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多年以后,面对那棵古老开满黄花的沙枣树,我想我依然会回想起田秋实带我去她家吃哈密瓜的那个遥远的午后。那时候,我们只有十来岁,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除了吃饭、晚上回家睡觉,其它时间几乎都黏在一起。初夏的阳光热烈耀眼,我们俩一人抓着一束沙枣花枝,嘻嘻闹闹朝着她家跑,银铃般笑声缠绕着沙枣花的芬芳在空气中恣意翻滚、回荡。
“你们俩终于疯回来了!好,我杀瓜去!”我们俩把花枝插入田秋实提前准备好的罐头瓶子里,一瓶放在了她爸妈卧室的梳妆台上,另一瓶轻轻放在了客厅窗台下那张陈旧却结实的木头书桌上。“春华,出来吃瓜了,这可是今年的第一个哈密瓜。田老师,你也别忙活了,和孩子们一起吃瓜吧!”田叔叔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深深嗅了一口沙枣花,慢慢起身把椅子转了方向坐下:“艾粉儿来了,你不来啊,这个瓜是不得切的!”我有些不好意思,田秋实拉着我围着矮桌坐下,顺手先给我拿了一块。
“田秋实,你给爸妈都插了一瓶沙枣花,怎么就不给哥哥房间插一瓶呢?”春华哥哥边吃边抱怨。“哥,你一个男人家整那么香喷喷的想干啥啊?难道约了女同学不成?”“女娃娃家乱说,信不信我拿瓜皮堵你的嘴?”说着春华哥哥就起身扑了过来,田秋实像个小兔子一样,哧溜一下跳到了她妈妈背后,两兄妹就这样转来转去闹腾。“好了,好了,你们俩不要闹了,再不吃瓜就被你爸爸闷头吃完了!”哈哈哈哈,田叔叔笑着又顺手递给我一块:“没事儿,你俩多闹腾一会儿,让我们先多吃两块。”春华秋实俩人瞬间安静,快速坐回小板凳闷声吃起瓜来……
01
“粉儿,我要和他结婚了……”
时光荏苒,沙枣花开了败,败了又开。高中三年大学四年,转眼我和秋实在不同的人生轨道上,却又始终心心相惜、相系地过了整整七年。
犹记得初一寒假的那年那天,雪下得特别大,我在车站等了很久,终于看到他们兄妹俩一前一后木讷讷地下了车,我赶紧上前挽住了秋实的胳膊,一路无言。直到走进卧室她才转身抱住我:“粉儿,我爸妈没了,我没有家了……”
初三毕业那年不知为何,那棵沙枣树花儿开得特别早。等我们那天去的时候,已经繁花落尽,干枯焦黄的花朵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密密麻麻像极了烤焦了的蚂蚁。秋实低着头,一下又一下踢着脚下的“蚂蚁尸体”:“粉儿,我不上高中了,我要去打工挣钱,供我哥上大学。”
粉儿,我到市味精厂上班了,车间味道很难闻,但是适应了也就没啥了……
粉儿,我哥毕业了,他被兵团职业技术学院录取了,我哥是大学老师了……
粉儿,我没有住味精厂的集体宿舍了,我哥在昌吉租了个两室一厅的房子,我终于有家了……
粉儿,我哥谈恋爱了,她很好看人也很好,只是我感觉自己是多余的了……
粉儿,我谈恋爱了,他叫顾家念是咱们团四连的人,大专毕业还会写诗,是味精厂的质检员,他说顺利的话今年年底能升主管……
粉儿,家念没有升职,他爸身体不好,妈又中风住院了,他是独子,只能辞职回家了……
粉儿,我要和他结婚了。虽然我哥不同意,但是我想我爱他……
我大学毕业,秋实大婚,紧赶慢赶,终于赶到了她的婚礼现场。
那一天阳光很好,有风,沙枣花期将过未过,花香清淡似有若无。秋实穿着雪白的婚纱,挽着春华哥哥缓缓走向舞台。在婚礼进行曲中,在父老乡亲的注目下,哥哥在哭,秋实在笑,她时不时地帮哥哥擦去脸庞的泪水。
从小秋实就是我们全班羡慕的对象,虽然和我们一样在农场土生土长,但是和我们又完全不一样。她的爸爸是老师,妈妈是团医院护士,在我们动不动都被父母追着打的年纪,田秋实的爸爸妈妈永远都是轻声细语,对孩子最大的惩罚就是抄写字典。所以在我们心里,田秋实有着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妈妈。直到那年冬天,骑摩托车接妻子下班的田叔叔,遇到了一个失控的大货车,再也没有回到家。秋实哭着抱着我说,她没有爸爸妈妈了,没有家了。瘦小的身体颤抖着,像一只失去父母庇护即将被猎人围攻的小鹿。
婚礼在司仪的主持下,时不时引得掌声阵阵。敬改口茶的环节到了,秋实跪在顾家念父母面前,阳光透过宽大的玻璃窗洒落在她身上,宛若天使在人间散发着温暖光芒。她双手举着那碗茶,停顿了三秒终于颤抖地喊出了一声“爸”,待侧过头来喊“妈”的时候,我才看到她已泪流满面。
秋实去换敬酒服,我在门口等她。一身暗红色旗袍把秋实本就凹凸有致的身材,包裹的更加曲线玲珑曼妙。她微微弯下腰去整理皮鞋上的盘扣,待再起身时,我们目光正好相遇。
“秋实,我回来了。”
“粉儿,我有家了,有爸爸妈妈了!”秋实瞬间红着眼扑过来,紧紧抱住我,在我耳边喃喃地说。我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秋实不哭,我懂,我懂。会越来越好的,会越来越好的。”
02
“哟,这位美女就是传说中的艾粉儿吧?!”是顾家念,我心里一怔。秋实口中反反复复念及的有才华、有担当、有进取心的三有青年才俊,原来是这种腔调的油头粉面书生。他就那样目光灼灼地上下打量着我,我的笑容瞬间在脸上凝固,一股莫名的担心油然而生。
“艾粉儿,好久不见,我想去吃碗天山擀面皮,你要不要一起?”
“必须去啊,春华哥哥,你现在是大学老师,是有工资的人了,我再要一份碗碗酸奶和烤肉,不过分吧?”“不过分,敞开肚皮随便吃!”他终于爽朗地笑了。街道旁的白杨树越发高大了,茂密的叶子在微风的吹拂下沙沙作响,偶尔有一束光透下来,在阴凉的地上投下一块耀眼的光。春华哥哥今天穿着一身西装,这时候他把西装外套拿在了手里,雪白的衬衣扎进没有一丝折痕的西裤里,皮鞋应该是穿了些时日了,但是被他擦拭的一尘不染油光锃亮,还散发着好闻的某种鞋油气味。
“我们秋实要是能和你一起上大学,该多好啊~”春华哥哥低垂着头,脚下的步子缓而重。“你还说呢,我前天搬宿舍,光秋实的信都整整装了一大箱子。想了想,以后我走哪里都得搬哪里,真是一份甜蜜的负担啊!春华哥哥,我和秋实说好了,以后再忙,每个月都得给彼此写一封信,要写一辈子!是不是很羡慕我们的友情啊?”春华哥哥终于有了笑意,抬手摸了摸我的头,就像小时候他摸秋实的头一样。从小到大,我羡慕的何止是秋实有那样的爸爸妈妈,最羡慕的是她有这样一个温柔疼爱她的哥哥。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祸兮旦福,曾经有多幸福,失去的时候就有多痛。田叔叔和阿姨走的那年,春华哥哥在市里的高中住读。原先的老屋改建,赔了几万块钱被秋实叔叔婶婶领了回去,刚刚读初一的秋实就顺理成章地搬进了距离兵团子女学校不远的叔叔婶婶家。两室两厅的房子,叔叔婶婶住主卧,两个妹妹住在较小的次卧。因为厨房门口的餐厅没有窗户又狭窄,一家人习惯性的在宽敞明亮的客厅茶几上吃饭,久而久之那个所谓的餐厅就闲置了。于是秋实的叔叔就买了一张二手木头床,靠餐厅里墙摆放,然后又买一大块窗帘布把床一围——这就是秋实的“房间”了。秋实的床尾是一个橱柜,里面囤积着米面油各类蔬菜瓜果等。到了晚上就有各种窸窸窣窣的声音,秋实知道应该是老鼠在某个角落啃食,但是脑海里浮现的却总是看不清面孔的魔鬼正在啃食小孩手指的画面。她蜷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不敢发出声音,一直疲倦到实在支撑不起才能迷迷糊糊睡着。
有一次她起夜,脚塞进拖鞋的瞬间,又触电般抽离,与此同时一只老鼠“滋啦”一声逃跑了。老鼠软绵绵的身体因惊吓瞬间扭动起来,她的脚心甚至感受到了老鼠张开的獠牙和嘴里冒出来的热气,秋实紧紧咬住自己的手背,吓得全身汗毛倒立。这件事情以后,秋实心神不宁,我以一起做功课准备期中考试为由,邀请她在我家住了一周。直到她婶婶找上门来,对她说狗不嫌家贫子不嫌母丑,让她搞清楚哪里才是她的家。深冬的晴天,天蓝的一尘不染,我和秋实爬到那棵古老的沙枣树上,一人靠一根枝干平躺着。一群大麻雀带着小麻雀齐刷刷地飞来,不一会儿又齐刷刷地飞走,那刚刚还悬挂在老枝上的几颗沙枣,瞬间不见了踪迹。秋实说:“粉儿你看,麻雀都是完完整整的一家人飞来飞去,真好啊~”
我和春华哥哥吃擀面皮的时候,秋实和顾家念也赶了来。一身酒气的顾家念又喊了几瓶啤酒和烤串,坐下就侃侃而谈,他说条条大路通罗马,行行出状元,这年头当兵团职工承包土地,发大财的那是数不胜数啊!高的玉米矮的棉花,趴在地上的西瓜甜瓜,只要按着生长节点该干啥干啥,或多或少都有的赚。这几年行情越来越好,100亩地净赚三四十万那是随随便便……秋实时不时地帮他擦着嘴角的油星子,又时不时地看看哥哥,那眼神似乎在说,哥哥你就放心吧,会越来越好的。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们送春华哥哥回市里,秋实拿出一个红绒布盒子塞给哥哥,又被他塞回来,秋实再塞回去,又被他塞回来。“你给我拿着,爸妈不在了,你还有哥!这是咱家给你的嫁妆!”说完春华哥哥转身上了车,头再也没有转过来。那是一个金镯子,沉甸甸的,秋实说她去店里看了的,这个克重要两万多,那是哥哥半年多的工资。
03
秋实结婚的第一个年头,元宝就出生了,一家人和和美美,两位老人家的身体也逐渐硬朗了起来。在年终结算的时候,家念秋实两份职工土地,抛开所有的生产成本,净赚9万多块。虽然没有顾家念预想的那么多,但是秋实已经非常满意了。毕竟在城市工作的应届毕业生,每个月的工资除开房租,生活费都紧巴巴的,谁敢想一年下来还能攒几万块钱呢?
本以为生活会这样一直继续,直到第二年春天,顾家念遇到了他的大学女同学。顾家念说在兵团农场踏踏实实地干,挣钱是没有问题,但那挣得都是辛苦钱,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以他的能力应该有更轻松更体面的赚钱方式。于是他说服父母和秋实,带着五万元跟着那个女同学去乌鲁木齐创业去了。
秋实考驾照,买皮卡,轰轰烈烈一个人担起了两份职工土地的种植养护工作。她说种地是体力活更是技术活,你看着满眼的土地疙瘩,被机器犁耙的平平整整,你看着棉苗悄悄探出小脑袋,慢慢把土地染绿,抽叶开花……没有什么生活比这更让人踏实,没有什么工作能比在农场更浪漫,这里弯腰是一幅画,抬头又是一幅画。当然也有烦恼的时候,比如把五十公斤装的尿素倒进料池,她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后来遇到了一个热心大哥,还是贱骨头,帮忙倒了几袋子,就动手动脚,结果被秋实扇了两个耳刮子就老实了。视频中秋实对我说:“妈的,老娘男人是出去挣钱去了,又不是死了!”我假假对她说,怎么办怎么办,我那个柔柔糯糯的小秋实不见了,眼前这个彪悍的女人好可怕啊,不过我好喜欢!
粉儿,快看!我插了一瓶沙枣花,太香了!五月了,转眼三个月过去了,家念从未主动打过一次电话,真担心他啊;
粉儿,秋天到了,那棵老沙枣树的果儿开始变红了,棉花桃儿开始张嘴儿了,大雁也往南飞了,家念似乎把我们忘了。你说赚钱有多重要?难道比一家人完完整整在一起还重要吗?
粉儿,我哥和他女朋友吹了,他也真是的,周末两天总要跑回我这里,帮我干这干那的,哪个女的受得了?你有空了帮我劝劝他,我那么大了都是当妈的人了,哪里还用得着他这样操心?我知道他疼我舍不得我吃苦受罪,但是生活就是这样啊,一件事挨着一件事,总有些难题要解决,即使他不在也总是有办法解决的,他可好什么都冲到前面,我真不想他这样;
粉儿,我两天两夜没睡觉了。这几天元宝生病发烧,我一直守着,今天凌晨三点不小心坐着迷瞪了一会儿,清醒过来就看到元宝口吐白沫,全身抽搐,我吓得腿都软了,我真的以为元宝会这样没了。还好团医院夜班值班医生很给力,不仅稳住了孩子病情,早晨临下班还给我买了一份早餐,我打听了一下,他也住在咱们清华苑,而且就住在你们家隔壁楼栋,等我把家里拾掇好了,得好好去感谢一下人家;
哎,粉儿啊,我还没有缓过来呢,我爸又高血压住院了。我妈在家带孩子,我一个人棉花地和医院两头跑。还好有林医生帮忙,对了就是住咱们社区的那个医生,他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林牧歌。他问了我一个问题:“你家男人呢?”
粉儿,我真的想家念了。一个人撑起一个家,有时候真的挺难的;
粉儿,今天家念终于给我打电话了,一凶二恶的,埋怨我不支持他的工作,埋怨哥哥当众让他难堪。我才知道我哥去找他了,当着他们合伙人的面数落了他,提醒他家里还有父母、还有老婆孩子,提醒他父母身体不好,别忘了子欲养而亲不待!你知道我们家念心高气傲好面子,火气可大着哩;
粉儿,我今年种的棉花产量可是位居全团第七哦,很遗憾你过年不能回来,不然我一定要请你吃大餐。在大城市工作很辛苦,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过几天我把叔叔阿姨接到家里,给你发QQ视频,我去看了他们几次,都说想你了。
毕业两年了,我的生活除了牲畜般的工作、加班,一日三餐,挤地铁穿梭于灰色钢铁森林,似乎再无其它。每天晚上秋实发来的碎碎念,成了我生活中唯一的色彩。
秋实,我想你,也想家了。
04
那年春节,生平第一次没有回家过年,七天假期坐火车太慢,坐飞机……步入社会才知道原来生活如此不易,赚钱如此之难。爸妈好吃好喝把养我长大,供我上大学,还能攒出十几万在团场小镇上买楼房,可想她们背后的艰辛。我把存下来的五千元,悉数转到妈妈卡上,我要让他们知道,女儿长大了,可以赚钱养活自己孝敬他们了。
视频中,爸爸妈妈穿着新衣,头发染的乌黑发亮,但是脸上越来越多的皱纹却掩饰不了岁月无情地蔓延。“粉儿啊,瘦了啊,可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挑食了!晚上同事聚餐,勤快点,记得给领导敬一杯酒……”爸爸还没有说完,妈妈就在抹眼泪了,爸爸瞬间也红了眼。我假装没心没肺地大笑,然后迅速关闭了QQ视频对话框。我看了一眼才买的速冻饺子和一堆垃圾食品,盯着电脑闪出的视频对话请求框,像个与爸妈走失的孩子一般,放声哭泣起来。待情绪稳定了,我告诉他们网络出了问题,视频接不起来,就这样吧,我得出发和同事聚餐了……
粉儿,我知道出门在外有多不容易,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别委屈自己,抱抱。我知道,什么都瞒不过秋实的眼睛。
南方的初春又湿又冷,膝盖上的那块湿疹反反复复纠缠,改不完的方案,受不尽的冷眼,在中高层勾心斗角的夹层里苟延残喘,这就是同学们羡慕的大企业……
秋实,我真的想家了。她说,粉儿回来吧,你的黑眼圈太让人心疼了。
那年的梅雨季来得早了些,我撑着陪了我6年的天堂伞,踏上了回家的列车,离开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城市。
两天两夜以后,我终于回到了这片生我养我的地方,踏出车厢的那一刹那,空气如此的干爽透明,整个身体的细胞立刻被唤醒。汹涌的人流中有个人逆行而来,“春华哥哥,你怎么来了?”我慌忙捂着脸,整理了一下刘海,他笑着把我的大包小包接了过去。“秋实也真是的,也不给我说一声就让你来接我。哎,我青春美少女的形象这下是彻底保不住了……”“哈哈哈哈,我们艾粉儿是真的长大了,都开始注重形象管理了!”在他低头仰头爽朗一笑的瞬间,嘴角上扬的弧度正好与弯弯长长的睫毛呼应,阳光在他洁白的牙齿上跳跃,他侧脸温柔地问我:“想吃什么?”
当车辆驶离甘莫公路进入团场支路的时候,春华哥哥把车窗玻璃全部放了下来。太阳刚刚下山,月亮早已带着那份迫不及待地羞涩挂上了树梢,风裹着沙枣花的浓郁香气,一下子灌满我的长发。老公路两边依旧生长着那些不知道年岁的沙枣树,他们从不言语,只是静默着看日月交替,星辰变换,看着那些曾意气奋发的少年霜染鬓角,看着人走了又回,回了又走,来来回回、匆匆忙忙……
车还没有停稳,爸爸妈妈、秋实牵着元宝就迎面走了过来。我们深深地拥抱,借着朦胧的月色尽情挥洒着激动的泪水。上了楼我把箱子打开,一样一样把礼物拿出来,这是爸爸的,这是妈妈的,这是秋实的,哈哈这是元宝的。“这孩子买那么多东西,多沉呢!这个T恤颜色爸喜欢,话说回来你给你春华哥送的啥啊?”我突然愣在原地,“春华哥哥,对不起啊,我真的没有想到是你来接我……”我爸尴尬挠头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傻问题,春华哥哥倒是笑了:“没事儿粉儿丫头,哥哥我记性好,这笔帐我给你记着,下次补上!”
一觉睡到自然醒的感觉,真是久违了。打开窗户,小鸟在柳树枝上嬉戏啾鸣,和煦的风缓缓扑在脸上,柳树下凉亭中爸爸和李叔叔在争吵中又重新摆好了棋盘。吃完妈妈牌早餐,妈妈急着去文化广场练舞,我也跟着下楼信步在小区走走。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秋实家楼栋,只见一群人在楼下围着,其中那个胖女人指着楼上大骂:“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哈?男人在外面乱搞,自己也在家当婊子,就凭着年轻漂亮奶子大,就勾引我家男人免费干活,你他妈还要不要脸呐?田秋实,你给老娘滚下来,看我不撕烂你嘴!”我这暴脾气上去就甩了她两个耳刮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又一下子把她推倒在地。“哪儿来的母狗在这咬人?哟~刚刚躲在后面那个贼眉鼠眼让人看了就想吐的,就是你男人吧?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吃不到就到处喷粪,和谐小区有你们这对杂碎真让人恶心!”胖女人恼羞成怒,起身就向我扑来,说时迟那时快,顾叔叔拿着一根擀面杖一抡——“坏女人,我给你拼了,你这样败坏我们秋实名声!”女人慌忙闪开,顾叔叔大口喘了一口气,又追着抡了过去,那女人边骂边逃走了。其中几个围观的老年人,赶紧上去扶住顾叔叔给他顺气,顾叔叔边喘边说:“我们秋实多好啊,你们都知道的,千万不能听这些奸人言语。”众人一边应和着一边扶着老爷子坐了下来。
我三步并两步一口气跑上三楼,“粉儿,我没事儿,身正不怕影子斜!”,我看着她哭红的眼睛,又慌忙移开视线。“秋实~我知道,哪里都有这种垃圾人,下次我见她一次打一次!”秋实“扑哧”一声笑了,说我这个从大城市回来受过高等教育的文明人,到家就现了原形。
接下来的几天,小区里倒是没有人再说起那对垃圾夫妇胡乱攀咬的事情了,但是对于顾家念在乌鲁木齐安家养女人的闲话,此起彼伏,越来越多的人都信誓旦旦说亲眼看到……
05
秋实田里家里,里里外外忙碌,每天依旧乐呵呵地和左邻右舍唠着家常,对这些闲言碎语充耳不闻。但她骗得了所有人,又怎能骗得了自己呢?“粉儿,要不你陪我去乌鲁木齐转转,顺便去看看家念吧!”秋实开上她的皮卡载着我,直接开到了顾家念公司楼下。我们正准备下车,就看到顾家念搂着一个穿着红裙的女人走了过去,边走边笑刮了一下那女人的鼻子不说,还把脸伸过去让那女人亲……我气得咬牙切齿准备下车揍人,但是被秋实一把拉住了:“粉儿,系好安全带,我们回家。”
“回家?咱就这样回家?秋实,顾家念不带这样欺负人的,不打他一顿我今天不姓艾!”
“然后呢?离婚?然后让元宝没有了爸爸,我又没有了家?”我看着眼前的秋实,似乎有些陌生。她没有眼泪,也许早已哭干了眼泪,那平静的眼神下,包裹的是一潭死水。“秋实,家?何以为家?这样的男人,这样的家有意思吗?”秋实没有看我,旋转钥匙,油门轰鸣,一路无言。她把我甩到单元楼下,“粉儿,今天都累了,回家歇着吧。”
我心里堵得厉害,走走停停,绕过那片健身器材,钻过健身跑道旁边的海棠果林绿化带,来到了前天秋实带我看的那棵老沙枣树下,地上掉落的沙枣花又厚了一层。何以为家?花香醉人,我真的有些醉了。我拨通了春华哥哥的电话,“春华哥哥,今天我和秋实去乌鲁木齐,亲眼看到顾家念和那个女人……你一直都知道对不对?春华哥哥,秋实该怎么办?”“粉儿,我们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原来,春华哥哥从去年开始,都曾劝说秋实结束这段无望的婚姻,勇敢开始新生活。而秋实选择的是不信不听,流着眼泪苦等。无奈的春华哥哥找了顾家念许多次,打过、骂过、也威胁过,但是狗依旧改不了吃屎……
起风了,沙枣树哗哗作响,我抬头恍然间似乎看到了小时候的我们。秋实躺在那个粗壮的树枝上,她说:“粉儿,等我长大结婚了,就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卧室了,我要把床铺得软软的,床单洗得香香的,窗玻璃擦得亮亮的,对了,我一定把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再也不能让老鼠乱跑,钻进鞋子里了……”
我在心底默默祈祷,希望春华哥哥不要责怪秋实,那三年寄人篱下的日子,现在回想起我都心疼她。自始至终,她想要的拼劲力气维护的,不过是一个完完整整的家罢了。
生活又回归了平静,我如愿进入了乌鲁木齐一家电力设计院工作,秋实依旧每天晚上像个定时的闹钟,给我发来一串碎碎念,偶尔还会发来一首关于天空白云土地的诗,当然更多的都是元宝的成长趣事。至于顾家念,如同消失了一般,我们默契地只字不提。
直到第二年古尔邦节前几天,秋实留言说:粉儿,棉花地要最后一次追肥了,这几天好忙,等最后忙完这两天我就去找顾家念,把离婚手续办了。对了,我哥还有我爸妈这边,都已经说清楚了,他们都支持我。我揉了揉眼睛,又逐字逐句地读了一遍,开心地回复她:秋实,我替你高兴。
连续上了十天班,我请了两天年假,把古尔邦节假期延长到了七天。次日清晨,在回团的大巴车上,我默默盘算着,爸妈跟团旅游去了,我一个人就陪秋实把这件大事办了。既然秋实做了这个决定,任何人胆敢阻拦,我就遇鬼杀鬼遇魔斩魔。
一路摇摇晃晃,终于到了站。“滴~”手机收到了秋实一条短信:“到了吗?文化广场,健身器材背后,那棵老沙枣树,举手能够到的地方有个较大的树皮裂缝,里面塞了一封信,赶紧去拿出来,先帮我放着。”来不及细想,我一路小跑,果然抠出来了一个淡蓝色封信。信封上没有字,很显然这是秋实写给另一个人的,只是她后悔让这个收信人看到了。
我把信放在包包夹层里,快速往小区走,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答案。在大门口竟遇见了春华哥哥。
“顾家念回来了!”
“啊,春华哥哥,秋实不是说忙完这两天再去找他吗?”
“他公司开垮了,自己回来了,秋实说不离了!”我一路小跑跟着春华哥上了楼,他愤懑地使劲敲着门。开门的是顾家念,还没有等他开口说话,哥哥一把把他扒拉开,就矗立在秋实面前。秋实双手捻着衣角,红着眼不敢抬头。只见顾家念一下子跪倒在哥哥面前:“哥,我知道错了,让秋实一个人辛苦了那么多年,以后我哪里都不去 ,和秋实一起好好种地过日子,再也不让她一个人受苦了!”哥哥死死盯着秋实,秋实依然低着头捻着衣角。哥哥眼中愤恨的光逐渐变成了眼泪,在滑落的一瞬间,被他用食指抹掉,他点点头,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一句话,转身摔门离去。
我赶紧追了出去。我们就那样相顾无言,并排在街外长椅上坐了一个小时。直到他说:“走,粉儿我们去吃擀面皮!”“哥,可以带我吃点好的吗?好比十字街头新开的尕子椒麻鸡?”他看了我一眼苦笑了一下,又抓了抓我的头,我们便并肩走去,还是那条路,只是这次的氛围显然更为沉重。果然,我们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呆呆坐起罢了,一只椒麻鸡他几乎一口都没有吃。
一串铃声打破了沉默,哥哥看了一眼,挂了,铃声又响,他满脸厌恶地接了。然后瞬间整个人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秋实受伤送医院了!”
06
我们赶到医院时候,秋实还在昏迷中。病房里站着两位医生,那位年轻的医生对年长的医生说:“可是她怎么还没有醒?还是做个脑部CT吧,我很担心……”还没有说完就被那位老医生打断说:“你怎么连最基础的判断都没有了,病人身体素质不错,侧面着地,右胳膊擦伤保护了头部,尿素袋子砸的也是腰部,从CT结果来看也仅仅是软组织受伤。病人之所以昏迷不醒,应该是劳累过度加上受到惊吓,情绪剧烈波动导致。”站在一旁的顾家念说:“好,好,没事就好。那就不用花那个冤枉钱了!”那年轻医师斜眼看了他一眼:“你真让人恶心!”顾家念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哥哥就上去给了他一脚。“回来了还让女人抗尿素袋子,你咋不去死!”顾家念挨了几脚几拳之后见哥哥打红了眼,就仓皇而逃了。这时秋实醒了,她挣扎着坐了起来,我赶紧把枕头立起来让她倚着。她抬眼看着仍伫立在床尾的那位年轻医师,默默流下了两行泪。“我想你应该有话要对我说,没有关系我可以等,你先把身体养好,我还有工作,先走了。”年轻医师红着眼转身离开。
“哥,顾家念今天上午突然回来,他说他公司垮了,还欠了债,现在除了我和元宝他什么都没有了,他跪着求我原谅,说以后会好好对我,我,我就心软了!可是我这里,我的心真的好痛,直到被尿素袋子砸晕,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林牧歌。哥,我爱他,如果不能和他在一起,以后我会生不如死。哥,我要离婚,我要和顾家念离婚。”
哥哥紧紧抱住她:“秋实不怕,哥哥在,有哥哥在,你放心,以后他再也没有机会欺负你了。”
等秋实又睡了一会儿,确定无碍,我们就离开了医院。
回到顾家,阿姨扶着秋实紧张地说:“你也不让我们去医院,把我们急的啊,再不回来,我们就打算抱上孩子打车去看你了!”“妈,我没事儿,就是一点儿皮外伤,顾家念呢?”阿姨依然抓着秋实的手摩挲着:“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家念刚刚气鼓鼓地出去了,你们没有撞见他吗?”
秋实喊了一声“妈”顺势就跪了下来。元宝应该睡了,顾叔叔闻声也从卧室走了出来。“爸、妈,对不起,我又让你们失望了,我还是想和家念离婚。”叔叔阿姨一起把她扶到沙发上:“秋实不哭,离,咱离,要是没有牧歌楼上楼下背你爸爸去医院,你爸都死了两回了,还有元宝,总之牧歌是个好孩子,你和他在一起爸妈放心。”说着阿姨拿了一张银行卡塞进了秋实手里,“这是爸爸的工资卡,里面有几万块钱,现在每个月的工资只有一千多,据说后面会慢慢长,你收好了!”“爸妈,这个我不能要,你们身体不好,还得用钱!”顾叔叔清了清嗓子说:“孩子拿上,你妈还有工资,我们两人用够了,这钱是给你和元宝的生活补贴,你一定得收着,要不然爸爸活着都不知道图个啥。”
叔叔阿姨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秋实只好把卡收了起来。然后对两位老人家说,今天晚上会住到我们家,等顾家念回来了就把话说清楚,节前把离婚手续办了。这个时候春华哥哥电话又响了,派出所打电话说:顾家念、林牧歌当众斗殴被拘了。
秋实叮嘱两位老人在家看着孩子,便和我们一起往派出所赶去。我们赶过去的时候,顾家念正被手铐铐在了办公室的暖气管子上。他看到秋实走了进来就开始怒吼:“妈的,还敢说老子,你他妈的又当婊子又立牌坊,家里藏了那么多肉麻的信,你倒说说看,老子的这顶绿帽子戴了多久了?”春华哥哥把秋实护在身后,直接又给了顾家念重重一拳。“春华老师,你咋能在我办公室打人呢?”那个警察说着又给顾家念肚子上来了一拳。
“另一个呢?”在隔壁办公室,那个警察说着就把我们领了过去。看到林牧歌鼻青脸肿,秋实一下子扑了过去,林牧歌第一句话是责怪她不该下床。秋实告诉他,她和顾家念节前一定把离婚手续办了,林牧歌有些激动地的看向春华哥哥。哥哥伸手示意他不要说话,“邵阳,这个批评教育好了吗?”“春华老师如果不训话,他就可以走了!”“自己能走吗?”林牧歌点点头,春华哥哥让他自己先回医院清理一下创伤。
“邵阳同学,方便借你办公室和顾家念聊点事情吗?”“春华老师都开口了,我哪还敢说不方便呢,请!”说着那位叫邵阳的警官就知趣地走开了。
“顾家念,这是我让律师朋友拟的离婚协议书,你和秋实名下无房产,内容其实很简单:元宝归秋实,等你情绪稳定了 ,有定期探视权;截止到目前你名下银行卡的钱忽略不计,秋实卡上有47.6万元,分你一半,皮卡车也归你。从此一刀两断,互不相欠。请你在这里签名,明天一早就去把手续办了!”
顾家念一阵冷笑:“离婚?岂不是便宜了这对狗男女?”春华哥哥紧紧握着拳头一下子捶在了顾家念耳边的墙上,警告他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秋实卡上的钱,一分都不能给他,那可是秋实辛辛苦苦一个人用汗水换来的。”门吱扭一声,顾叔叔颤巍巍地走了进来,他掏出一把西瓜刀架在了自己脖子上,“家念,如果你不想看着爸爸死,你就老老实实把离婚协议签了,你还年轻,还有重新做人的机会!你们的户口本、身份证我都带来了,民政局还有一个小时下班,现在就去把手续办喽!”
尾声
那天晚上,春华哥哥和元宝睡我爸妈房间,秋实和我睡在我房间。
“粉儿,对不起,我和林牧歌的事情,向你隐瞒了。”
“人人都有秘密。秋实,好朋友之间更应该尊重对方的隐私,所以你不用说对不起。”
“粉儿,我毕竟在婚内出轨了,你会看不起我吗?”
“秋实,我为你高兴。你是公公婆婆的儿媳、是丈夫的妻子、孩子的母亲,是妹妹、是朋友,但首先你应该是你自己。你还记得小时候我去你家吃当季第一个哈密瓜的那个午后吗?沙枣花开得正烂漫,我们折了两束给你爸爸妈妈一人插了一瓶,你和哥哥在闹,我们在笑,这是我一辈子都记得的场景。你想要的完完整整的家,应该是能抵御风雪的盔甲,是疲惫时的港湾,是充满爱与希望的心田。家,不应该成为你人生的软肋。所以,秋实,现在的你,于我而言是最好的你。”
“谢谢你,粉儿。”
“不客气,秋实。”
次日清晨,等我醒来,元宝和春华哥哥已经在客厅玩耍,秋实在厨房忙活。“田秋实,过分了哈,这是你家还是我家啊?”“你家就是我家,要是等你起床做饭,呵呵,恐怕我们都要饿昏了!”
这时候有人敲门,林牧歌一身西装革履,提着一包水煎包走了进来。放下包子,他径直走到了春华哥哥面前:“哥,前几天我在昌吉高新区水晶郦城定了一套房子,那里不仅有昌吉州一小州一中的新校区,还有新建的萌芽幼儿园,将来元宝读书非常方便。我还在小区北门主出入口看了一个门面,已经交了定金准备开药房。另外,我已经正式向团医院提交了离职申请,今天我请了假,要去把房子的后续手续办了,您放心,房产证上会写上秋实的名字。”
“然后呢?”春华哥哥问。
“然后,今天,我,我想趁着大家都在,证件也齐,我,我想和秋实把结婚证领了。”春华哥哥把手里的玩具往茶几上一扔,没说一句话就转身进了卧室。林牧歌不安地看了看秋实,秋实又可怜巴巴地看向我。
“秋实,你知道春华哥有多关心你,多么希望你幸福。他只是有点累了,这些年看着你受苦受累受委屈,他心里比谁都难受。你想想,他努力了那么久才把你从火海里捞出来,还没有来得及好好看看你疼爱你,你转身又跳进了林牧歌的心田里。哪怕林牧歌再好,换做是你,你心里怎么想?给他一些时间吧。”
凡是过往皆为序章,凡是未来皆可期待。后来,我们一起在那个叫水晶郦城的小区买了房子,在春华和牧歌的鼓励下,秋实自考了大专文凭,又考取了执业药师证,他们的药房成了我们那片区开得最久,客源最稳的名店。
对了,为什么说我们一起在那里买了房子?我和秋实的友谊,也许到我们都变成了老婆子都会一直这样嘻嘻闹闹,但是无论怎样,逢年过节在亲朋好友面前,她得喊我一声“嫂子”!
(完)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