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心口的朱砂痣
第一次看《甜蜜蜜》,是2011年深冬的某个夜晚。
那年冬天,我刚经历了一次失败的恋爱,独自租房考研。租处条件很差,没有暖气,热水限时供应,我整日瑟缩在旧书桌前看书,冻僵的手脚生出冻疮。情感和身体上的双重不适,令我的备考状态很槽糕。挫败感、迷茫感、孤独感像欲雨天里绵延的阴云,黑沉沉将我笼罩在狭小的房间。
还记得那夜凄风苦雨,整幢楼停电。看不了书,坐卧难安,只好看电脑里存储的电影排遣焦虑。打开《甜蜜蜜》,开头居然是黑白胶片,年代久远,画质模糊,差点弃看,幸而拖了下进度条,画面恰是黎明倚在门口对张曼玉说:李翘,新年快乐。两人你来我往开心说着吉祥话:万事如意,身体健康,龙马精神……张曼玉忽然道:友谊万岁。友谊万岁,黎明脸上的笑意慢慢凝住,像一根忽然被掐灭还余雾袅袅的烟。
也许是因为“友谊万岁”这值得玩味的四个字,或是黎明那张初恋般青葱美好的脸,我这才来了兴致从头观看,终于是没有错过这部好电影。五年过去,《甜蜜蜜》仿佛是心口的一颗朱砂痣,尽管我已记不清看过多少遍,但只要电影原声咿咿呀呀一响起,还是禁不住眼热鼻酸。
2.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影片开头,是黎明的一段念白,声音酥酥糯糯的,他在给远在天津的未婚妻写信:
“亲爱的小婷,我已平安到埠。原来香港真的很远,这里什么都跟天津不一样,人多,车多,楼盖的特高,听说小偷也多。广东人说话很粗鲁,很大声。小婷,我真的想念你。”
站在“三观”的角度看,黎明饰演的角色其实并不讨喜。影片中,黎小军背叛了未婚妻小婷,而与张曼玉饰演的李翘相爱。虽也同情小婷,但我无法对男女主角苛责一二,因为他们不是贪图爱欲的享受者,他们亦只是陷落在茫茫人海的两粒微尘,身不由己地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行进。
我喜欢黎小军的纯真憨厚,他从来不是精明的利己主义者。来香港的目的简单纯粹,是为赚钱回津迎娶小婷。骑单车运输鸡鸭、提着豆浆油条在街头乱窜、兴奋地围观打电玩,他新奇而快活,感觉未来一片光明。他甚至没吃过麦当劳,他羡慕在麦当劳打工的李翘,用一种诚挚天真的口吻说“这很幸福”。看见李翘用BB机,他语无伦次地惊呼:“BB机呀,你真行!你真行!BB机!”他从不掩饰自己的乡土和痴傻,他有一颗孩童般纯真的心。
与黎小军的木讷憨厚相反,李翘,这个来自广州的伪香港,浑身散发着闯荡多年的圆熟精明。她一心求财,给乡下母亲买大房子,过上等人的生活。她一天打好几份工,给花店送花,做麦当劳服务员、英语班清洁工,投身炒股热潮,她介绍黎小军上英语班并从中收取回扣,让黎小军替自己送花。拼命工作赚钱就是她生活的全部,在储蓄卡余额的节节攀升中,李翘欢欣雀跃。
但身处异乡,他们也孤独的。尤其在忙忙碌碌,各人自扫门前雪的香港。
1987年的元宵夜,香港街市人头攒动,黎小军帮李翘一起摆摊卖邓丽君的录音带。李翘信心满满地说:“黎小军,等着分钱吧!”谁成想,一场倾盆大雨浇醒了他们的发财梦,摊棚前风雨交加、门庭冷落,价格降了又降,依旧无人问津。黎小军醒悟道:“姑妈说,只有大陆人才听邓丽君。给人知道你听邓丽君,全世界都晓得你是大陆人。所以那些人就算喜欢,也会选择不出声。”
创业受挫,两个人失魂落魄地蜷缩在一角,吐露心扉。李翘道:“为何你明知我占你便宜,还让我捡?”黎小军语意诚恳:“我担心,若我不让你讨我便宜,你就不来找我,那么我连香港唯一的朋友都没有了。”李翘沉默,片刻,低头道:“其实,我在香港也没什么朋友。”那一刻,两颗漂泊的心仿佛大海上两艘孤独夜行的船,忽然间遥遥望见了对面彼此的船帆。
那年元宵夜,黎小军和李翘留下一起吃饺子。我喜欢黎小军的善良温暖,李翘吃饱了,他自然接过她的碗,捡她吃剩的吃。饭后洗碗,他用毛巾仔细为她擦拭沾满泡沫的手。李翘起身准备离开,他担心外面天冷,又为她添件大衣,耐心系上纽扣。黎小军的暖不是深谙撩妹技能的作秀,而是出自本心的关怀。
逼仄狭窄的过道里,暧昧像暖风天里发酵的桂花酿,随风一寸寸甜丝丝地飘进脾胃。黎小军笨拙地为李翘系衣扣,李翘的发丝轻拂在黎小军眼睑上,痒痒的,黎小军揉揉眼睛,替李翘将垂落的发丝别在耳后,继续系衣扣。李翘微微偏了一偏,头重得几乎要靠在他肩上。黎小军愣住,两人不可挽回地掉入了情欲的漩涡。
黎小军开始害怕给未婚妻小婷写信,总是写上只言片语又默默撕掉。
给小婷打电话,他半天憋出三个字:“我爱你。”但我爱你,其实就是对不起。
接下来,影片播放到文章开头的画面,李翘对黎小军说:“友谊万岁。”她故作轻松地将其定性为:“那晚风大雨大嘛,两个孤独的人糊里糊涂吃了顿团圆饭咯。”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李翘和黎小军无数次地滚床单,却骗自己“友谊万岁”。
可孤独的人啊,又何尝不是可怜的。当下观影的我,多么理解他们寂寞的心境。
3.无处安放的爱情
八十年代末,香港金融危机,股市萧条,李翘多年的辛苦经营溃于一旦,为还欠款,她做起了按摩女,渐渐失去往日的快乐风采。
黎小军买了两条手链:“一条给小婷,一条给你”,语气诚恳真挚。李翘望着黎小军,一瞬间百感交集。两人失落地走在霓虹闪烁的夜街上,镜头摇摇晃晃,看得人也恍惚起来。李翘对这段不可承受的感情感到迷茫,周围人潮涌动,他们那么渺小,不过是这城市的两个失意落魄者,尘埃般微不足道,初到香港时的激情、梦想全都磨砺得消失不见。
李翘焦虑地漫无目的行走,黎小军低头跟在后面,像做错事的小孩。
“黎小军,如果小婷有天认识了一个男孩子,他们两个很投契,像你和我一样,经常见面,偶尔还……但他们骗自己说是好朋友,你会怎么想?”
“我,我会很不开心。”黎小军低头嗫嚅道。
李翘摇了摇头,眼中似有泪光,怅然道:“黎小军同志,我来香港的目的不是你,你来香港的目的也不是我呀。”
聚散终有时,苟合的爱情啊,终不能幸免。
4.人生是苍凉和无常,甜蜜只是希冀
影片名为《甜蜜蜜》,但甜蜜只是编剧善意的希冀。香港不等待他们,时间不等待他们,爱情不等待他们,所有宏大的变迁都不等待他们。就像电视剧《蜗居》的结尾,海萍所说的一段话:
“其实我们都不用走,那个人流就推着我们向前走,我想不走都不行,想停下都不行。来不及细想,没有决断,就这样懵懵懂懂地被人推着往前走。而我青春年少时候的理想上哪去了?我的理想,就被这匆匆的人流推得无影无踪。”
与黎小军分开后,李翘跟了在按摩院结识的黑帮老大豹哥。再见到她时,她俨然是一位容光焕发的阔太太,她终于成为了她心目中的上等人。
黎小军与小婷结了婚,此时的他亦褪去了些许憨傻稚嫩。
然而还是爱着的吧。婚礼上,又是在一个逼仄狭窄的过道里,李翘和黎小军相遇,李翘笑着道恭喜,骄傲地说我们终于都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她边说,边不停往嘴里塞吃食,戏说自己“像个饿鬼”,嘴里一刻也不停歇。我知道,她是在掩饰内心的暗流涌动与慌乱。
两人假装相安无事。然而当邓丽君甜腻哀婉的歌声响起:“goodbye my love,我的爱人,再见”,李翘和黎小军还是动了情,车水马龙的长街上,那一记深长的吻荡气回肠,霎时间昏天暗地。“我们终于都失败”,两人相拥着喃喃耳语,决心分别回去跟爱人摊牌,他们要好好在一起。
事与愿违。回去路上,李翘听说豹哥犯了事,让黎小军在渡口等她,却一去便没有回。黎小军在风雨里等了一夜,心神惧碎。没等来李翘,他还是和小婷分了手。“小婷,我们回不去了。”一瞬间我想起了《半生缘》里顾曼桢也说过同样的话,巧的是男主角沈世钧也是由黎明饰演。
豹哥落魄了,李翘还是跟着他,从台湾到美国。虎落平阳被犬欺,曾经在香港一时风光无两的豹哥,如今佝偻着背在美国的大街上蹒跚穿行,让人不禁慨叹世事无常。然而豹哥到底从始至终对李翘都是关怀温暖的,李翘爽约黎小军,大抵是因为不忍背叛豹哥的这一份温情。豹哥死了,死于美国街头未成年小混混之手。
李翘在被遣送回国的路上,心无可恋,恍惚间看见黎小军骑着单车的身影。她忽然夺门而出,仿佛要抓住生命中最后那束光,朝着黎小军的方向,极力狂奔。转过几个街角,黎小军早已不见人影。李翘发丝凌乱地呆立在路口,看着来往人潮,内心凄苦彷徨。然而音乐响起,镜头一转,黎小军穿着洁白的衬衫正从李翘身后穿行而去。
黎小军与李翘,聚聚散散,兜兜转转,生命中又一次无可奈何地错过。
1995年,邓丽君溘然长逝。美国华人街上,满城风雨,一腔情思。电视、广播、电台全都大声播放着邓丽君的讣告和她生前甜美的歌声。
终于,在邓丽君的歌声里,影片仁慈地安排了李翘和黎小军又一次相遇。而此时,两人已是中年,早已褪去了年轻时的青涩冲动,他们没有说话,只是相对而笑。这笑容里,饱含所有被原谅的岁月与沧桑。这是电影给残酷的现实一点不现实的甜蜜希冀。
说到底,《甜蜜蜜》的底色还是苍凉的,纵然最后相遇,十年间的情爱与时光,到底是被亏欠了。
5.谁说黎明没有演技?
《甜蜜蜜》里全员演技上线,张曼玉自不必说,演技炉火纯,如入化境,当年她包揽了金像、金马奖最佳女主角,豹哥死后的那一场哭戏简直可以封神。不少人对黎明饰演的黎小军颇有微词,可我偏偏爱他那张“面瘫”的脸。黎明的外形气质是带着书卷气息的文质俊秀,安静、斯文、忧郁、内敛,《半生缘》里的沈世钧无疑是他本色出演。我喜欢黎明的普通话,影片中数次给小婷写信的独白,轻轻柔柔的,像是在爱人枕边甜蜜耳语,好听极了。
我惊讶于黎明本身的儒雅气质能演出黎小军初期的憨厚呆萌感,并且轻松自然,不事雕琢。电影开头有一场戏,初来香港的黎小军围观市民打电玩,那笑容真是王宝强式的憨傻,演活了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土老帽。
影片中后期黎小军走的是深情范儿,黎明的几个镜头把我秒得死去活来。一是友谊万岁那场,那嘴角渐渐黯淡又延宕的笑意,我想不出第二个男明星能演得他那么好。当初也是这个镜头,吸引了本无兴趣的我看下去。二是车窗拥吻那场,李翘鸣笛,黎明回头,这刹那间眼神里的复杂情绪,我看了都心疼。
6.大浪淘沙的时代感
整部影片的内容跨时十年,从80年代的赴港淘金热到90年代慢慢回归内地,时代一直在发展变化,在时代面前,人是渺小的,只能不由自主地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前行。影片中处处透露着这种无力感。
张爱玲在《〈传奇〉再版序》中说:
出名要趁早呀!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
那么,赚钱要趁早呀,追梦要趁早呀,相爱也要趁早。一步晚,步步错,早晚被时代远远甩在后头。李翘和黎小军,赚钱没赶上好时候,一场金融危机将所有美梦幻为泡影;爱情没赶上好时候,兜兜转转,一晃就是十年,再重逢时,已人到中年……
瞬息万变的时代面前,李翘与黎小军,又何尝不是荧幕之外,经不起岁月蹉跎的你和我。
7.贯穿始终的邓丽君情结
按理来讲,黎小军和李翘美国街头再相遇这样的结局,俗套且失了真实。但呈现出来的效果却很新鲜,这得益于剧本结构的精巧以及贯穿始终的邓丽君情结。电影结尾借邓丽君逝世这个现实素材而制造相遇,使得重逢具有强烈的宿命感。
李翘与黎小军的相知、相爱和重逢,都离不开邓丽君情结的催化。
初相识时,黎小军骑着单车载着李翘在大街小巷穿梭,李翘唱的是邓丽君的《甜蜜蜜》,这大概是整部影片中最切题的一幕了,剩下的多是荒凉与沧桑。
元宵夜,两人因为邓丽君的录音带而相知,他们都是同听邓丽君的大陆人,有着同样的孤独心事。
车窗拥吻那幕,车载电台里放着邓丽君的《再见我的爱人》,歌中一遍遍唱着分离和再见,李翘和黎小军听得失魂落魄,在突然长鸣的汽笛声中蓦然醒悟:相爱就要在一起,再也不能分离。
再到重逢,兜兜转转十年,尝尽时间冷暖,李翘与黎小军的重逢竟然是因为一代偶像邓丽君的与世长辞。唯有相顾无言,不悲也不喜。
到此,一个处处伏笔的精巧剧本,才算画上完美的结尾。
真好,爱过百转千回,还剩那一点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