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至,年味也顺着渐渐变暖的风升腾起来,村里人上街买大公冠子的公鸡、早晨才宰的新鲜猪肉、买活蹦乱跳当地养的鲢鱼,回家烧水杀鸡宰鱼腌肉,忙的不亦乐乎。孩子最高兴,看着鸡被割破了喉咙歪着脑袋在草地上颤抖,嘴里嘻嘻的笑,眼珠子盯着一盆的生食都不会眨了,不时用袖子擦擦流了很长的口水。老人靠在墙角晒太阳,伸出没多少肉的手感觉了下流动的风,漏风的嘴里说了句,今年暖冬啦。
家家户户都是一样的高兴,家家户户都在准备着过新年,可村上的季老二家却没有年的味道,季老二天天黑着张脸嘴里打个嗝都是丧气味,每天早晨起来在家门口遛一圈,眼睛盯着自家门口的树小声嘀咕,娘的怎么没有鸟。别人都觉得着新年就像小脚女人来得有点慢,可季老二觉得这新年就像前几年遇到的疯狗要咬他的脚似的狂奔朝他来,他也不再每天早晨起来看自己门口的树了,一天不知道看多少次,比村里孩子看别人家杀鸡宰鱼还目不转睛。鸟就是没来,季老二黑沉着脸,看着新年这头疯狗向自己逼近,恶狠狠地说了句,真他娘的老不死的!
季老二虽这么叫但他就弟兄一人,要不是季老大早夭,也就不会有他季老二了。季老二他爹在他十一岁就见阎王了,村里人都说老二他爹是活活累死的,老二她妈生了季老二后就落下了一身毛病,作为家中唯一的劳动力季老二的爹一人干几人的活,比那时村里唯一的老黄牛还他娘的辛苦。那年收过麦子,抢收成连着几天没合眼季老二的爹倚在金黄麦秆,闻着还散发着麦子香味的麦秆晒着太阳眯着眼,这副悠闲的样子没有持续多久,季老二他爹就伸腿死了。死时老二他爹大口吐血,村里人拖他上板车送他去卫生所,他硬是没去,满嘴流血朝围着他的乡里乡亲跪下来磕了三个头,指了指自己家的方向,人还没站起来就倒头咽气了,死的时候还跪着。
季老二就是这样靠着村里人的接济和亲妈的养活下活下来的。家中壮年的公牛死了,他妈就成了头有病还耕地的瘦牛。夏天人家插秧只要一两天,她全部插完得五六天,每天早上天刚亮就起来,晚上天不黑得看不见手了不回来。生季老二时落下的病让她一干活就浑身疼,插秧这样的体力活正常壮劳力都累的够呛,她一浑身有病的人只能咬着牙横着心干,实在累了疼了就拿块木头放在嘴里咬着,没有收成她的儿子怎么活?一场秧苗插下来,季老二他妈咬断了十几块木头,人也老了好几岁。谁家三十多岁的女人长着四五十岁的脸?只有季老二她妈了。
季老二年幼死了爹,妈又是半个残废,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话虽说得不假,但这个家也只是当他季老二的家。村里李老头就一直骂季老二是个白眼狼是个喂不饱的畜牲,季老二十六岁那年,他妈从牙缝里省下来的钱买了个猪仔,说是要给养肥了卖了给季老二念高中。结果那年季老二他妈大病了一场,本来就瘦的身上仅剩的肉哗哗往下掉,村里人看着她发黄的病脸,都说再不治人就要没了。那时李老头还是个壮年汉子,就指着季老二的鼻子说,快把猪卖了给你妈看病去。季老二确实麻烦这个麻烦那个找人卖了猪,村里人看他年纪小怕被骗了也都帮衬着他。但卖的钱却被季老二口口声声说丢了,被别人偷了捡了,反正他手里没钱了。村里人都怀疑季老二是贼喊捉贼可没有这证据也没法说,况且这是人家家事,村里人也只是外人没法插手。李老头一副犟脾气,指着季老二的鼻子骂他是畜牲,连他自己亲妈的命都不救。季老二他妈听着死去丈夫的朋友在骂自己儿子,求着李老头别骂了,说她清楚她儿子是啥样的人不会是他自己偷拿的。李老头气得发抖,使劲跺脚而愤怒而归。
季老二的妈没死,乡卫生院的大夫看她可怜向上头申请,以药品快过期不如免药费治疗群众为名救活了她。季老二他妈没死,受气的李老头也不再愿意多露面了,但看到季老二就会骂他是畜牲白眼狼。
季老二念了高中大学没有考上,就回到了乡里做了会计,工作了几年也有了些钱,就娶了个媳妇。房子是新盖的砖瓦房,媳妇是新娶的娇哒哒漂亮媳妇,可妈还是个快要死了的老女人。起初季老二他妈还是住在那幢老房子里,季老二盖了新房也没有接她住的意思,后来村里说房子老了,拆了盖新的政府给补助。于是那时候,季老二就天天下班往他妈这里跑,比干什么都勤快。往常一年也就过年来一次,季老二他妈看着儿子带着媳妇来一口一个妈叫的多甜,老脸上满是笑意。
季老二他妈搬过来和他一起住了,钱到手了妈也就喊得少了,眼皮子都不愿意抬。这样的日子过了五年,季老二也人奔中年。这年冬天,季老二他妈身体就像密布裂纹的破碗,寒风吹了几次人就不行了,碗漏了人的命也就不长了。季老二想着他妈快要死了,真的快要死了,可死了还要一笔花费,也就唉声叹气起来。时间过了一天又一天,头天晚上眼看就要咽气的季老二他妈,到了第二天依旧喘着气,季老二起初没觉得这样有问题,可听到了有人说正月死人不吉利会遗害子孙,他怕了。他怕他这个老不死的妈死在了正月,他怕这个比自己死了都要怕。都说要人死了乌鸦最先知道,于是季老二每天都去看自己家门口树上有没有乌鸦,这时候要是出现乌鸦,比他爹从坟里蹦出来都让他惊喜。可乌鸦就是没出现,就是个乌鸦毛都没有,季老二的脸不再是黑了而是发白,他怕了,比走夜路撞鬼还怕。
年关要到,家家都在准备着过年,季老二却盼望着办丧事,这时候办个丧事能让他比过年还高兴。可他那一口气吊着的老不死的妈还活着,他就高兴不起来。今天早上,他那个娇哒哒老婆对他说,他那个老不死的妈吃不进去东西了,他一听睁圆了眼睛大声说,真哒?!他老婆点点头。季老二搓着手在屋里团团转,转了一会儿在他老婆耳边说,她预感到自己该走了就不愿意吃饭了,她要把饭留给儿孙吃,自己不吃是为了不让儿孙受穷。咱们也就成全她的心意吧。他媳妇一听,皱眉说,你怎么这么迷信?季老二面容立刻变得忧伤,说,这是咱妈在成全我们呢,其他的就别说了。
两天后的那天早上,季老二他妈咽气了,村里人来帮忙办后事,几个年轻人抬着季老二他妈,嘴里咕哝着,老话都是骗人的,说死人比活着时候重,这都他妈轻的没斤重了!看着他妈被抬上了灵车,披麻戴孝的季老二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小声说道,乌鸦也不是都灵的,这下吉利了,我也不用受穷了。说罢,大声哭嚎,奔向灵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