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着一把蓝灰色的长柄伞,我站在G市“这里吧”酒吧外的落地窗旁,身体掩靠在那复古的红灰色的粗砖墙上。
这个夜晚,又下起了雨,很奇妙,这么多年来,每次迟暮约我见面,都会鬼使神差地下着或大或小的雨。
这是阔别十二年来,迟暮第六次约我见面了吧,而我,依然是躲在不远处的某个角落,静静地看着他,失约。
高二第一学期期中考后,我被同桌拉上,参加了一个别班同学的秋游活动,在学校附近那一片蔚蓝的大海边上,遇上了迟暮,两人一见如故,很快就默契地彼此有了某种青涩而美好的情愫。
高考结束后,我如愿考上了自己喜欢的985高校,而他,成绩未达二本,复读了。我们就那样无声的开始,又无声地结束了,没有过告白,也没有过道别。
分别后,迟暮第一次约我见面,是我刚升大二,他新上大一那年。他的大学,与我同在一所城市,甚至,更近,同在一个大学城,我们在岛北,他们在岛南,是个不错的二本。
地点在我学校附近的“绿草”奶茶店里,周六的晚上。
他就坐在奶茶店最里边的一个角落里,映着冷白的灯光,一张因刚军训完,漆黑如炭的脸左顾右盼地朝门口看着,头发也剪得老短,只是分别一年,发现我已经有些认不得他了。
我犹豫地躲在落地窗外的柱子后面,给他短信:你记忆中的我是怎样的?
他很快回:披肩长发,柔肤胜雪,个子娇弱,却满脸的盛气凌人。
我拿着手机的手一滞,回想着来到这所全国前十高校那灰暗的第一年,学业中等,姿色平庸,一个学生干部的岗位都没捞着,曾经作为“鸡头”的骄傲一点点散去,状态是垂头丧气、毫无斗志的自己,无奈地一笑。
我再给他短信:对不起,外面下起了大雨,我赶不过去了。
他很快回:没关系,我们再约。
我打起了随身携带的那把蓝灰色的长柄大伞,悄然离去。
迟暮第二次约我,是在我大三的第二学期末,那天,我完成了当学期的最后一场考试,心情无比轻松释然,刚给远在北京异地交往了半年的男友发完汇报短信,就接到他的来电。
这次地点换作他们学校附近的“尚味”咖啡馆。我如约而至,依然,徘徊在落地窗外,没有进去。
他穿着时尚,头发上打着的发胶闪闪发光,皮肤恢复了往昔的嫩白,甚至似抹着一层油,样子比从前更加帅气,却又像少了些什么东西。
一个打扮前卫,面容姣好,身材火辣的女生忽然坐到了他的对面,他难掩尴尬慌张地朝门外扫了眼,满脸谄媚地握着女生的手低低说了几句,终于把美人哄走,女生出门前,再次回头,嘟着嘴巴嗔了一句什么,转身悻悻而去。
外面,忽然又下起了点点滴滴的雨,我打起了随身携带的蓝灰色的长柄大伞,转身而去。
坐上了回校的公交车,我给他短信:对不起,外面下起了大雨,我赶不过去了。
他很快回:没关系,我们再约。
迟暮第三次约我,是在我大学毕业前夕,他大三学期末。那天,我刚刚做了个冒险而义无反顾的决定:拒绝本地所有的Offer,因爱北上,去北京陪伴男友度过攻读博士的艰难生涯。
这次地点定在我的实习单位,G市市委附近的“火玫瑰”西餐厅。
我来到西餐厅对面时,已是华灯初上,雷雨交加。
我一眼就认出了坐在落地窗旁,双掌上下擦着脸的他。他应该很早就到了,穿着里白外黑的正装,说是直接从面试实习单位的地点赶过来的,脸上写满了疲惫,甚至是涉世之初,屡屡碰壁的沧桑。
我没有过马路,而是靠在路旁的柱子上给他发短信:你猜,我找到了什么工作?
他回:你那么棒,一定是最好的平台,或公务员、或世界五百强吧,哪像我,连找个像样的实习单位,都那么难。
我握着手机的手紧了紧,目光投向远方不知名的某点,茫然。原本只是找到本地几份还过得去的工作,当然,不是公务员,也不是世界五百强,改变注意后,接下来的是前途莫测的北漂。
我深望了落地窗旁的他一眼,打起了那把随身携带的蓝灰色的长柄大伞,坐上了刚到站打开车门的第一巴士,给他发短信:对不起,我临时加班,赶不过去了。
他很快回:没关系,我们再约。
迟暮第四次约我,是在我大学毕业的第三年,那时我还在北京,每天辗转于上下班超过三个小时的路程,为了一星期能够吃上一次,最爱吃的剁椒鱼头和麻辣烫,而奔波忙碌。
他说他是因公出差,公司有个极小的项目,在河北的燕郊,作为毕业两年出头的新人,被外派到了最艰苦的地方。
见面的地点约在了我住处附近的“西门”烤翅店里,仍然有着一排光亮透明的落地玻璃幕,而他,又坐在了最醒目的位置,在路的拐角处,我第一眼认出了他。
听说他进入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建筑公司,这两年多一直在一线锻炼,日晒雨淋,没日没夜。
应该是很不容易的,看他的腰背已经不自觉的有些弯曲,尽管很明显地认真打扮过,粗糙的手背,眼角的鱼尾纹,甚至两鬓偶见的苍白,隔着透明的玻璃窗,躲在外面距离不到两米的我看得一清二楚。
我给他信息:七年不见,你觉得,如今我会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回:长发及腰,端庄大方,总是带着天使般干净纯洁的笑容。我一直记得,你每次看到路边的乞丐,总会俯身给他/她一个一块钱的硬币,不多不少,然后转身轻快走开,那笑容,如此动人。
我摸着自己最近因老掉而变得稀疏的短发,想起在北京这三年,对于满街见怪不怪的乞丐,或因多次被骗或因囊中羞涩,早已无动于衷的自己,紧抿了下双唇,笑而无语。
北京的天很少下雨,可那个秋日的晚上,竟然还是突然淅淅沥沥起来。
我打起随身携带的蓝灰色的长柄大伞,完完全全挡住自己的半身,走进了飘着雨、闪着黯淡黄光的长街。
回到住处,躺下床后,才给他发的短信:对不起,我有点事,赶不过去了。
他很快回:没关系,我们再约。
迟暮第五次约我,是我大学毕业的第五年,我结婚的前夕。
这时我已经和博士毕业的男友一起重返家乡,在G市安居乐业,男友即将履行当初的诺言,给我一个安定温暖的家。
见面的地点约在了他单位的附近,一个名叫“新生”的特别的书吧,特别的地方在于:那里抬头即见一座雄伟大厦,高耸入云,气势蓬勃。而那大厦,据说就是他新的工作单位所在的地方,一个国内前十的建筑集团。
隔着落地玻璃幕,她还是很容易地找到了他,尽管他的旁边坐着另一个娴雅美丽的女人。他目光从容地看着外面的雨丝,古铜色的脸上多了几分沉稳和云淡风轻,那个女人也一直安静地陪同,没有言语。
我给他信息:听说嫂子很美、很贤惠,祝你幸福,可是,又下起了雨,怎么办呢?
他很快回:我们都会幸福,下雨,就别来了。
我回:好。
我嘴角抿着笑意,打起那把随身携带的蓝灰色的长柄大伞,淡淡而去。
如今,距离上一次相约,又是三年,我已为人母,他已为人父。
“这里吧”酒吧落地窗前的他,我还是一眼认得。
他如今日子过得还算殷实吧,曾经瘦削的方脸上挂起了两坨明显的赘肉,连腹部也隆起了圆圆的啤酒肚来,让我想起了高中的班主任,因为挺着个大肚子,个子矮小又喜欢穿橙色的衣服,同学们私下都叫他“橙ball”。
还好他身材比较挺拔,看起来不至于太圆,尽管那张脸,已经有点接近球的形状。
我给他微信:你猜,我现在怎样?
他回:青春不改,事业小成,你一直是我心中的女神。
我清清淡淡地笑着,借着手机黑色的屏幕,看着自己那张久未照相的脸。因白天上班、夜晚照顾小孩,我严重的睡眠不足,那黑色的烟袋如此明显,眼尾也不知何时悄悄爬上了细密的纹路,昔日洁白的肌肤变得暗淡无光,甚至,不知何时添上了几块小小的淡淡的斑点,连那拿着手机的曾经娇嫩的纤纤玉手,也让在厨房的无数个日子把它糟蹋得不堪入目。
事业?结婚生孩以后,这个词仿佛离我越来越远,怀孕、产假、哺乳期,照顾小孩,一孕傻三年,我在工作上三成的力气都使不出来,谈何发展。
我伸手接过伞扣上断珠帘般落下的冰凉的雨点,回身漫步走进了雨里。
我想:再也不要见面了,曾经,最美。
路上,我给他微信:对不起,孩子太缠人了,走不开。
这一次,他很久才会我,却不再是简单的一句话:
谢谢你能来过,在酒吧的落地窗外,我又寻到了你熟悉的气息,那清清淡淡却经久不去的芒果叶的味道。
记得大学时候,第一次相约,你没来,我失落地走出那个名叫“绿草”的奶茶店,经过落地窗旁,低头的我忽然捕捉到了那熟悉的难忘的气息,我就知道,你曾来过。
以后的每一次,你离开后,我都能很快找到你所在过的地方,闻到那久违的芒果叶的香气,心中淡淡的喜悦和酸涩,至少你见到了我。
那熟悉的芒果叶的味道啊,我最最难忘的味道啊,每一次入鼻,我都会想起匆匆那年,每个周末,你坐在我的自行车后面,霸道地拍着我的屁股,“喳喳”地像赶马车似的催着我快骑,骑向学校不远处那一片蔚蓝的大海——我们第一次邂逅的地方。风从各处乱窜而来,你身上淡淡的芒果叶的香气围绕着我,让我浑身变得轻快起来,我想,这应该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气息了吧。
这些年,每当我迷茫、失落、或骄傲、幸福的时候,我都希望闻到这种味道,都希望感受到你的存在,那样的清新淡雅,驱赶我的迷茫,带走我的失落,打击我的骄傲,加倍我的幸福……
在我心中,你一直是最好。
不知是雨水洒进了我的眼睛,还是风太锐利,我的眼里,不知不觉,水汽弥漫。
或许:
相见,不如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