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新和宝娜走出病房,来到电梯口,正好碰上省作协副主席高铭和秘书长刁小婵出电梯。
“护士把我们赶出来了。”铁新不好意思地说。
“医院有医院的制度嘛!”高铭说。“我今天来,主要不是看病人,是来医院商量事儿。医院肿瘤科的主任让我们来商量一下给陆渊做肿瘤切除手术的事。昨天下午,省城的肿瘤专家对陆渊的病进行了第五次会诊,确诊他患的是恶性肿瘤,已到了晚期,若不手术,就不可能有病愈的奇迹出现;手术吧,风险也很大,有的专家担心病人能否从手术台上下来都是问题,所以要单位领导来帮忙拿个意见出来——这些情况,陆渊全不知道,你们可别传到了他的耳朵里!”铁新点点头。高铭和刁小婵转身向肿瘤科办公室走去。刚走两步,老高又回过头来,打趣地说:“小铁,你这个臭棋篓子,有空了来作协,让我赢你几盘。”
铁新和宝娜都被“马路棋手”的大话逗乐了,但铁新没心情笑出声来。
宝娜笑着问丈夫:“高主席怎么吹牛啊?”
铁新不以为然地回答:“这可不算吹牛。天下下棋的人哪有一个是‘伟大谦虚’的?传说发明象棋的人就是河南和陕西的两个吹牛大王,一个说:河南有宝塔,离天一尺八;另一个说:陕西有钟楼,还有半截在天里头。两个人争执不下,就在地上摆沙盘,用石子‘吃’石子,谁把谁先吃完就算赢。后来就摆弄成了象棋。所以,下中国象棋越吹才越有‘棋味儿’。你看街头上的棋摊儿,下棋的和观战的一个比一个能行。当老将被将以后移位,有人就喊:‘组织流亡政府喽!’将军不成,有人就奚落:‘哪有将?副食店里有豆瓣酱!’你看多么豪爽,多么热闹!”
宝娜被逗笑了。“这么有趣!但我咋不见你下棋?”
“唉,哪有空呀?”铁新叹了口气。“作家七情六欲都有,甚至也想吃喝玩乐,但只有克制住一些欲望,才能满足创作的欲望。我自开始写《矿山儿女》,就给自己定了一条:书稿不写完,绝不下棋、绝不打麻将!”
“你也别太苦了自己,该玩时就出去潇洒一回。”宝娜劝道。“听说汪船老师和书法家赵一群这些人很会活,经常相约着去跳舞、去打牌,有时还去玩小姐呢!”
“你批准我也去这么来一下?”铁新故意逗宝娜。宝娜给了他一个“美人拳”,笑着正告道:“你敢?当心我罚你跪瓶子盖!”
夫妻二人斗着嘴,已走出住院部大楼,来到了院内花园旁。恰在这时迎面走过来一位妇人,铁新一眼就认出这是廖陆渊的妻子慕茜,赶忙迎上去打招呼:“师母,你来啦!”
不想对方对这样的称呼很反感,毫不留情面地纠正道:“你们以后别再师母、师母地乱叫好吗?我有那么老吗?我有七老八十吗?我恐怕比你大不到几岁吧,你们就不怕把我叫老了?改改口,就叫茜茜,或者叫密斯茜。”
“这叫我们有点叫不出口。”宝娜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这有什么叫不出口的?”慕茜不以为然地纠正说。“称呼嘛,只要对方高兴,叫猫叫狗都中听;若对方不高兴,你就是叫她皇娘,她还是觉得讨厌。”
“这好办,我们改称呼就是。”铁新说。
慕茜听了,脸上露出了微笑。她提议:“你们这会儿不太忙吧,能不能到那边亭子下去陪我坐坐?”
铁新和宝娜一齐说:“不忙,不忙。”
三人一起来到花园假山的亭子下,铁新小两口面对慕茜坐下。这慕茜是个保养打理得很好的女人,她个头较高,单个看起来,似乎比丈夫陆渊还高,但女人怕比,夫妇俩站在一起的话,陆渊还是高出慕茜一个帽盖子。她的身段很漂亮,“三围”很标准,尽管有人说她曾隆过胸。她是瓜子脸,但由于颧骨很低,在颜面隐而不现,因此,她避免了瓜子脸类的女人外相冷峻的弱点。她那人工双眼皮下的一对眸子,水灵灵的,足以使她年轻十岁。只是眼青画得有点重,加上一头染成了棕黄色的卷发,看起来略有点“西洋女”的气质。她看人习惯于微微偏着头,斜着眼,倒也看不出是“另眼看人”,但也有几分“防人”的感觉。
“你们去看老廖了吧?”慕茜问。“也许你们听说了,我和老廖生活得并不那么恩爱,我们有可能要分手。”
“茜茜!”铁新按照慕茜的心意一次这么称呼她。“廖老师正需要你时,你可千万要忍一忍,给他以别人无法给的恩爱和关怀。他得的可不是一般的病!”
“给他以恩爱?他给我了吗?”慕茜有点来气。“我不怕你们两口笑话,我想讲点丑话,但却是实情。十多年前,真的是我在追他,是我找借口主动进入他的房间,主动袒露心声,主动倒在了他的怀里,自他把我揽到怀里之后,当晚我就把一个少女的一切给了他。但婚后,我们出现了‘床板上的代沟’,这个比我大十几岁的男人似乎并不那么爱我,他只爱他的文学。他调入省作协后,在高山县松毛岭住了将近10年,说是体验生活,长篇小说《父老乡亲》上部就是在农舍里拉的草稿,只在冬天,实在冻得受不住时,才回到省城家里修改稿子。去年前半年,他半年没有回省城,7月份我坐汽车赶了七八百里路到松毛岭看他,他却没有喜出望外,竟问:‘你咋来了?’在问他儿子廖星儿的情况时,他显得很在心,而问到我娘家情况和省城发生的大事时,他竟没有停下手中的笔。当天晚上,夜很深了,他还在写,我强行把他拉到了被窝。但当我正想要他时,他突然推开我跳下床,我以为是村里发生了火灾或是来了匪徒,谁知他说他想到了一个很好的故事情节,需要立马写下来,怕到第二天没激情了写不好。这就是我自愿嫁的男人!我流着泪在被窝等他,等着等着,我迷迷糊睡着了。黎明前,房东家的大公鸡扯开嗓子报晓,山山岭岭的大公鸡跟着应和,把我吵醒了,我起来一看,老廖竟坐在外间的桌子边抽泣。我吓了一跳,问他哭什么,他说他书中一个女主人公因揭发黑恶势力而被歹徒残害死了。我说你书中的女主人公是你虚构出来的,你叫她死她就死,你叫她活她就活,你不忍心让她死掉,那就让她活着,比如说让歹徒把她砍伤,拉到县医院又救活了,这不就行了吗?而他却说书中人物的死活都有个‘定数’,不能乱改。他这不是给自己找心酸吗?”
“廖老师说得对!”铁新插言道。“严肃作家的作品,远不是现在地摊书刊上的作品那样可以胡编乱造,他们笔下的人物的命运是时代决定的,不是作家随心所欲安排的。”
“宝娜,你听着,铁新在给咱俩上课呢!”慕茜苦笑着。宝娜也跟着咧嘴笑了。
“老廖被社会上的人捧得太高,其实只是驴粪蛋一一外面光而已!”慕茜不屑一顾地说。“你们知道他小时候的理想是什么?是‘长大了能吃上白蒸馍’。别说鸿鹄之志,连燕雀之志都没有!”
“那时他家穷,终年吃不饱,梦想长大后能吃上白蒸馍是正常的。我也有过这可笑的‘理想’呢”!铁新这么说。
“他这人清心寡欲,对酒色财气都不感兴趣,且拉不到桌面上去,一些官员打电话请他赴宴,他老撒谎说他在外地;有个大款愿出钱邀他和我去欧洲一趟,我特想去,他却说那大款是想利用他为自己写书立传,他坚决不去,气得我肚子痛!”
“哦一一这些情况我真的不知道。”铁新很惋惜,也很无奈。
慕茜继续说:“还有一次,他从乡下回省城,两天没到家,村上说他出坐车回省城了,家里却见不到他的身影,我急得要报警!谁知他在长途汽车上被几个大学生认出来了,请他去学校作文学报告,他竟跟着学生下了车,第二天作了一天报告,晚上又座谈了半晚上,第三天从大学回来时,顺道到省高中看了一下儿子星儿,刚回到家,他从电视上看到高山县大面积遭受洪灾,几个山民已被洪水冲走,他便坐不住了,找到工资折子,取了两万块钱,立马就要返回灾区。我求他住一晚上,他不依。临走时,我靠在门上,等着他抱抱我,亲亲我,谁知他竟像外交官敷衍地抱了我一下,一点力都没用,说了句‘对不起,我走了’,就跨出门去。他咋能这样?他为什么连老婆都不感兴趣?这可恶的文学,怎么把作家搞得连性欲都没有了?俗话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我今年还不到40岁呢,我能没这要求吗?”
慕茜的袒露,弄得宝娜有几分羞涩,下意识地偏过了头。铁新听后,心中不免有点忐忑不安。
“叮铃铃……”突然,一阵似玉石敲击的声音从慕茜的手提包里传出来,紧接着是奇特的手机彩铃声:“美国白宫总统要同您通电话,请您使用英文……”慕茜立即打开白色真皮小手包,取出手机,用右手大拇指灵巧地推开翻盖,看了一下来电显示,那张瓜子脸立即由阴转睛,站起身,离开座位五六步,果然用英语同对方交谈:
"Hello,Brill,My dear.It's you!...Just free!...Where?...Wild Rose Club.What time?...0K!Don't leave without seeing each other!"
铁新不懂英语,听后一头雾水,但又不便打问。慕茜关了手机,回到原位坐下,脸又阴沉下来,止不住继续“控诉”:“人们都以为大作家的家里肯定很有钱,其实我们家里很穷,虽然不能说‘叮当响’,但也穷得快把一个钱掰成两瓣花了。老廖确实挣了不少稿费和奖金,在省作协他的工资也很高。可他老家早前还有个多年不能起床的老母亲,每年的医疗费得几万元,光今年春天她死在医院里,一次结账就是五万八。老廖获中国文学大奖,得了10万元奖金,他却一把捐献给松毛岭建‘希望小学’。建校费不够,他竟把存折上的5万多元也捐了出去。村里要在学校的名字上加上‘陆渊’两个字,他却坚决不答应。你说这人不是傻到家了吗?人家孔繁仁副主席,家乡要花8000万元给他修一座庙,他都满口答应,你廖陆渊捐大笔款子建学校,校名上还不应该写上你的名字吗?这是村上提出来的,又不是你厚着脸皮提出来的,怕什么?他经常说他是农民的儿子,还以此为荣。我说他这是农民的劣根性在他身上的具体表现。他这身无形的‘农皮’蜕不掉,我怎么和他过呢?我到底图他什么呢?”慕茜显然伤了心,竟落了泪。宝娜立即从小包里掏出一包餐巾纸递过去,让她擦擦泪水。
铁新还在竭力劝这位不愿叫她“师母”的师母:“我们都知道,廖老师的辉煌里也有你的心血发出的光,就像伟人说的:一个成功的男性背后,必定站着一个伟大的女性。你就是……”
慕茜气冲冲地打断了铁新的话:“这句已老掉牙的套话,我看应该改一改: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肯定站着一个活受罪的女人!我就是这样的女人!”她说着,竟站起身走了,铁新和宝娜无可奈何地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高干病区的大楼里。
“唉!不管小作家、大作家,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听了丈夫的慨叹,宝娜半开玩笑地说:“你将来成了大作家,得了茅盾文学奖或诺贝尔文学奖,该不会连亲都不亲我一下吧!”
铁新笑了。“你又拿我开涮,晚上看我怎么惩罚你!”
“刚才慕茜在手机上用英语和一个男人咕哝一阵子,我也听不懂,说的是什么?”铁新问。“她最后好像还给对方‘飞’了一个。”
“是的。”宝娜说。“我听出来了,对方是一个叫布瑞尔的男人。慕茜说:哈喽,布瑞尔,亲爱的,是你呀!……晚上没事呀!……在哪里?……野玫瑰娱乐城?……几点钟?……好的,不见不散!”
“唉,这可能麻烦了!”铁新叹了一口气,忧心忡忡地说。“病床上那个男人怎么承受得了这样的变故和打击?”
“命运对廖老师也太不公平!”宝娜也难过起来。
作者简介:
沈庆云,男,笔名为沈恨舟、江父。陕西省商南县青山镇龙门村人。中央党校领导干部函授本科学历。高级记者、作家。曾任陕西日报社政治理论部、政治法律部主任,陕西省新闻专业高级职称评委会委员。西安市商南商会名誉会长。1995年,荣获“中国法制新闻宣传百佳记者”称号。正式出版有长篇小说《莫拉尔小姐》,散文集《大地萍踪》,理论专著《共产党人的人生观》(与陈四长等合作),新闻专著《新闻编采自我谈》及《墨迹与足迹》,法律专著《新生答问录》(与妻子吴瑞云合作)等书。在全国报刊上发表短篇小说、散文、诗歌、评论、报告文学数百篇(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