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好
纳兰容若
江南好,水是二泉清。味永出山那得浊,名高有锡更谁争。何必让中泠。
每临朝代更迭,士人群体里总有一些人念念不忘旧朝,拒绝接受新朝。在明清易代之际,这种情况表现得最为鲜明激烈。只有很少的士人主动地向新王朝靠拢,与满清统治者合作。绝大多数的士人,还有成千上万的士卒百姓,在清军南下之时,在众寡悬殊甚至预知败局的情况下进行惨烈地抵抗和斗争,直到被杀害,或者自杀殉职、殉国。“国亡家破欲何之?西子湖头有我师”(张煌言《八月辞故里》)。“从容待死与城亡,千古忠臣自主张”(瞿式耜《绝命辞》)。“一月悲歌待此时,成仁取义有天知”(张同敞《绝命诗》)。“决此一朝死,了我平生事”(刘宗周《绝命辞》)当清王朝逐渐确立巩固了统治地位之后,仍然有相当数量的士人,以遗民的姿态生活,著书讲学,坚决不入仕,始终拒绝承认新王朝统治的合法性。“地下相逢告公姥,遗民犹有一人存”(顾炎武《悼亡》)。“清风有意难留我,明月无心自照人”(王夫之)。当然,也有一些士人,出于各种考虑,被胁迫着做了新王朝的官或者参与了新朝的科举考试,但他们的内心充满了痛悔和愧疚,“浮生所欠止一死”(吴伟业《过淮阴有感二首(其二)》),“长恨飘零入雒身,相看憔悴掩罗巾”(龚鼎孳《赠歌者南归》),“谁教失脚下渔水,心迹年年处处违”(吕留良《耦耕诗》)。明末清初,士林整体的风气便是这样以气节相标榜,对新政权是截然地拒绝姿态。对于出仕为宦的士人,士林侧目以视,清流多有谤议。
其实对于新政权的掌权者而言,对于入新朝的士人态度也很复杂,出于巩固统治的实际需要,也出于安抚民心的需要,掌权者对入仕仕人做出欢迎和礼遇的模样,但其本心对于汉族身份的士人还是防范猜忌甚至鄙视的,否则,乾隆帝就不会令人编本《贰臣传》出来,康雍乾三朝酷烈血腥的文字狱更能见出掌权者对士人群体极端仇视的心态。
人总是站在一定的立场上的,同样的一件事情,站在不同的立场上,态度评价情感都不相同,甚至完全相反。纳兰容若是满清贵族,对于明末士林深深抱持的“华夷之辨”心存反感,对于明亡后士人的遗民心态也做不到透彻理解,对于士人们宁可披发入山变姓逃窜江海也不仕清的行止很不赞同。从他的《金山赋》里可以察觉,他对于自己服务的这个新王朝赞美认可相信的程度还比较高,尽管赋是种很夸张的文体,但纳兰的情感还算真诚。在黄天荡,狂风大作,人惧降篷,康熙帝偏令满帆,迎风逆行,皇帝本人还伫立船头,轻松地射江豚,纳兰用“立马江山千里目,射蛟风雨百灵趋”的词句写皇帝声威,唐宋之问《扈从登封告成颂应制》有句,“百灵无后至,万国竞前驱”,元尚仲贤《单鞭夺槊》有戏词,“圣天子百灵相助,大将军八面威风”,纳兰容若这一句,分明还流溢着强烈的自豪之情。汉族士人入仕新朝,纳兰容若乐见其成。他是个文人,他的思维与掌权者的政治思维和官场里面最寻常的乖滑官僚思维全然不同,他是个诚厚良善的谦谦君子,他的乐见与愿望充满真挚与热心。
纳兰容若有个以诗文会友而生成的朋友圈,圈子里的人大都是明亡后仕清的汉族文士,在朋友圈里,彼此之间平等相待,真心论交。纳兰容若平生第一回去无锡,江南的风物,让他强烈地想念起那些曾经生活在这里的朋友们,与纳兰容若关系特别契厚的文士,张纯修是直隶人,属北方人,其他人基本都是江南人氏,距离无锡不远,纳兰的老师徐乾学是昆山人,陈维崧是宜兴人,姜宸英是慈溪人,严绳孙、顾贞观、秦松龄三位都是无锡人。这些人中,徐乾学是顾炎武外甥,任过侍讲学士;陈维崧祖父陈于廷是明末东林党的中坚人物,父亲陈贞慧是当时著名的“四公子”之一,他自己仕清,做过翰林院检讨;顾贞观曾祖顾宪成是晚明东林党人的领袖,顾氏家族是无锡的名门望族,本人掌国史馆典籍;秦松龄,做过翰林院庶吉士、国史馆检讨;张纯修,做过县令、知府;姜宸英和严绳孙仕路坎坷,以布衣修明史。朋友们出仕新朝,纳兰更借咏惠泉和说锡山为他们正名。惠山泉是陆羽定名的天下第二泉,水自是味永的好水。“出山哪得浊”却是一反前人意,独出机杼,杜诗《佳人》有句“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以在山守志节为清,纳兰偏说出“味永出山哪得浊”,为友人辩,且赞美友人。
“有锡”一事,很是有趣。《锡金县志》记载:周秦时代,无锡西郊的锡山发现铅锡,故此地原名“有锡”。西汉初年,锡矿挖掘殆尽,此地便被改名为“无锡”。王莽年间该县又发现锡矿,复称为锡县。东汉锡又采尽,再次定名无锡县,直至现代。《东周列国志》中则讲了个故事:战国末,秦将王翦伐楚,驻军锡山,掘得石碑,碑上有字:“有锡兵,天下争;无锡宁,天下清。”纳兰容若用此典,自然还是极力揄扬友人。
这一首小令,表面上咏惠山二泉,其实别有深意。在汉族士林尤以仕清为耻的舆论背景下,纳兰容若为仕清的友人们击节,固然是关怀友人的情谊使然,但也未尝没有为汉儒仕清剖辨的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