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许不会知道,我曾经捂住了耳朵,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
1
当薄蝉开始了第一声喑哑的呐喊,我就知道,它要在它有限的生命里,燥一整个夏天。
印象中清明已经过去了很久,然而我却有点不大相信。 本就不是数着日子过的人,我与城市人格格不入的地方在于:他们的时间精确到手机上显示的时分秒,而我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浪费。譬如牡丹开了,我就大概晓得,洛阳已经到四月了;譬如黄昏时候太阳灼得云彩通红,我就大概晓得,明天估计又是热得伸舌头;譬如枇杷结了金黄的果,我大概就晓得清明将至。 然而城市终究是城市,连这一点上也要骗我——明明都已经到往年屈子跳江的时候了,小区的里枇杷才刚刚钻出来——这让我很是感伤,我又觉得这个地方老与我作对了——若不是第一声蝉订在树上,喑哑地叫破了天让我猛然想起果然夏天到了。我也许是不会太在意这几天传说中32°的热情的。
2
大概晚上2.00的时候,我打完游戏,做完深蹲洗完澡,躺在床上等明天的时候,附近的蓝翔挖掘机,钩机,吊车,又开始了夜晚的工作——吵得人牙酸。我觉得我肯定得写点什么,嗯。必须得写点什么——抵制这种不道德的行为——想着想着,妈的,我睡着了。于是不了了之。
还是蝉声把我催醒。相对于那些铁疙瘩的声音——我是肯定不会怪罪蝉这种可爱的生物——并非因为把他的头拧掉,身子烤了吃,鸡肉味嘎嘣脆。而是,这就是生物的天性而已吧,你怎么生气,烦躁。对着它 没有用,也没必要,倘认真了,倒是显得你自己没点度量,没点脑子了。如果还有这想法,那换个角度想想吧,你且让它叫吧,叫完这一个夏天,你也就听不到它再叫,它也就再也叫不了了。 想到这里,我于是很惶恐。
3
我从前还在老家的时候,有一段时间与家里吵嘴,负气离家。躲到了朋友家里呆了小半年。
从那一声蝉鸣开始,直至它在最后的单薄的秋天沉默了声响。我的父亲终究没有找到我。当时我并不晓得他到底找了我多久——心里压根就没有“他居然会找我”这样的想法。只觉得自己过得逍遥快活。时至今日,若不是过年回家兄弟姐妹回忆起这些事,我压根不觉得他会有这样的想法以及动作——骑着电动车,穿行在每一个认识我的人家里,挨家挨户地问——喂,我儿子在不在你家? 哦,你若是看见了他就替我叫他回家。
4
回家,回家。回家!!
自从注意到白头发爬上了他的鬓角,我就感觉到,他对我说的话,从开始的“哀不幸怒不争”,从不满,呵责到如今的——回家。
去年过年时候,我是出来四年后第一次回家。坐车到江东桥下,正准备往家的方向走。妹妹打了个电话来,说,“你呆在桥下别动哈,老爸要出来接你。” 我有点楞神,同时觉得没有必要——我像是不认路的人吗? 老远看到他骑着车,削尖的脑袋随着凹凸不平的路面上下起伏着,朝我这里前进着。心里攒着许多话,在见到他的第一面的时候竟如同夏末的最后一声蝉鸣。
“你啊,还往哪里走?房子早拆迁了,咱们搬了新家”
“哦”
“这么些年也不打一个电话,你看,连自己家都不晓得在哪,闹了笑话了吧”
我看着他没有染好的头发,四围都是黑发——唯独中间可能是染发师傅技术不行,可能是脑袋思虑了太多事情,或者仅仅可能是前几日想着那个死孩子终于晓得回来了,焦灼地没睡好,竟突兀了蛮大一片银发;我看着他从前健硕的胸腔,如今已经微微有些萎靡,肌肉已经松弛。,唯独脖子往下一点还有一大片烈日熏晒多年留下的红印。我看着他从前凸起的小眼睛,想着母亲从前与他吵架时候破口骂他,给他起的绰号——爆眼田鸡;我看着他,看着这样的他,竟头一次没有在内心里有半点嘲笑这个绰号的想法。
“哦”我回答,“那家在哪里呢?”,我抿着嘴,舌头抵在右边牙齿上,上下牙咬合得很紧,紧得把右边眉毛都咬皱了,胸腔里憋着一口气,不敢让它往鼻孔里冒,越憋越紧,我晓得要是憋不住肯定会从喉咙里发出声音来,于是我更加用力得咬牙,皱眉,憋气。于是鼻孔被撑得好大。
他停下车,打了站架,左手拉住右手的袖口给右手攥紧,右手捏住袖口。左手再扶着车头把手,把右手手背抬起来,朝着哈了口气,在车子皮凳上,擦了又擦。
“上来吧,赶紧回家了,”他鼓起的眼眶皱着褶子,嘴巴朝上一咧,挤得之前突出的眼球稍微往里陷,“你回来得也是时候,今天风不冷”他右脚跨上车子,朝后看了看我,咧开嘴,阳光掠过他的头发,亮得刺眼。
“嗯” 我轻声应道。
说得什么鬼话啊,哪不冷啊。我都已经快把牙咬碎了。
5
后来,我又回了武汉。
当薄蝉开始了第一声喑哑的呐喊,我就知道,它要在它有限的生命里,燥一整个夏天。
我还是不会去怪罪它的叫喊,也从不去打扰它。
在武汉,真的很少能听到蝉鸣。
那个被我母亲戏称“爆眼田鸡”的男人,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在那一个阳光明媚,微风正好的二月,我是怎么样被冻得咬牙切齿;坐在车后座的时候,是怎么样被颠得气血翻涌——胸里憋着那口气,已经被颠出眼眶,太热了,蒙得眼睛一股子雾;我把手指攥得发白,牙齿咬得酸麻,又把气就着唾沫往肚子里咽下去,再咽下去。嗓子已经干哑了。再不到家,那股气肯定会冲破喉咙,如同那一声蝉鸣。
后来,他终究不会知道,我其实曾经在某个夜里,想着他银色的头发,想着他发红的胸膛,想着他凸起的眼球,想着他对我说的——赶紧回家——终究捂住了耳朵,发出过震耳欲聋的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