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在夜的旋律里起航
“东风夜放花千树”一定是相当壮观的场景，夏雨鸟想了想，记忆中有许多花树，比如雪花，灯花，玉兰花……对，粉白的玉兰花，或含羞或绽放的雪花……夜幕里的树林蜿蜿蜒蜒，除了满树的玉兰，那还有和火车共同驶向远方的水泥墙。
随性的涂鸦在地下通道诉说着自己的故事，之后沿着阶梯攀登、上行，一直延伸到围墙，将火车与轨道保护住的围墙是爬山虎自由舒展、恣意生长的舞台。
就是那里。
当夏雨鸟埋头沉浸在暖黄的光芒之中，徜徉于知识的海洋，近乎忘却一切的时候，沙琪玛偶尔会来一句：“喂！别学了，休息休息，放松一下。”
“我们去散步吧！”沙琪玛刚收完衣服，衣架和铁丝绳还萦绕着微微碰撞的声响。
夏雨鸟放下笔，绷直腿伸懒腰，鞋尖都碰到了桌子底的收纳盒，然后她将腿弯曲、伸直，坐在万向轮学习椅上的她像弹簧一样，“啪”地往后滑了半米，成功飞越四个木板条。
散步，真的是解压的好方式。
散步的目的地也是个有意思的好地方。沙琪玛偏爱长椅，她喜欢坐在上面，然后尝试捋顺她那乱七八糟的生活琐事；夏雨鸟则喜欢去岗亭，废弃的岗亭有点可怕，也没什么特别的——但是岗亭背靠着围墙，而围墙的另一侧，是候台。
“是月台，月台更好听。”夏雨鸟喃喃自语，“月光下的站台。”
那时，沙琪玛相当偏爱长椅——那是肯定的：买菜，做饭或者等夏雨鸟放学，没有哪一样容许她坐着干。但是夏雨鸟不喜欢，因为对于她而言，她整天都迫不得已地黏在板凳上，而散步，是一天中难得的、和椅子脱离的宝贵时光。
沙琪玛当然知道，所以每当她快要坐到长椅上时，她就对夏雨鸟说：“我就在这坐，你沿着小路自己走走。”她坐下，掏出手机晃了晃：“要走了你就和我打电话……或者我给你打电话。”夏雨鸟点点头。
当沙琪玛第一次这样对她说时，夏雨鸟并不乐意，小路边的木长椅而已，在哪坐不都一样吗？一把长椅有什么特别的，但是当她走过数不清的夜晚后——夏雨鸟真的相信了，一把静静伫立在火车侧栏外的木椅，一把默默守候在夜空下的木椅，真的很特别。它不仅安放了母亲的心，还潜心聆听了各路过往行人的故事。那些故事，平凡，不普通，就像围墙外安然生长的草，就像自由国度里偶尔被人遗忘却烂漫无比的爬山虎。
哪怕只是一把朴素的木椅，也真的有独一无二的存在意义。
月光还是流华，似水，于是，可爱的夏雨鸟化为一只游弋的小鱼，鱼和影子，还有绵绵的蝉鸣，就那样，沿着没有尽头的小径，沿着路灯摇晃着的光，沿着一列又一列起航的火车，一起散步。
一座可怕的岗亭……“啊，没什么好怕的，”夏雨鸟摩挲完袖子后，又扯了扯衣角，“确实没什么好怕的，‘确实’！”她就要走过去了，如同写完一面试卷，然后自然而然地翻页一样惬意地走过去了……
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那么喜欢火车。难道是“意境”？“意境！”她噗嗤一声笑了。
火车渐渐靠站，铁轨和车轮摩擦的声响比衣架和铁丝绳间萦绕的大多了。
随着火车渐渐慢下来，一段纯音乐的旋律愈发清晰，夜的蓝黑在轻哼中暗涌，不知名的花香和晚风一起扑来，只不过晚风撩拨起夏雨鸟的发梢，而花香沁进无数个奋笔疾书的往昔——无聊至极时，她格外喜欢聆听纯音乐，感受文字符号静静地从笔尖沁出、流淌。
“你好？”夏雨鸟有点忍不住。
旋律戛然而止。
“有人？”
“我叫夏雨鸟。”
“你喜欢鸟？”
“是的，我非常喜欢鸟！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夏雨鸟停顿片刻，“这首歌在我的歌单里。你也喜欢纯音乐吗？”
“是的。”
“我没有记错的话，这首歌的封面是一个发芽的地球。”
“是这样的。”火车已经靠站，夏雨鸟听清楚了，是一位青年的声音。
“啊——”声音刺破天际，不是火车要开动的鸣笛。夏雨鸟被吓了一跳，显然，对面那位也被惊吓到了。
“多么安静的夜晚，不要一惊一乍。”对面颇感不满。
“如果一只蜘蛛突然一下——”她的手指匆忙滑过脸庞，她又使劲甩了甩头，“啪——啪的出现在你的身上，而且还快要爬进眼睛，你不害怕吗？”
对面有点无语：“好吧好吧，虽然我不害怕蜘蛛，但没有人会喜欢什么东西莫名其妙地就出现在自己身上。”
“蜘蛛网的味道是很奇怪的。”夏雨鸟楠楠道。
“我觉得蜘蛛网似的关系更奇怪。”
“在蜘蛛网的关系里……是不是每个人都是那只任人宰割的昆虫了……”
“什么？”
“我写着作业常常想起同学的话：‘小学多好，大家都很纯洁，而初中都认真搞学习，到了高中就要跟同学搞好关系，总希望身边有人，不然会感觉到孤独。’我有点迷茫……”
“虽然听起来怪怪的……不过谁的青春不迷茫呢？”
“前辈是否也经历过如此的青春？我心烦意乱而不知所措，仿佛夜晚的纯音成了我排遣孤独的寥寥伴侣。”夏雨鸟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是有时候奇怪的话说给奇怪的人听好像还挺顺理成章的，“呃……当然，散步也是……这里挺有意境的，有火车。”
“是的，没错，有火车，我正在等火车。”那个声音继续道，“不知道你遭遇了什么。”
“但是，在我看来，人与人的关系是网状——但不是任人宰割的昆虫。”
夏雨鸟点点头：“嗯……”
“交朋友很不容易，尤其找到属于自己的朋友，给予才能收获。我是这样认为的。”
“当然，也存在收到善意，彼此温暖的。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有烦恼。”
“到了高中，没有一定要和谁搞好关系，必要的是和人正常打交道，另外就是努力学习。”
“有人欺负自己就一定要反抗，不能憋屈自己。我高中时也忍受过孤独，我的看法是不想忍受孤独就要稍微改变些自身的特质，也就是把一些自己格外与众不同的点收一收，变得合群而又时刻保持自己。”
“哇——”夏雨鸟有点不知所措，“你说得好有道理。”
她像一个直角三角形的斜边——斜靠着水泥墙，微微向外滑动，滑到快与地面平行了，她又往后退一点，重新站直。
呜——远远地，传来鸣笛的声音，和着轨道与车轮的呼啸。
“今夜有双子座流星雨。烦恼一直存在，想一想，放那儿歇一段时间，过段时间也许会淡化，我见识短浅，这些话对与不对，你要自己分辨，不能人云亦云。”
夏雨鸟还是有点呆，哇喔，多么奇妙的夜，她喃喃自语道。我在和一堵墙说话——和一堵墙后的一个不认识的人说话。
夜深了，散步的人也渐渐多起来，她的脑海里有个小女孩，轻吟：“风儿静，月儿明……”
花苞是小舟，盛满夜色，满树清雪压枝叶……满船清梦压星河……
火车停靠站台，夜也安静下来。
只剩下慵懒的风偶尔呻吟，还有断断续续、倔强不屈的虫鸣。
滚轮的声音响起，“火车来了，我要回家了。”青年说 ，“你知道‘当我真正开始爱自己’吗？”
“好像……知道？”夏雨鸟站在一排路灯中间，所以她的影子也被分为了数个，左右两个最黑，最像影子。
“火车来了，再见嘞！”
“再见！”
夏雨鸟挠挠头，发梢早已不在耳后，调皮的风在十几分钟前就凌乱了她的头发，她笑笑，不再说话，收拾好自由飘飞的黑柳条。
她从围墙边的泥土地走回人行道，走回林荫地的人行道，那里离火车更远，离远方更远，离居民楼越近，离烟火气也越近。好吧，也许不是这样，远方也有属于远方的居民楼，也有属于远方的烟火。
她往回走，往妈妈坐着的长椅走——妈妈是最近才开始偏爱长椅的，她不只是坐在长椅上愣愣地发呆，她会拨通很多电话，或者接到很多电话，朋友多就会有很多电话，亲戚多也会有很多电话，烦心事多就更会有很多电话了——哪怕不是真的朋友，哪怕不是真的亲戚……
花影微漾。树叶的影子也微微摇曳，树叶在点头，它在倾听着风的心声，偶尔表示认可，证明它在认真聆听。
就像老妈说的：“其实好多时候，倾听就够了。”夏雨鸟在TED上看到过，你不需要在别人讲述的时候突然打断，然后代入自己，那样很不礼貌，大多时间，认真地聆听就够了。
……
她按下搜索键，原来是一首诗：
当我真正开始爱自己
作者：卓别林
当我真正开始爱自己，
我才认识到，所有的痛苦和情感的折磨，
都只是提醒我：活着，不要违背自己的本心。
今天我明白了，这叫做“真实”。
当我真正开始爱自己，
我才懂得，把自己的愿望强加于人，
是多么的无礼，
就算我知道，
时机并不成熟，
那人也还没有做好准备，
就算那个人就是我自己。
今天我明白了，这叫做“尊重”。
当我开始爱自己，
我不再渴求不同的人生，
我知道任何发生在我身边的事情，
都是对我成长的邀请。
如今，我称之为“成熟”。
当我开始真正爱自己，
我才明白，
我其实一直都在正确的时间，
正确的地方，
发生的一切都恰如其分。
由此我得以平静。
今天我明白了，
这叫做“自信”。
当我真正开始爱自己，
我不再牺牲自己的自由时间，
不再去勾画什么宏伟的明天。
今天我只做有趣和快乐的事，
做自己热爱，
让心欢喜的事，
用我的方式、我的韵律。
今天我明白了，
这叫做“单纯”。
当我开始真正爱自己，
我开始远离一切不健康的东西。
不论是饮食和人物，
还是事情和环境，
我远离一切让我远离本真的东西。
从前我把这叫做“追求健康的自私自利”，
但今天我明白了，
这是“自爱”。
当我开始真正爱自己，
我不再总想着要永远正确，
不犯错误。
我今天明白了，
这叫做“谦逊”。
当我开始真正爱自己，
我不再继续沉溺于过去，
也不再为明天而忧虑，
现在我只活在一切正在发生的当下，
今天，我活在此时此地，
如此日复一日。
这就叫“完美”。
当我开始真正爱自己，
我明白，
我的思虑让我变得贫乏和病态，
但当我唤起了心灵的力量，
理智就变成了一个重要的伙伴，
这种组合我称之为，“心的智慧”。
我们无须再害怕自己和他人的分歧，
矛盾和问题，
因为即使星星有时也会碰在一起，
形成新的世界，
今天我明白，
这就是“生命”
“因为即使星星有时也会碰在一起，形成新的世界，今天我明白，这就是‘生命’。”她轻声念道，“奇怪！但是这首诗不止这一个方面。”
不过，谢谢哥哥。她在心里说道。
“我想我收获不小，或许我真的应该放下追求完美，改变下自己的孤高。”
晚安，早点休息。她在“风儿静，月儿明，树叶遮窗棂……”的童谣韵律中浅浅微笑，甜甜睡去。
是的，高中生的生活就是这么朴实无华。
不客气，早点休息吧，别让自己太紧张了。她对自己说。别太在意别人的看法，你是你自己，谁都不是你。那个声音说。
夏雨鸟和妈妈的散步习惯和日复一日的生活一样，仍在继续。
夏雨鸟也常常会走到路的尽头，那座岗亭，那突然会蹦出蜘蛛的一小段围墙。
春节就要临近，羽绒服暖和是暖和，就是有点臃肿，整个人走起路来，虽不摇摇晃晃，倒真像只不止黑白相间的企鹅。
明天就要回家了，年！夏雨鸟想起之前自己和朋友们的一段对话：
她们：好快啊12月了……
鸟：对，快要过年了啊……
她们：可过年之前有期末考试。
鸟：可是快要过年了，我好想团圆饭啊，嗯好好吃……有甜香肠咸香肠，羊肉汤……有卤熟的硬猪肝，是真的很好吃的，亲戚互相串门，有好多好吃的啊，还有螃蟹，嗯对，蟹黄，好吃，还有基围虾……完了，我好像把自己说饿了。
然后剩下的就是一片鸦雀无声……
夏雨鸟摇了摇头，过年难道不是件好事么？她反问道。答案显然是“显而易见”的！她强调。
明天就要回家了。家！
她正要把手捅进暖和的荷包，那里是手指的家——冷风，冷风，她的手指头早已冻成西瓜味的旺仔小馒头了吧。
哎——
叹气声？她警觉起来。“谁？怎么了？”
“我正在因为我追的相亲女生而苦恼呢。”
“自我崩溃了。”
“发芽的地球？”她突然想起来了什么。
“喔？”对方沉默几秒，“……原来是你啊？”
“是我！真没想到又见到了你！”夏雨鸟真的有点不敢相信，“你也要回家过年了？”
“是。中国人谁不过年呢。故乡多么亲切。”
“你刚才怎么了？”
“昨晚在她家门口等到快四点，妈妈说放弃吧，我心疼你了，我的爸爸从我小时候身体不好，唉……”
“也许不该和你说这些。”他又加了一句。
“抱歉，撤不回了，我不想把自己憋出病我得好好地对我父母呢。”
“天涯何处无芳草，奈何这世道，多情总被无情恼！爱爱你的人，珍惜值得珍惜的人。”夏雨鸟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这份真心，就像我的表哥追了一个女生几年，可是在被玩弄无数次后，他最终决定放下……妈妈说两情相悦是最好的，啊，生活就是这么两难嘛。”不过也许那个女孩很值得爱。所以她下一秒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了。
“没事的，会没事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他说。
火车快要来了。
“早上考试过了，挺开心的，明天考实践。”聊天气氛变得稍微愉快一些，他轻哼起一段旋律“微微晨光点亮这喧嚣世界，微微温暖融化昨夜的冰雪，就像是每一秒都称为岁月……”
话说这夜，居然挺温暖的。
“祝你好运！希望你成功通过驾考。”
夏雨鸟继续道：“在我仅有的2天假期，甩不掉的十几张卷子外，提前祝哥哥新年快乐！对了，冬奥会开幕式听说很值得一看！主题曲相当好听吧！期待的捏！”
“对作文肯定很有帮助。”她又嘟囔了句。
行李箱的滚轮声渐行渐远，落下了一句：“好的，新年快乐！”
……
后来，夏雨鸟再也没有遇见那个未曾谋面的声音。只是，有次，和沙琪玛一起散步，从那路过，她瞥见废岗亭顶居然有胖胖的白鸽——那是冬奥会的灯笼。她看开幕式时就被种草了的白鸽灯笼！
她对沙琪玛说：“母上！你不是喜欢长椅吗？等会我去那里找你！”
妈妈有点不知所措，不过还是点点头，往路的另一端走去。
夏雨鸟拾起一根树枝，小灯笼似乎是近段时间才被放上去的，姿势随意，应该是被扔上去的吧。她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白鸽从上面弄下来——不然别人也能轻轻松松地收获一只白鸽。
明信片，是北京爱乐合唱团的《雪花》。
“雪花……雪花……开在阳光下……”
“在故乡……在远方……都一样闪亮……”
这些旋律她再熟悉不过，多美妙的天籁之音。她甚至尝试过在高三不多的时间里，用那把老古董电子琴相当不娴熟地弹出这首曲子。自己琢磨，她没有学过琴。虽然她真的很想。但是世间很多事物就是如此，现实与理想是有距离的。
“考完了我，只等结果，然后证就下来了。冬奥会开幕式的合唱确实很好听。有时候，被一首歌惊艳到，生活也有了更多的光彩。对了，我不是驾考，我是高级厨师考试，通过了。我喜欢的人也理解我，我们后来又经历很多。现在我胳膊摔伤了，在家养伤，她会来找我、看我。也知道她的辛苦的。生活中的困难是一时的，不因一时情绪作出悔恨终生的决定，那就是一种幸运。珍惜当下。她的父母不同意我们在一块，因为我父亲的身体，可是我们还在坚持，先有可爱的人，才会滋养出彼此的力量。这首歌听起来……曲子……让人有一种充盈的感觉，满当当的感觉。这就是合唱的魅力罢。这是我最后一次乘这列火车了，我迁移到另一个城市了，步入新的生活。你是高中生吧？高考加油嘞加油加油加油。尽力就好，我相信你。好好生活！”
火车鸣笛，融汇进晚风的旋律。
雪花烂漫，夏雨鸟提着一只白鸽，站在玉兰树下，夜，暖暖的。
给喜欢的人做美味的菜。一定是件相当幸福的事。
她在说说里写道：“我宣布，火车是我最喜欢的交通工具。如今是，以后也会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