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高中的语文老师周波先生,不高的个子,圆圆的脸,穿衣服也不讲究,常忘记系领子上的扣子,说起话来声音仿佛总在喉咙里面打转咕囔着,听不清楚他说什么,若不是鼻梁上顶着副眼镜,还真是不像是读书人的样子。可这个其貌不扬的人却写得一手好字,无论是他的黑板字还是他手抄的试卷,都写得飘逸萧疏,让人敬佩,惹得学生们都私底下学他的字体。若说字如其人,从这方面来判断,或许他还能写一些漂亮的文章,可惜我却是没有读过,只是记得他第一次出作文题目就跟别的老师不同,名为“听雨”。想必,能出这样一个题目的老师,也必定是个心思细腻,文采隽秀的人吧。不过这样文艺范的题目对于高一的学生来说,实在不容易对付的,记得我当时是抓耳搔腮,折腾几个晚上才凑成文一篇交差。这篇自认为写得很拖沓凑字数的习作,后来却是在课堂上当着同学们的面,得到周先生的表扬,让坐在下面的我感到怪不好意思。刚好这两天,酷热的广州城,难得下了几场雨,在家里也不能做什么,百无聊赖中听着淅沥沥的雨声,思绪远飞,午觉也睡不成,也竟想起了多年前这作文的题目和那位可爱的语文老师。
韦庄避中原之乱客居江南,在《菩萨蛮》里有两句写江南的美景,“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这两句惹来汤显祖的评论“江南好,只如此耶?”,汤显祖评《花间集》可以说字字珠玑,这里却是调皮的话,可不能当真,但在船里听雨的雅趣怕是江南人很能理解的。最有共鸣的估计是周作人,在他的《苦雨》里向孙茯园介绍在乌篷船听雨的好处:“我于火车的雨不能感到什么兴味,但卧在乌篷船里,静听打蓬的雨声,加上欸乃的橹声,以及‘靠塘来,靠下去'的呼声,却是一种梦似的诗境”。绍兴我是去过的,可惜来去匆匆,也不曾坐过这种“三明瓦”的乌篷船,想来也未尝不是一件憾事。不过可以想象,在静卧在这小小的空间里,雨打蓬背的声音一下子把世界隔离开来,怕是平时最不能停下脚步忙于凡尘的人也要因此发一会呆,静享那份孤寂了。
日本的柳田国男却是从儿童的角度描写听雨,在他的《幼小者之声》里面说到“在村里正下着像我们小时候的那样的雨。说雨也未免可笑,实在因为有山围着没有风的缘故吧,这是长而且直的,在东京等处见不到的那种雨……普通人家的屋檐下都是没有竹水溜的,因此檐前的地上却有檐溜的窟窿整排的列着。雨一下来,那里便是立刻变成盘样的小池,雨再下得大一点,水便连作一片的在动……我们那时候以为这水面左右浮动的水泡就叫做檐溜的,各家的小孩都在唱到:檐溜呀,做新娘吧!在下雨的日子到村里走走,就可以听见各处人家都唱这样的歌词:
檐溜呀,做新娘吧!
买了衣橱板箱给你。”
不知这童谣里,为什么由屋檐下的水泡想到了娶新娘,也怪跳跃的,但我却是很喜欢柳田国男对小朋友的世界描写得这么细致。我们小时候住的是木窗瓦屋的房子,每听到瓦顶淅淅沥沥的声响,便知道下雨了。下雨的时候仿佛心情都不太好,因为不能出去,呆在屋内是很气闷的,有时下一整天,那更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了。但如果雨越下越大,却引起我们小朋友兴奋的。屋檐的淅沥滴答的水珠,渐汇成一大束一大束地哗哗落下来,天井里也满是柳田所说的“檐溜”,但是我们不关心这个,我们却是会几个小朋友玩劈屋檐水的游戏,伸手水平快速劈向大束坠落的的屋檐水,看谁的手快,手上可以滴水不沾为赢,这样简单的游戏竟也可以让小朋友们乐此不疲。这样的雨,这样的童趣,只可惜中国没有柳田那样的民俗作家为其写照,而只在我们心头幽微存留的记忆,在这都市的生活里怕是终有一天完全磨灭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