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才十二岁。
我没有料到,这个老太太真会去报警,会因为一只狗。那一幕我甚至想象得出——头发花白的她,一步一步巍颤颤地挪进警察局,似乎地面也紧张地跟着她的脚步一起一伏地发颤。
邻居们有自己的解释,说那不是普通的狗,它叫泰迪犬,一种算得上名贵的狗的品种。时隔多年,这条泰迪犬连同它的女主人仍旧在我记忆的脑海里拼命地奔跑,挥之不去。
泰迪犬的主人,是巷子里我们租房子的房东,也是门对门的邻居,最初我并不喜欢她,她说我的方言是蹩脚的川普话。而她不是川普话的口音,和周围的邻居们也不一样,她尖细的嗓子眼发出的是一口流利的普通话。
你这种奇怪的口音,我在所有的电影里都没有听到过。她说完笑得像刮了狂风一般。
我跟着父母已搬进东小街,早把自己当成了土著居民。这个女主人一直住在这里令我沮丧,她短发精神,身架很高,和周围的邻居似乎都不融洽。她们说她从不主动打招呼。我不经意间听到我的母亲偷偷跟邻居闲聊,说她有混乱的情史,恶果是离婚,两手空空搬回了娘家。她母亲为此操碎了心,常常逼婚,要把她赶出去。有时在傍晚,也只有这个时候,我会看到她踩着高跟鞋咯噔咯噔地走回来。昏暗的路灯下,她两只大耳环前后摇动得像拨浪鼓。
我知道她是不正经的女人,但我有种很奇怪的想法。有时有一些想亲近她,甚至抱一下她罪恶的冲动。我们的邻居们背后会谈论她陪睡了几个男人,是个破烂货。还说她把那条狗称为儿子。这个话题几个人可以整整议论一个下午。
不知道是不是亲生的。她们放肆地大笑。
那叫泰迪犬,不叫狗,要不叫泰迪也行。有一次,她俯下身看着我,认真地说。
她说话时很认真,没有嘲笑或轻视,这我令我感动地尽弃前嫌。再说这个专业的论断,与粗俗的大婶们精神上的差距,也令我肃然起敬。但在咫尺之间那一刻,我只注意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浓浓的香水味,这种感觉令我脸红得像犯了重罪。后来我偷偷地仔细回味这种感觉,那应该是上流社会的高贵。她喂养泰迪犬,应该像是好马和好鞍的关系,般配得和谐又自然。
东小街是一条老街,似乎早被政府遗忘。经年累月,路表面的柏油被磨的只剩高低不平的沙石,看上去坑坑洼洼。每次下过暴雨,大人们都说要撑船出去。老太太撑不动船,所以她才会拣个晴好的天气过去。我想着想着会哑然失笑。但当我站在巷子头静静地看着她的身影,心里竟有些茫然。她滞重的脚步,乌龟的速度,像是把这二里路拉长到了天边。
那个夜晚,老太太不知道怎么始终没有出现。警车到了,警察还没有下车,泰迪犬的女主人就从人群中踉跄地跑出去。她白色的连衣裙,在夜晚的昏灯下无比的耀眼。她跑啊跑,连衣裙在风中飘荡,跑了十多步,她重重地摔到在地上。
泰迪犬最初给我的感觉是它像个外星狗。滚圆的眼睛占据了脸部的三分之二,鼻子像玻璃球一样圆,很卡通。它不认识我,汪汪汪地对着我乱叫。我知道它没有恶意,于是将我宝贵的零食施舍给它吃。吃了东西,它随即撅着短小的尾巴,灵活的转身跑回去,跑进那个对我来说咫尺天涯的院子里。
有一次,学校布置作业要用电脑查询资料,我的母亲客气地跟我们的房东,那个女主人打了招呼——她家有电脑。我终于有机会满足了去看看她家院子的好奇心。
院子里路两侧种植了很多月季花,一些花枝高过我的脑袋。有的红得像玫瑰,也说不准就是玫瑰。她带着我从中间轻轻地穿行过去。
进入走廊一侧,有个精致的黄色小木屋安置在那里,半米高,有红色的门,两侧还有窗户,里面那只泰迪犬静静地趴在白色毛毯上。我想她是怕我们吵醒它,脚步才会如此轻。泰迪犬却很敏感,它抬起脑袋就飞快地跑过来,瞪了我这个外人一眼,然后汪汪地叫个不停。这时她温柔地蹲下来。
不要叫了儿子,小哥哥要查资料。她抱起泰迪犬娇声说。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它棕色的毛发。
这个称呼让我脸颊绯红,我想起了女邻居们的顽笑话。我转过身看了一院的月季花,它们似乎也不放过我,都在微风下捂着嘴巴。
她两只脚相互帮忙换了鞋,打开门进去。我局促地站在鞋柜子跟前一动不动,后悔没有泡一个小时脚再过来。她似乎看透了我的不安。她回身走出来,找了一个蓝色的鞋套让我套上。那个泰迪犬也傻傻盯着我,我长舒了一口气。
她的电脑在卧室大床的一角,旁边是一个大的镜台,上面满是化妆品,放了些发卡,古怪的梳子,还有醒目的假发。再往一侧已经到了角落,拐弯一个长衣架放在那里。上面有各类的衣服,还有各种颜色的内衣。大床上床单很整齐,奇怪的是一个椭圆形的毯子铺在上面。
那一刹那,我突然明白了,继而无比震惊,那个毯子竟然是让泰迪犬睡觉的。这比我父母对我的待遇还好。
我胡乱查些资料,将要写的东西抄记在本子上。她善解人意地抱着泰迪犬出去。我慌乱地用眼睛的余光看过去,泰迪犬在她的怀中侧着脑袋望着我。
据说老太太的女儿——泰迪犬的女主人,生活在遥远的外省,每个月都会给老太太打电话。狗丢了怎么办,她知不知道,我不得而知。通话的过程,是女主人安排好的。开小商店的王大脚接到电话后,会一路小跑来找老太太,老太太再一步一个脚印的挪过来接电话。
她那是在求我,王大脚磕着瓜子大嗓门向邻居们炫耀。她是个会总结又会传播的薄嘴唇女人。
别看平时门缝里看人,求我时可完全变了个样,说起来你们不信,就差下跪了。她又补充说。
那个时候,有一阵子她回来特别晚,我能听见她开锁的声音,有时候还夹杂着嘈杂的别的声音,尤其那只泰迪犬叫个不停。我的父母聊天说,她又找了个男人。又找了个男人?我做梦会想起这个事情,心里有说不清的滋味。
白天的时候,她很少回家,泰迪犬大多是老太太喂。我的母亲,将我们饱餐后的骨头,送过去喂狗。我的印象中,我们老家的大黄狗,一日二餐都是煎饼剩菜。泰迪犬就是泰迪犬,它应该庆幸有我们这样大方的邻居。
然而当晚我就听见她家有吵闹声。我有种不祥的预感,这似乎跟我们送去的骨头有关系。果然第二天老太太,见到我母亲时特别客气地打招呼,好像我们才是房东。
她大姐,我闺女说那狗不能吃骨头,吃多会撑破肚皮。她憨厚地笑着说。
哦?我看见母亲一脸困惑的样子。
它吃狗粮,我忍不住插一句话。这个我当然知道,但不吃骨头的狗真没有听说过。我想起街南头回子开的糁馆,墙壁上竖挂着一个牌子,外菜莫入,觉得有相似的地方,忍不住嘿嘿笑起来。
我更进一步羡慕起这只泰迪犬,准确地说应该是敬重。我想它像极了我们的女班长杨小洁。她是镇长的女儿,身穿白色蓝格子裙,貌美如花,表情严肃。她不食人间烟火,她从来没有当着我们的面吃过东西。
对了。它是她,而不是他。女主人曾认真地告诉我,那是一只女狗,不是男狗。
这种高大上的称呼又让我震惊了一次,我从没有想过,动物也可以用男女称呼。我以为它们只配得上公母这样的词。我甚至觉得自己的精神;世界也得到了升华。后来我回到老家,向我的小伙伴们炫耀地称呼我家大黄是男狗时,自然地流露出洋洋得意的表情。但他们只有疯狂大笑,并没有崇拜甚至佩服我。
邻居们很快都知道她找了新男人,这在我看来她们应该不足为奇。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她们一直都说她不断地换男人吗?这一次她们仍旧津津乐道,像是侥幸中了大奖一样。
哟哟你们不知道,这次搞的这个昨晚上到我们店买烟买酒,公开说拿到她家吃喝,那男的一看就不是好鸟。王大脚鄙夷地说。
其实第二天早晨我就证实了这事,那个早晨我看到泰迪犬它发出嗯嗯的声音,极不情愿地被老太太牵着出门。似乎前一天晚上叫累了,它沮丧的表情我可以明显的觉察到。我觉得它受了委屈,想给它一个零食吃。它不搭理我,径自向前左右晃着走着。
这样过了半个月,我忙于别的事情的同时,还悄悄关注着女主人的每一次夜晚回来,甚至每一次早晨离开。我父母说我整天无所事事漫不经心,我在用表象迷惑他们。一到晚上,我急切地想知道那个女主人怎么样了,是不是又带了那个男人回去,抑或又换了一个。
但此后好长一段时间晚上狗没有再叫过。直到又过了一个月的某一天,那次我们一家人都还没有睡。我听见她家有动静。接着听见女主人扯着嗓子尖叫,声音刺破了寂静的长空。很快,狗的叫声也变大,还夹杂着女主人的吵闹声。
我家院子的灯还亮着,我的神经立刻绷紧起来。我父母竖起耳朵,我也是。这个时候,他们没有责备我,应该觉得每个人都该有这种好奇心。
狗的叫声让人紧张,很小我就知道,更别说叫的是那只名贵温顺的泰迪犬。
汪汪,汪汪。它叫个不停,似乎知道要有事情发生。
你是不是人,你怎么放老鼠药在它盆里。这是女主人歇斯底里的声音。
果然不是个好鸟!我也极其愤怒。
你别气,我真不知道!一个男的声音在解释。我想他应该正在被赶出去。狗的叫声越老越大,我能分辨出它离我越来越近。
滚!死滚!女主人咆哮着,她的声音颠覆了平时雍容华贵的一面。
再好的狗,见到屎还不是扑上去,男的忍耐不住,终于发出了恶毒的声音。
破鞋!他不忘顺带嘟囔了一句。声音不高不低,门里头的我听得一清二楚。
我的父母打开门,我也跟着出去。男的已经向巷子口走去,他两只手插口袋里,头歪着,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我觉得他在抽烟,。巷子口已经站了一些围观的群众。只要有吵架的事,她们素来不缺席。
女主人也走到在外面,身着白裙,美得像莲花。她没有说什么,忽然转身回去。我父母小声谈论着。
不到三十秒,女主人再次从家中出来,安静得出奇。她没有看一眼我父母,快步向巷子口走去。
我送送你,她追着那个男的说。
那个男的停下来,转身向后看。昏暗的路灯下,我看得见他嘴巴张着。这时,泰迪犬叫得更厉害了,它不停摇动着尾巴。我有不详的预感,默默站着不吱声。
她与他的距离越来越近,裙子在飘摆,似乎风在将她向后拉扯。那个男的应该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在靠近的一刻,他似乎突然想迈开腿跑,但不知怎么了,他还没有踏出第一步,啊得一声惨叫就从他的身影里发了出来。
这时,我看见女主人从容一笑,伸手将一个东西从男的身体里抽了出来。那个东西,半截带血,半截明晃晃的,我看得出那是匕首。
男的缓缓蹲下去,两只手慌乱地试图捂住伤口,口中喘着粗气,无力地哀嚎求救。
周围有了更多围观的人,其中有两个胆大的迅速上前,阻止事态进一步恶化。有人拿起手机拨打110。
我觉得狗在她们家实在很受罪,老太太已经糊涂,只能从电话中和女儿沟通,她告诉邻居们,女儿在外地工作,那是很远的地方,很忙,一个月才能打三次电话。
她们都知道她女儿——泰迪犬的女主人是在服刑,不是在工作。那一次,她的匕首插进了男人的肝脏,男人造成重伤。她随后被拘捕,判刑三年。
我看着泰迪犬,从心里悄悄的变得胆子越来越大。女主人出事后,它的毛发不再光亮,再也没有那么娇贵,我的母亲将骨头给它吃,老太太欣然接受。
三年不长也不短,但老太太衰老得实在太快。她常常丢三落四,门钥匙攥在手里一转眼到处找不到。更让人难过的是,她常常忘记了喂狗,有时一天忘记了三次。我不得不主动去再三提醒她。
但我想,这不是长久之计。
第二年的时候,她的白头发迅速地蔓延开去,遮住额头,耳朵,眼角。夕阳之下,她牵着狗,背影被拉得老长,形成了一把测量天地的直角尺子。
泰迪犬看上去眼睛无神,似乎一旦闭上就永远也睁不开。它不再活跃地奔跑在巷子里,也不汪汪大叫。巷子里寂静了很多,人们逐渐忘记了它以前的样子。
有一天,王大脚喊着老太太,门吱吱响地被推开。
你闺女来电话了。王大脚照旧高兴地跟老太太说。
老太太咧着嘴巴笑,看上去很高兴。
把狗牵着,说想狗了,要听狗叫。王大脚大声加了几句话。
我好奇地跟着过去,女主人和狗在电话中怎么交流呢?
老太太接了电话,详细汇报了身体状况。最终,王大脚将泰迪犬抱起,摁着它的嘴巴靠近话筒。
叫呀!王大脚说。
泰迪犬却一动不动。
汪汪,汪汪,王大脚急了,学着狗叫的声音招泰迪犬叫。可是这一招仍旧对泰迪犬没有效果。
你听,它不叫。王大脚放弃了努力,对着话筒无奈地说。
喂!喂!能听见吗?过了半晌,王大脚对着话筒喊。
似乎那头有声音了,王大脚电话终究挂断了。
王大脚后来悄悄地跟我母亲说,女主人在电话里哭得很伤心,话都连不成句。
我想泰迪犬就要死了,我当然不可能从老太太的手中礼貌的讨要过来,再说我父母也决不会同意。但我想它应该有更好的生活。它不是泰迪犬吗?一只名贵的狗,放在任何人家都会过得很好很好——除了这里。老太太老态龙钟,自己都照顾不了自己,怎么照顾它?
泰迪犬一定会死,我再不救它。
老太太每天都有一段时间将它系牢在巷子口电线杆上,然后仔细看着,以防跑掉。然而百密一疏,在趁她离开的一小会,我迅速地跑去解开绳结,打成活结后若无其事地跑开。
老太太蹒跚地走回来后,照旧坐在电线杆旁。我远远地看着她。她安详地看着泰迪犬。
泰迪犬似乎觉察到了异常,它抖抖脑袋,耸耸肩,似乎突然来了精神,汪汪两声,毫不留情地挣脱绳子跑开去。
我纹丝不动,冷眼看着。
泰迪犬终于跑掉了。老太太慌张地站立起来,她已经衰老得喊不出声音。拐杖变成了一条腿,她握紧它用力向地面戳了戳,眼巴巴地看着泰迪犬矫健的身影消失在充满暮色的街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