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天水讼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
——欧阳修
当晚归来,大师在狂龙斋内无以自遣,他取过纸张,倾诉相思。
其一
王氏小米意堪怜,溪风玉露未比鲜。
雪中漫步真如画,令我离魂一霎间。
其二
倏忽穿越未央殿,宜主复生宛然见。
脉脉彩云望昭阳,我呼汝应赵飞燕。
其三
一帘幽梦与谁近,万缕柔情若纷纷。
昨夜金桥可还在?空劳牵挂石榴裙。
其四
冬风粟烈梦芳春,天幸周郎岂路人。
明日迎来琴瑟友,三生石上证前因。
写罢,大师看着那些诗痴心妄想,不觉入魔。
且说另一边,散了晚会,王小米和小贱人收拾好了书桌,欲回九号宿舍。小贱人将大师的字折起来握在手中,道:“这也能当个字帖儿,改日我要会他一会,请教他怎么写字才更有力。”王小米道:“字便是人的才性,是苦练不来的。”进了宿舍,小贱人将字铺在桌上观赏,忽然“啊呀”一声。小米道:“你乱叫什么,这样一惊一乍的。”小贱人道:“倒没有什么。”王小米兴冲冲对她道:“我且告诉你,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和齐芳在操场上散步,忽然天上掉下一座金桥,金光闪闪,可好玩了,我和齐芳都跑到金桥上面去看。”小贱人道:“你现在别提齐芳了,她已不是从前——”
熄了灯,小米卧在床上,因第一次离家,怎么也睡不着。上铺那没心没肺的小贱人却打起了微鼾。白日里的一些情形总是在眼前浮现,挥之不去;仿佛又看见大师写字——爱恨扬九重。猛然读破这是一首藏头诗,连着读正是“我爱小米”。小米深深吃惊,这当如何是好?
小米眼望着窗纸,痴想道:我听说他成绩出众,将来肯定是要远走高飞的。我成绩不好,将来是升不了高中的。他有他的路,我有我的路,此生定难走到一起,这番爱不得。长夜漫漫,愁绪茫茫,小米思前想后,唯有枕席待旦而已。
一总是睡不着,小米便坐起,开了灯,倒了一杯水,坐在窗前看那窗纸。窗纸隔年,一触即破,小米隔着窗纸看外面的夜景,茫然无绪。忽然看到窗外影影绰绰竟像是有个人,小米陡然将窗子拉开,低声喝问:“是谁?”小米这一下,本是唬自己玩,为自己壮胆,岂料弄假成真,窗外竟真切切站着一个人,那人正在窥伺,无可掩蔽,沉声应道:“是我。”将小米吓得魂飞天外——
窗外人道:“现在治安很乱,学校委派我在外面巡夜,看着你们。”小米方看到,面前竟是自己的班主任齐忠林。待认清是齐忠林时,吓得手脚皆软。齐忠林又道:“你违反学校纪律,深夜开灯,影响其他同学休息,还不好好入睡?待明天,且看我如何批评你!”小米只得卧下,暗骂这厮真是搞怪,年纪这么大了,还偷窥女生宿舍。
次日,小米正在晨读,齐忠林来到,唤小米出来谈话。小米扭扭捏捏,来到门口。齐忠林正色道:“你父母送你上学不易,我观察你这几天学习虚浮,心事重重,到了休息时间还在闲玩,精力没有放在学习上。你有什么心事,当告诉我。”小米道:“只因是第一天来,不能入睡。”齐忠林道:“你便是当晚睡不着,也要对自己的身体负责,要强迫自己入睡。你等小孩儿家,不知身体是本钱。想当年我在部队,练过擒拿,学过格斗,也曾做过一排之长。凡那些不注意身体的,晚上熬夜的,夏天洗冷水浴贪图凉快的,身体都坏了,一个个苦不堪言,是以我告诉你,年轻也不可任性。”齐忠林说着,竟然做了两个生猛的动作,也不知是公安擒敌十六动还是什么,并说道:“我们那个部队里,独我是最懂养生的,练过八段锦、硬气功,不但身体没坏,现在还能打仨携俩,不怵那些年轻人。所以校长单单信任我,让我负责中学的守卫。若有社会青年来袭,我三拳两脚,就让他们歇菜。更何况,他们知道我老齐的名号,是当过兵,受过特训的,便不敢前来滋事。”小米见他不着调,只低着头不再说话。齐忠林又道:“现在住宿的学生多了,鱼龙混杂,良莠不齐,你可要注意,坏的不能学。据我所知,初中学生,有不少在一起拜干姊妹,比性感,拉线条,早晚变成女流氓。有我老齐在,决不容她们放肆,我老齐定要斗败街上女流氓,做咱们沛县教育界的大功臣。你也要注意,女孩子家,要学会自重,只有自重了,才能得到他人的敬爱。”老齐一番话,说得王小米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老齐啰唆了二十来分钟,才放王小米回去。小米落座,身旁魏灵凤怨道:“咱班主任越老越不像话了,那天晚自习喊我谈话,说的全是些不正经,还劝我不要学着拉线条。我练了两天体育,那也能叫拉线条么?我险些没和他吵翻。”
方才上完了一节课,大喇叭响起,催着集合。只见陆识学站在廊下,面色铁青,气急败坏嚷道:“昨天,我去沛县开会,受批评了!栖山是交费最差的乡镇,上级已经注意上你们了,你们胆敢抗税,胆大包天!谁说上学不要钱?放眼美国、日本、中国、朝鲜,要说上学不要钱,那都是自古没有的事!”略歇了一歇,狠狠放话道:“我再说最后一遍,今天下午,提前放假,一律停课,不带钱来的,莫进学校。路程远的,速速回家拿钱。”陆识学讲完,又发狠道:“各班班主任,速到校长室开会!”
学生几曾见过这等阵势,个个心中动摇。且说初二学子李春湘,放了学,恹恹地回到家中。他父李志龙道:“你不快吃饭,长叹什么!”李春湘道:“爸,你不知,因为学费,学校都停课了!”李志龙皱眉道:“这个陆识学,收一场学费,搞出这么大事来。”又对李春湘道:“学费早就给你了,你快去交了。”李春湘顿足道:“你自己去交,反正我是不交的,同学都骂出来了,说第一个交的死全家。”李志龙怒道:“你懂什么!你的学费不交,我怎么去管陆识学!”李春湘不依,倔强道:“你当了书记,熊这个喝那个的倒是幸福,你不知,全班有多少双眼睛专就盯着我!”李志龙竟说不出话来。
且说宗师下午来到学校,见每个班里都稀稀疏疏的,三五个学生。心想果然厉害,像剃头一样,就把学生弄没了。他还有一件重要事要办,跑到街上,将昨夜所题《相思四首》贴了邮票,寄给小米。寻思道从邮局到中学,也不过十分钟,那个邮递员是每天下午都要去一趟学校的,如果小米在学校,就能收到了。这正是大师的一段痴狂之处,他最爱跟踪摄尾,设布迷局。他自己能送给小米的,偏偏不送,要邮递员去送,他再去跟踪邮递员。往日,若是影视中出现蒙面人,众人都觉得平常,独他欣喜异常。若蒙面人是大奸大恶,最终死了,大家都拍手称快,独他摇首叹息;若蒙面人是武林好汉,最终壮志以酬,他快乐如登仙。此时,他已入魔,觉得自己正如故事中的蒙面人,要去扭转乾坤,成王败寇于一线之间,好不销魂。他走在皇汉大街上,见许多学生都在结伴闲玩,知道他们都是备不上学费的,不免慨叹时事多舛。
且说这皇汉大街,一直向北,到五颗大柳树而止,北面甚是荒凉,还没有开发,只有一家饭店和数个茶棚。至柳树向西,就是通往中学的路,此路就是龙凤街。龙凤街的两侧,都是宽河沟。龙凤街南侧是棉花收购站和交管站,过了交管站,就是中学了。宽河沟中,竟被学生走出小径来,小径边白杨潇潇,若在夏日,景色宜人,常有情侣在白杨树下幽会。
大师方转入河沟中的小径,不意听见杨树后面有人在密谈。只不该,他从一个声音里听到了“王小米”三个字,便再也不肯走开,躲在树后偷窥。大师看去,原来竟是五个女孩子,自己认得两个。一个是自己的同宗,名叫周丽娜。另一个认识的名叫谌柳柳,是周丽娜的跟班,曾跟着周丽娜找他看过手相。只听得谌柳柳悲叹道:“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天天被赵尘颖踢。我们倒还罢了,赵小鸾是她亲妹妹,也往死里踢,毫不留情。我们都成了赵尘颖的活靶子了!”原来谌柳柳对面的女生,就是赵小鸾。赵小鸾道:“赵尘颖算什么东西!我从小就不服她。亲姐姐又怎么了,还不如不亲的。我有许多姐姐,数她赵尘颖最自私,最可恨,最犯贱!多年来我一直在忍,等到我忍无可忍的时候,看我的小宇宙爆发,把赵尘颖打败。”另有一女生道:“小鸾,你打不过她,不要争强了。若反抗,下场只会更惨。我们还是不要叫‘五朵金花’了。”赵小鸾恨道:“只因为我们五个人结拜,自称‘五朵金花’,冒犯了她,天天来找麻烦,折磨羞辱我们。我们哪里不行了,凭什么不能叫五朵金花。谌柳柳从小一直都是文艺部长,吴晓蕊是在北京长大的,在北京文化宫里训练了三年,唱歌跳舞,还不能比死她赵尘颖、唐甜甜!连那个叫白如梦的,呆呆傻傻的,怎么能比得上我们的戚旗!”原来劝赵小鸾不要造次的谨慎女生名叫吴晓蕊,另一人名叫戚旗。又听见谌柳柳道:“我有一计,听说沛县高中有一个帮会,名叫蝴蝶帮,人多势众,加入蝴蝶帮的女生都敢明目张胆地欺负男生,让男生给捶背、捏腿、打饭。我们何不到沛县,找到帮主,申请加入蝴蝶帮,才好翻身。”吴晓蕊犹疑道:“我们尚不知道蝴蝶帮帮主是何等人物,还是不要加入。”赵小鸾道:“吴晓蕊,你受吧!我受不了了,我定要加入蝴蝶帮。”吴晓蕊道:“我担心她们是一个女流氓帮派,弄不巧会拉女生去卖淫。”赵小鸾道:“要是这也怕那也怕,还能成什么事。为了扳倒赵尘颖,我豁出去也就拼了。”大师听得仔细,悄声走开。
大师走在龙凤街上,一路长叹,想这蝴蝶帮帮主,一定是个极难对付的风云人物。她能在县一中的严格管理之下组织一个巨大帮派,心机与手段可知矣。
大师走回班里,见只有王吉在。王吉见了宗师,二话不说,狞笑道:“大师,你又跟小米一起鬼混了没有?”大师不理他,近着后窗,看那邮递员何时过来。王吉道:“你何日变得如此庄重,是不是失恋了?”宗师道:“什么小米小米!难道你和小米在一个村,就只有小米!你可知道,还有更妖艳的……”王吉道:“是谁?”宗师道:“你猜。”王吉乱猜一通,追问不止。宗师敷衍他道:“听说过蝴蝶帮帮主没有?县一中蝴蝶帮帮主美艳不可方物,麾下全是美女。”王吉道:“我听说过。莫非,你要加入蝴蝶帮?”
转眼已是申时,宗师眼见邮递员来了,将信放在了校门口传达室。若到了课外活动时间,便有人去拿信。又看了一会书,课外活动时分还未到,忽然彤云密布,起了冷风。王吉跺脚道:“好冷,不如到宿舍去看。”大师道:“宿舍不便,有初中小孩打牌。”王吉道:“强似在这里受冻,还要受陆识学的气,被他查。”宗师心中记挂着信,不愿动,王吉再三拉扯。二人下楼,宗师回首看见小米正在班里,她班里稀稀疏疏的也有十来个人。
男生宿舍在校园西面。且说王吉气急败坏地推开宿舍门,只见鲁永夫大模大样睡在正当门一张床的上铺。鲁永夫傲然道:“你两个丧家之犬,定是被陆识学驱赶出来了,我早有先见之明,宿舍才是最安全的。”王吉道:“死吹!你是陆识学肚子里的蛔虫?你不就比我们多填几张高考志愿表,多浪费几根木材,有啥可吹?”鲁永夫狂怒道:“你好生无耻,我怎么和你是老表!和你这种败类做老表,我每天生不如死,过年看舅妈,进那门,我就寒碜得慌。把点心放在桌子上,我恨不得转身就跑,这多年来,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大师选了一张干净些的床卧下,假装看历史书,心中却止不住想着那封信,想着小米。他仿佛听到了颦鼓声,串串带着疾风密雨的鞺鞺鞳鞳之音,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敲击不止。听着那阵阵颦鼓,他竟觉得自己此刻无所不能,欲灵魂出窍,刺穿这墙壁,去看望小米。大师心不在焉,胡乱翻看历史,不意间翻到了玻利瓦尔那一页,禁不住悲从中来,两行清泪几乎要流出来。他内心狂呼:“苍天,苍天!想我也是玻利瓦尔一样的人物,他手里有剑,我手里却没有。如今还要到这破宿舍里躲避学费。何日才能宰割天下分裂山河华山论剑铁血丹心……以快吾意!”
此刻却见鲁永夫从上铺探出头来,惊叫道:“好生奇怪!这个平日里很骚很浪的大师,今天竟如此庄重。我们来两个黄段子,戏弄戏弄他。”王吉道:“我有一个段子,说南边河口镇,有一个卖粥的老头,这天一个女流氓来喝粥,裙子底下……”鲁永夫喝断道:“你这也叫段子!我都听过好几百次。想当年我在华山中学复读,谁都知道,我鲁永夫乃是文科班的段子王!”王吉怒道:“段王有个鸟用,你真见过?”鲁永夫略一迟疑,王吉逼问他道:“你定是没见过的,在此装懂。你若见过,我问你是横的还是竖的?”鲁永夫怒道:“你见过?在哪见的?你懂横竖?”二人大吵,忽听下面一个声音应道:“莫要再争,有横有竖——”
鲁永夫惊吓道:“果然是大师,经验深。想是你给那些待嫁女看日子的时候,没收费,女方感谢你,跟你苟且了一番,不然你如何知道。”大师道:“只是你们笨罢了。”鲁永夫道:“唯你这种淫贼方想得出。”王吉道:“休说废话,你在华山中学的段子,快说来听听。”鲁永夫抖擞精神,道:“华山中学段子,有四大白、四大红、四大硬,还有四大菜。”大师道:“甚么是四大白?”鲁永夫道:“腊月的雪,孝子的脚,大姑娘肚皮,白馍馍。”大师叹道:“果然很白,现在我好想吃一口白馍馍。”王吉问道:“甚么是四大红?”鲁永夫道:“庙上的门,杀猪的盆,大姑娘跑马,火烧云。”大师道:“好,好!四大硬呢?”鲁永夫道:“听好了,四大硬乃是:铁匠的砧,石匠的錾,老和尚头,金刚钻。”王吉又来催问四大菜,鲁永夫道:“这第一大菜,乃是阴毛炒肉丝;第二大菜,名叫火烧鹌鹑蛋;第三大菜,叫做月经彩虹汤;精华全在第四大菜,乃是泥鳅钻豆腐。”大师道:“等我明年发财,请你吃四大菜。”鲁永夫谦让道:“你自己吃好了,不用请我。”
三人正谈些男女风月,下流语言,岂料当晚月神前来督课,她要看周神松的玄学事业如何了。可惜大师被困在宿舍里,未能出门迎候。
月神凭虚御风,飘然而下,有诗为证:
无双慧影下烟波,步步生莲真皎洁。
娴美胜出明玉妆,来寻世上维摩诘。
月神降落在栖山中学,运玄功,遥知周神松在男生宿舍。她便化作一阵清风,飞入男生宿舍,见神松和两个无赖正在讲下流故事,不禁叹道:“如此无聊,这又何苦?将来自有你的如花美眷,何苦在此浪费精神?”月神飞出男生宿舍,她寻思道:“如今来人间一遭,我要赏善罚恶,申明报应。”只见前面忽然跑过一群人,吆吆喝喝,神情凶暴,向教室冲去。月神怎会认得这几人?原来这几人正是陆识学、吕权、梁威、齐忠林,正在驱赶学生。只见梁威冲在最前,手里夹着账本,对学生喝道:“都未交学费,还敢大模大样,坐在班里?不交学费,不许上课!”吕权也挥手将学生乱赶。月神叹道:“世风日下,怎么如今催学费,跟抄家的一样?”远远跟在后面,欲看一个究竟。方才赶走了一班学生,只见陆识学问道:“还有哪个班未清理?”梁威道:“差不多了,还有初三一班。”陆识学问:“初三一班有几个交学费的了?”梁威道:“一个未有。”陆识学转过脸来,怒视齐忠林道:“你带的好班!”
说话间众校干冲进了初三一班。陆识学靠着讲桌,拍案怒道:“我说过多次,不交学费不要进校,回家筹费!上学交钱,天经地义,你们怎可赖在这里?共产党的学校,也不是免费的,这又不是慈善?”十几个学生,都坐着不动。吕权道:“快去,不许在这儿坐着!”学生一个个不理。齐忠林道:“都回家拿学费吧,咱们班最差,已经很不像话了,校长都惊动了,你们怎可如此不听命令?”还是没人理睬,梁威怒喝道:“校长发话了,你们竟敢不听。若在教室强留,就没收你们的书!”说着就要搬书,学生纷纷逃去。王小米也从前门外逃,忽然想到忘了戴手套,再回去时,迎面撞见吕权。小米刚想跑过,岂料后腰被吕权推了一把。吕权怒道:“回家拿你的钱去,女孩儿家,脸皮这么厚!”小米取了手套,对吕权嚷道:“你凭什么推我!不交学费的人多了,为什么单挑我一个?”话犹未完,只见陆识学迎面扑来,一边喝道:“你欠学校钱,我就有权让他推你!如果不是你们闹得太不像话,学校也不会采取这样的强制措施!”这一情形,尽被月神看在眼底。
王小米气不甘,走至门口,自语道:“真不是人。”岂料又被吕权听到了。吕权甩着头发冲出来,二人又吵。王小米怒道:“让我回家,让我回家,今儿我偏不回。亏你也是个校长,现在几点钟了?刮这么大风自行车骑得动么?”吕权一时语塞,王小米又道:“我欠的也不是你的钱,你凭什么对我凶!”吕权恼羞成怒,抓起王小米一只胳膊,猛地一推,小米收脚不住,重心不稳,重重地跌在地上。王小米正要理论,忽然魏灵凤看见,魏灵凤和吕权本是一个村的,两家交谊甚厚。她看见小米摔倒了,便奔过来伏在王小米身上,对吕权喊道:“吕叔叔,你不要打她,他是我的同桌,求你饶过她这一遭。”吕权方才转身离去。
月神看到这一幕,想到:“这一对小姑娘真是让人爱怜。”便伸手将她们扶起。王小米望着魏灵凤道:“好生可怕!你的眼睛——”魏灵凤道:“眼睛怎了?”王小米道:“方才在暗影里,我看见你的眼睛里向外射出一串激光,光都是蓝色的,直掉到地面上去了。真真切切的,刚才吓得我心跳都快要停了。”魏灵凤道:“你不要乱说吓我——”忽然向后退了一步,道:“呀,你的眼睛里也有蓝光,一闪一闪的,像是狐狸的眼睛。”二人竟然不明白,为何对方眼中竟然都充满了奇异的光芒。
王小米道:“我的脚崴了,好疼。”魏灵凤扶着小米,到了女生宿舍。王小米坐在床沿上,捋着脚,叹道:“这两天好不顺!村里有割耳朵的,到了学校,校长还欺负人。”魏灵凤道:“似这般苦,学习也学不会,我真想退学了。再上学也没有什么意思,白白浪费了这么多学费。”小米道:“不要,我舍不得你走。咱们同桌一场,算来也两年了。你若走了,我定会孤寂。”二人黯然相对。
此时却见小贱人秦草珠从门外笑吟吟地走来。她说:“我被赶了之后,就趁机出去买了些东西。”王小米哀怨道:“你去买东西去了,怎知道我们的苦!我跟吕权吵了一架,被他推倒,脚也崴了。”秦草珠向小米挤眼睛道:“回来我告诉你一桩好事,你的脚就不疼了。”魏灵凤要洗头,问开水还多不多。秦草珠把开水与她,帮她梳洗,把头发一绺绺地捋好。秦草珠道:“洗了头,好精神。你真是越长越标致了,将来要是出了嫁,那还了得,姐夫还不得把你当成宝贝,爱你爱到发狂。”魏灵凤回身打了秦草珠一把,笑道:“你出了嫁,更了不得,你一张巧嘴,把男人哄得要命也给。”这两个贱人,相互吹捧,你一言我一语,王小米听了大笑。
魏灵凤回到住处,同她姑妈打了个照面,关上房门,想着秦草珠的话,不禁悲从中来。她解开衣襟,看着胸前的蝴蝶斑,还有脖子上的一个刀口,扯过被子,伏床痛哭。哭了多时,魏灵凤昏昏睡去。只见一个金甲神人,訇然出现在她面前。那神人道:“勿要悲伤!你的病自会好了。今日就是你的转机,你的命中贵人已经出现。”魏灵凤道:“求神灵指示,我的贵人是谁?”神人道:“他就在你身边,只要你好生对他,他就会答应做你的丈夫。此人文韬武略非比寻常,有经天纬地之才,神鬼莫测之机,乃是一大有来历之人,将来名扬华夏,富贵无边,不可说破。你和王小米都要嫁给他,二女共事一夫,才是世间最好的姻缘,处处皆能吉祥如意。”说毕神人倏忽不见。
话分两头。却说送走了魏灵凤,此时宿舍里只有王小米和秦草珠两个。秦草珠忽然从手中掣出一封信来,眼睛无比深邃地盯着小米,喝道:“王小米,你是如何勾引大师的?与我从实招来!”王小米吃了一惊,抢过信急看,认得正是大师的字迹。小贱人道:“今天下午我去传达室,见有你一封信,替你取了。你还不谢我?”王小米知道瞒不过她,只好拆开了信,见是毛笔字书写的四首绝句。秦草珠道:“昨天晚会,我察觉到大师看你的眼神非常不对,他是爱上你了。”王小米道:“你说他故意给我写这样深奥的诗,想要做什么?”秦草珠道:“当然是要打动你的芳心。”王小米忽然柳眉倒竖,将手拍在桌子上,怒道:“他定是居心不良,嘲笑我文化低,他是大师,文化高,所以我必须要听他的。”秦草珠道:“不然,这诗如此工整,定不是一时写出来的。他是天天念着你,不可自拔,才写出了这样的诗。你在他心中,就是完美皇后赵飞燕。”小米怒道:“我怎么会是赵飞燕,他竟然写诗骂我,是祸国殃民的赵飞燕!”秦草珠道:“休要想歪,赵飞燕的恶名,是后人加的。我看你也像赵飞燕,我且动心,何况大师?你且说,大师人品,究竟如何?”王小米至此一愣,道:“也还可以,会写诗,也会几手拳脚,只是太过轻狂,仿佛这天下,就注定是他的。”秦草珠道:“现在的学生,又哪有几个不轻狂的,等你找到了不轻狂的,也只不过是被人揍的怕了罢了。且看他轻狂向着什么,我最看不起我们班的几个男生,毕生的志向,就是想开一部大车,他以为他开车,就有女人投怀送抱,家里有个车,就到处乱撒情书,弄得整个班里乌烟瘴气。”王小米道:“我知道你也被骚扰过许多回了。”秦草珠长叹道:“这世界多么可怕,在许多男生眼里,咱们的身价,或许还抵不上一部汽车。真英雄眼中是不会盯着一部车、一片房子的。大师的眼光与我们班那些男生迥异,令人敬佩。”王小米捏着信,默然不语。
且说王小米思想,大师写给了自己四首诗,诗才横溢,含英咀华,一气贯注,好不威风。自己却写不出一首诗回他,为此懊恼不已。闲时咬坏了铅笔头,翻遍了字典,可怜她寻章摘句,终是无绪。王小米朦朦胧胧中,就放了元旦假,回到了东南小村。
元旦那日,宗师回到了栖山,与家人团聚,顺便干一些杂活。天空万里无云,大师将玉米穗搬出来晒,搓成玉米粒。干了一小会,宗师不免心浮气躁,道:“似这般几时能干完!”拖出一条粗铁棍,砸向大玉米堆,一阵狂扫,不多时大堆玉米都被脱了粒。宗师之母,乃敬安李氏,不停地教导宗师,不要急躁,慢工出细活,务必要收心云云,忽又说道:“看你做活不成体统,处处透着赌气行为,使用蛮力。你今后再莫如此,不要总是和本地已经成名的人物争长短,论高低,更有一项,你今年切莫谈恋爱。”宗师哪里听得进去,倒是被母亲说他谈恋爱唬了一跳。
一边宗师在自家锤玉米,另一边,阎巨扬家里却出事了,家中玉米被盗。阎巨扬近来勤学苦练武功暴涨,正欲在本镇扬刀立威,丢了玉米,他不怒反喜,果然是表现自己的大好机会到了。他一路打探,在路上捡到了玉米粒,玉米粒的附近正好有一家惯偷,阎巨扬上门骂阵。话说这个偷玉米的,却也不是别人,正是大师北面紧挨着的邻居。阎巨扬打门叫骂,偷玉米的老汉死活不认,胡乱抵赖,弄得阎巨扬三尸神暴跳,口不择言,一边叫骂,一边在路上蹿起老高,偷窃老汉见了心里好不害怕,急急掩了门回家。阎巨扬抓不到人,几欲发狂,骂出的话也更加下作。宗师在自己院子里也听到了,心里想:“这不是爱穿海军服的阎巨扬么?当年他爹验不上海军,得了失心疯,把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骄纵得他无边无际,今天当有一场好戏看。”
且看那阎巨扬如何谩骂?他就像诗朗诵一样,自我陶醉,口出污言,意淫老汉的数个女儿。只听他像唱扬琴一样地骂道:“偷东西的,岂不知你爷爷我的厉害?不还我的玉米,我就干你的四个女儿,看我一个一个挨着轮,绝不容情,直到轮出我的玉米来。”阎巨扬陶醉了一番,又骂道:“偷玉米贼,今天小爷我来,就是要将你赐死。他妈的,老子我让你死你就得死,哈哈哈哈!”路上行人纷纷驻足,看这小伙儿骂人。有人说道:“我老人家活这么大年纪,旧社会也经历过,从没有见过这样骂人的。此人真乃奇才也!只是待一会他要挨揍,若不信,咱们且等着瞧。”正是:
将军不好武,稚子总无涯。
院中女眷不堪受辱,早已跑出去报了信,去搬亲戚。不多时一个小伙子昂昂然冲了上来,指着阎巨扬骂道:“你日谁?你回家弄那头老母猪,或者干你娘都行,不许在这儿叫唤。”阎巨扬大怒:“你也配跟我动手?”那小伙道:“我这半年不在学校,你小子想称王?今天看本少把你收了。”阎巨扬一声怒吼,五六拳连发,打向那小伙,那人却也不怯,二人战在一处。
围观者有人认出,迎战小伙名叫赖宏民,家住在栖山南河沿,乃是偷玉米的外甥。宗师也跑出来看,想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号称作恶多端、十毒俱全的小赖民。他整天来无影去无踪的,听说去了西安,怎么今天又出现了?”忽又顿足道:“不好!我怎么忘了,赖宏民的脸上,有一颗黑痣,原来他就是唐甜甜的男友。赖宏民向来诡计多端,多有党羽,唐甜甜定逃不出此人魔爪。”宗师无心观战,只想着怎么救应唐甜甜。只因这一念,又生出许多缠绵悱恻荡气回肠的故事来,正是:
甜甜美色妙盈盈,令我宗师鸣不平。
虎口掠食非简易,赖民本自有峥嵘。
且说这赖宏民初来时,哪里像是个来打架的?一身名牌衣装,阔气崭新,戴着四颗钻戒,左手两颗,右手两颗。他本想着用戒指打伤阎巨扬,没想到阎巨扬对拳吃了亏,改为出腿,只一脚扫了他一个趔趄,再一脚将他踹倒。四个跟来的小党羽扑上去,敌住了阎巨扬,赖宏民爬起来,挥拳砸去,钻戒划中阎巨扬的脸,阎巨扬脸上冒血,吃了大亏。赖出拳不止,阎脸上又被划几下,鲜血流淌,终是赖宏民人多势众,阎巨扬不吃眼前亏,逃跑报案去了。
赖宏民和几个手下炫耀一番,谢了他舅,徜徉而去。宗师满怀愁绪,无从诉说——赵飞燕追不到,唐甜甜又救不起,唯有跑到荡子里去看落日和芦花。待到了地方时,不由得傻了眼,原来芦苇尽数被近处的农民收走,只剩下一片光秃秃的苇根,摇曳的芦花只在梦中。宗师对着空空的芦苇塘兴叹,此情此景,却是为何?正是:
今夕送得芦花去,何日才能唱蒹葭。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