落榜,连续复读,她从来都没有泄气,没有退缩,始终鼓励我继续努力,不要放弃。砸锅卖铁当衣服也要供你上学,是她经常挂在嘴边上的话。至今仍然记得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那是记忆里母亲一生中笑得最开心,最激动的一天。可是她没有想到的是,送儿子上大学,就是和儿子分别的开始。此后经年,由于调动频繁,工作地点远在千里之外。见到母亲的日子少之又少。母亲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生的儿子是如何的工作和生活。
那年母亲节,母亲走了。
记得那年春节时,我与太太和女儿一起回家过年,离家时,母亲第一次要跟着我走,要到我生活的地方看一看。当时,由于小弟妻子马上要生孩子,我没有答应她,要她等小弟妻子生完小孩后,我再回家接她。那样的话,她可以和我们多住一些日子。可是就在小弟妻子生完小孩后一个星期,母亲就走了。那天,我连夜赶火车回家,一路上,风急雨大,大大的雨点一直敲打着车窗。我的脑海里,全都是春节假期母亲送别时哀怨的眼睛,还有那寒风中瘦小的不愿意转身的影子。母亲,回来,给我一次机会,把我心中的歉疚拿去,让我好好孝敬您。
后来我问弟弟母亲去世的时间,得知正是风急雨狂的时刻。我想那应该是我的母亲在流泪,在呼唤我。那一刻,她一定是因为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儿子而撕心裂肺的哭泣着吧。
母亲走了,就那样走了。
走得那样年轻,走得那样突然,走得那样匆忙,走得那样叫人愧疚,走得那样让人心痛不已,走得那样叫人无法相信。一直到母亲下葬后 好多天,我还恍惚觉着母亲没有走,似乎觉得母亲躺在冰冷的地下,憋的喘不过气来。连忙打电话回老家,命令弟弟去挖母亲的墓。电话那边,弟弟哭着说,母亲已经走了。我们已经没有母亲了。
此时此刻,我的母亲正躺在冰冷的泥土中,所有关于我的悲喜忧伤都已经与她无关,而她的人世间往昔所有经历过的愁苦和卑微还在日日撕扯着我不安的灵魂。人世间本无负我之人,更无负我之事,正是我自己负了自己啊。遥想当年,年幼无知的我那样决然的离开你们,那时候的我是多么意气风发,心中装着多少豪情壮志,而你们在我的眼中,乃至我的心里,退倒了一个多么不起眼的角落里。每当我记起那个您恋恋不舍的纯真的乡村孩童时,我才知道,这么多年来,舍我而去的都是些怎样的时光,还有您,母亲,我此生最辜负的人。
我的母亲没有进过学堂,她永远都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属于她的节日。
可是她却留给我一个年年都会心碎的母亲节。母亲走的那一天,1999年,母亲节。
愿我苦命的母亲安息。
愿天下所有的母亲幸福,快乐,安康!年年都拥有一个开心的母亲节!
2007年04月05日 星期四 (丁亥年二月十八)清明节忆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