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只见爷爷哭过一次。那一天兴许也是个好天气,我年纪尚小记不太真切。
那一天叔叔结婚。
爷爷坐在小板凳上,倚靠着堂屋的门,撕心裂肺地哀嚎。他咧着嘴,不停地喘粗气,用粗苯的手掌揩泪,一遍一遍,脸涨得通红。里屋是一群人在打扑克,我的婶婶——叔叔的新娘,被一群人簇拥在正中央。她的嗓音又尖又亮,乌黑的头发被盘得很高。
那时的我七岁光景,没见过大风,没见过大浪,没见过男人哭,更没见过爷爷哭。我好奇、惊讶、甚至害怕。
长大后我才明白,叔叔是被作为上门女婿“嫁”到别家去了。养了那么久的孩子离开了自己,难怪爷爷要哭得那样伤心。
家里叔叔结婚前的房间一直空着,没有人来住了。
二
叔叔离开的那个下午,好像天气也不错。
得知叔叔的死讯,我站在家门前的水泥场上泪流不止。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铅灰色的棉花糖,压抑、沉重、死死纠缠,那是十六岁的我第一次舔舐到的,直面死亡的彻骨的哀痛。
爷爷颤颤巍巍地走到屋后的小路上,开始拔地上的草。他蹲在地上,佝着背,瘦小的身体几乎要被杂草吞没。他把头埋进臂弯,认真地拔每一颗草,拔不动的就用铲子轻轻地铲。那一个下午安静地可怕,除了草被连根拔起的撕裂声。整个空气都很乖,静悄悄不说话。
我只是站着,站着,从模糊的泪眼中仔细辨别爷爷的背影,看他在那条泥泞的路上一步一步地挪动,身前身后都是满地的荒芜。
叔叔死了,爷爷没有哭。
如今的我懂了,爷爷是选择了最痛苦最毁灭的方式,沉默不语,大音希声。
家里叔叔生前的房间一直空着,永远没有人来住了。
三
生离、死别,最悲哀莫过于此。也许有些时候,生的离别要远远痛苦过死之哀伤。所以爷爷才会在叔叔的婚礼上痛哭。我甚至有个恐怖的想法,叔叔死了,爷爷之所以那样平静,是不是因为他已策划好了自己的死亡,静静地等待着他们父子在另一个世界相聚的日子。
而明知道离人远在他方,生生不能相见,个中痛苦却将如何解脱。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所以杜甫连作两首诗,日夜牵挂李白。所以在探春远嫁的凄婉时刻,在赵姨娘的眼中,我竟看到了一丝不舍的深情。所以在踏入大学之前的最后一个回眸,我看见了妈妈眼里的泪水,她站在微弱的风里,哭得真切。所以爸爸拔掉了家里所有的梨树,仅仅因为“梨”字听来那样伤感。
四
今天是个好天气,今天清明。真真是清风晓畅,天气明朗。太阳和油菜花一并开得浓烈,像积蓄了一春的光景,一下子倾泻在这一天。蓝天,绿草,红花,白云,有些美,有些不真实。
在爷爷的坟前磕头,再去叔叔的坟前磕头。跪在落满油菜花瓣的泥土上,终于忍不住纸钱焚化时呛人的浓烟,流出两行清泪。
墓旁的柏树一年比一年长得高了,而那坟上的黄土,终日只那样堆着。不高不矮,了无生气,死一样寂静。
五
清明是一场重逢。生与生,死与死,生与死。
所以大自然赐它一整个春天用来悼念。
所以大自然给它安排了一场绚烂的油菜花。黄花雨,落清明,纷纷扬扬,浩浩汤汤。在袅袅春色中降下一叠璀璨的忧伤,让我们缅怀逝去的生命,牢牢地呵护每一颗依然跳动的心脏。那一抹抹生命的黄色啊,热切而耀眼,流淌着对死的难忘,对生的希望。对所有未亡人明晃晃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