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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和胖子出去散步,看到一条狗坐在樱花树下向西望。
西边天空淡黄,一群小鸟从高处向下掠过,像空中撒下的一把种子。
我心里一动,叫了声:“小白!”
它回头看了我一眼,继续西望,我又叫了一声,这次它没有回头。
“是小白吗?”我问胖子。
“不像,小白的脖子没有这么粗,脸没它尖。”
我向记忆里搜寻,一时竟有些想不起小白的确切模样,而我不见它才不过数月而已。
第一次见到小白是在三年前,那时儿子高考刚结束,我们一家三口从陪读的地方搬进这个小区。它坐在离我们不远的路中间,歪着脑袋看我们一趟趟搬东西。因它通身白,我便随口唤了声小白。它一听,立马站起身,摇着花步朝我跑来。后来听到别人也这么叫它,我才知道它居然真叫小白。
我家以前住的楼下有个修电机的门市,门市老板养了两条狗,一条是棕色泰迪,一条是白色京巴。京巴很不招老板待见,终日栓在门口的女贞树下,见到人就狂吠不止,一副与世界为敌的模样。
我因嫌它吵,远远地扔了两次火腿肠给它,自此,它见我便不再吠叫,而是摇着尾巴往我跟前挣。我因此而在心底生出了些不平,有一次忍不住质问老板,为什么对两只狗如此不公,只拴京巴不拴泰迪,而且京巴居然连个名字都没有,只被称作“那个讨人嫌小狗”。
老板说那个狗脾气不好,得拴着。我说你天天骂它,它怎么能脾气好。老板便不再理我,心里大概觉得我也是个讨人嫌。
但不久,我就发现他把京巴放了。
解放了的京巴如翻身农奴,天天撒欢撂蹶子沿着一溜商铺疯了似的来回跑。
我决定叫它小白,小白小白地叫,引得楼上楼下的人都跟着叫,门市老板也跟着叫。小白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个名字,再也不是“那个讨人嫌小狗”,每天欢天喜地的,成了那一片最招人喜欢的狗。
小白大概明白我为它说了话,对我比对它家主人还热情。只要我出现在楼下,一转头,它就在后面摇尾巴。有一次我和胖子出去散步,它一直跟着,跟了很远也不回去。我一不注意踩到了它的脚,它嗷呜一声叫,把那只脚踡起来,跳着脚依旧跟着,一直跟到我们散步结束。
我内心深处是个冷淡的人,抗拒太过亲密的关系,小白过分的关注与热情让我感到颇有些厌烦。我开始故意疏远它,甚至躲着它,但无论怎么躲,一转头,它又在身后。我越发感到厌烦,有一次,当我绕了许多路避开它把车子骑到车库前,正暗自庆幸时,发现它又悄无声息地凑上来。我对着它一跺脚,大喝一声,它吓得蹿了好几米,转过身,不解地看着我。后来,我又喝斥它几次,再后来,它便不敢靠近,只远远地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我心里虽有怜悯但却又不想天天被它跟着,只当看不见。
某天早上,经过楼下过道时,我发现小白赫然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我吓了一跳,赶紧叫来门市的老板,他看了看,说应该是被院子里的汽车撞死的。
它的死让我难过了许久,后悔之前对它的疏远,对自己也有了许多反省。
当我看到小区里的这个小白时,忍不住就想起了那个小白。
这个小白是只流浪狗,吃百家饭长大,谁见到它都会唤两声,逗弄几下。它喜欢人,愿意亲近人,见到熟人就摇头摆尾跑过来,围着人上窜下跳打转转。听说它原是小区一对年轻夫妻租户养的两只宠物狗之一,后来他们搬走了,带走了长得更俊的那个,稍逊色的小白就被遗弃在这里。它每天都在小区里等,等它的主人,但它的主人再也没回来过。
自我喂了它一次火腿肠之后,它见到我便远远地跑过来,甚至听到我电瓶车的车声立刻就能辨认出来。有一次,我上楼,发现背后有声响,一转脸,看到它竟呼哧呼哧地跟了上来,见我看它,便起劲地摇尾巴,咧着嘴,好像在笑。
熟悉的厌烦又升了起来,我冲口而出:“别上来!”它居然真听懂了,停住不走。我继续往上爬,转过一层楼梯,往下看,它还站在那儿朝上望,见我看它,又咧着嘴摇尾巴。
我叹了口气,道:“上来吧。”它便摇着尾巴跟了上来。
离家还有一层楼梯,就听见我家那只孽子猫在屋里嚎叫。一放门,四毛便窜了出来,刚窜到门口,立马止住,弓起腰,慢慢住后退,嘴里发出“嘶嘶”的警告声。
小白站在台阶上,欲步不前。
“你等着。”我对它说。
我把四毛赶进屋,自己也跟了进去,关上门,过了一会儿,打开门,小白还在台阶上站着。
我把一个纸包放在门口,打开来,里面是四毛的猫粮。小白欢喜地跑上来,风卷残云三下五除二便把猫粮卷进肚子,又眼巴巴地朝我看,我又进去倒了些,它又飞快地卷起来,速度之快像没有舌头。四毛在我腿缝里左奔右突,嘴里发出喵呜的低吼声。
都说狗仗人势,猫又何偿不是?
小白退却了,但望我的眼神却是欢喜的。
小区里许多人都认识小白,对它也友善,但那友善保持着距离,太靠近时会提防会喝斥。小白被喝斥时会讪讪的,但那讪讪只是一时的,第二天又会热情地扑到人家脚边。它的热情也是一时的,忽拉扑到人跟前,忽拉又会被别的东西吸引过去。这样挺好。
小白有许多朋友,流浪猫们不怕它,狗们见着它会挣着绳子往它跟前凑。别的狗有家有人爱,它有吃有喝有自由。它每天在小区里任意穿行,想上哪儿上哪儿,有时还会到小区外面去逛,无论逛多远,最后都会回到小区里。
我一直以为它是公的,直到有一天看到它大着肚子东奔西顾—它怀孕了,后来消失了一阵子,听说下了五个崽,还没满月就接二连三被人抱走了。再见它时,看到它提溜着两排乌黑的乳房四处逛,见到熟人便颠颠地摇着花步,一派欢喜。
我忍不住在心底喟叹:“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
失去孩子似乎并没有给它带来任何影响,它依旧如以前一样自在地活着。下雨时,它会睡到楼梯口,天冷时,有人给它准备棉纸箱,天热时,它会把自己舒展成一张皮贴在地上,让人想顺着腿把它揭起来。
有许多狗围在它后面转,它有无数的爱情,数不清的男朋友,所以不久,它又怀孕了。
它的肚子一天大似一天,虽然它依旧对人摇尾巴,但相较于之前又隐隐透着不同,它摆尾的幅度小了,跑步的速度慢了,讨好的呼哧声阑珊了,它沉稳了。
终于,它生了,又是五个。
它的崽子生在我家车库后面灌木丛中一个废弃的小水泥坑里,里面落了厚厚的一层叶子。它再也不四处闲逛了,而是没日没夜地守在坑里,饿了就在附近寻点吃的,吃的时候非常警惕,稍有动静,便立刻停下来,竖起耳朵听,一旦发现到有人靠近灌木丛,便狂吠着冲过去,目露凶光。
第一次听到小白的吠叫吓了我一跳,没想到它小小的身体竟能发出那样粗犷凶狠的声音。威慑十足,令人胆寒。
但叫得再凶又有什么用呢,我听到几个人跟我说,小白这窝崽比上一窝还要漂亮,一个一个长得跟肉疙瘩似的。又有人告诉我,前面楼里有个男的早就在打这窝崽的主意,之所以还未动手,就是想让小白再喂壮一些。
一天,我看到一个瘦瘦的女人小心地扒开灌木丛向里面探去。小白在坑里发出呜汪的警告,女人停下来温柔地说:“小白,我不是来偷你家孩子的,我是送东西给你吃的,你乖,不叫。”小白便不叫了。她告诉我,小白现在天天寸步不离那个坑,也不出来找食吃了。
我住在四楼,那一段时间,我常常听到小白在深夜狂吠,一声又一声,叫得人心惊。
后来,小白不叫了,也不终日呆在灌木丛里了,它又开始在小区里晃荡,提溜着两排黑乳房。
那个觊觎已久的男人连窝端走了它全部的孩子,拿去卖了。我不知道他使了什么手段,想必当时,小白应该叫得很凶。
这次小白闲逛时,我不再说它没心没肺了。
不久,小白恢复了正常。又有狗围在它后面转,我有些担心,担心它又得怀孕,又得被偷孩子。我的担心也只在看到它的那一会儿,不在眼前就又忘了。
有一阵子,下班后我感觉有些寂寞,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原来是已经很久没看到小白了。我和胖子提起,他也说确实很久没看到小白了。忽然想起之前网上炒得沸沸扬扬的遛狗不栓绳咬到人的报道,隐隐又记起小区的物业好像要整顿流浪狗。我不敢往下想。
后来,再也没人提起小白。想来大家都已经把它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