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年六岁,只记得爸爸教给她的英文字母歌。长大后她才发觉那跟别人唱的都不一样:啊贝车得牙浮击……后来她只要每次不开心了,耳边一响起这首歌,一秒就笑,它代替爸爸陪伴了她好多年。对于妈妈的印象,只是停留在妈妈给自己织的毛衣上面,幼儿园的老师总是会笑着问她:“毛衣好漂亮,是妈妈织的吗?”她像是只喜欢这件毛衣,一个星期要穿上三四次。她常常出神地盯着这件缀精致花瓣的香蕉色毛衣,在小脑瓜里想像妈6妈的模样:妈妈,她的手指一定又细又长吧,手一定很巧,想到这,她咯咯地笑着跑向操场去玩游戏。
妈妈给她取了个洋气的名字:莎莎。爸爸和妈妈在她四岁时离开她和哥哥去了广州打工。两年过去,哥哥升上高中,从此变了样子,跟表哥逃课去玩游戏,学习一踏糊涂。为了监督哥哥,离开他们八年的爸爸妈妈回来了。莎莎只记得,看到妈妈的一瞬间,自己的心就莫名地有了温度,妈妈去厨房炒菜,她跟着,妈妈去喝水,她看着妈妈,就连妈妈去上个厕所,她也选择乖乖地站在门外等妈妈出来。她并不十分懂得用言语去表达自己的情感,而用这样的方式,来告诉爸妈:我爱你们。真奇妙啊!即使她的成长岁月里缺失了父母八年的陪伴,却还是在见到他们的时侯,恢复了全部记忆。
一岁,空白……
两岁,咿咿呀呀。
三岁,莎莎才发现她现在看到的阿爸阿妈,和睁开眼看到阿爸阿妈的不一样。
四岁,妈妈有了解放牌的自行车,莎莎是个跟屁虫,妈妈一走就哭。妈妈只好带着她上下班,她坐在自行车前头的横杠上,伴随着叮铃叮铃的声音一路回家。要是在路边看到了狗,她就慌乱地转转头去,去看看妈妈,妈妈那张脸让她找回了向前看的勇气。后来,她觉得坐在横杠上看到的世界,就是她儿时全部的世界,那辆自行车是她踏实又快乐的时光的源泉。
五岁,莎莎显示出她安静的性格。妈妈在为家务忙活的时候,她一个人也可以玩得很开心,妈妈把她放在床上,给小莎莎一条手帕,她可以玩上一天也不闹腾。
后来……是没有妈妈的陪伴的八年时间。莎莎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他们不喜欢她。她经常被扔在沙发上,奶奶递给她一碗饭就上桌了。自己有没有吃饭,爷爷奶奶一点都不关心。去村里的园子里玩,爷爷从不牵着自己的手过马路,拿跟绳子,往腰上一扎拉着过马路。爷爷常骂自己,哪里都做得不好。当莎莎看到桌上爷爷、奶奶和叔叔的儿子玩笑的场面,她总觉得心上压了一只癞蛤蟆。
心上压了一只癞蛤蟆。这是她自己最独特的感受,也是最深刻的感受。她那天发着高烧,心跳得特别厉害。奶奶是个听信民间偏方的人,说是把一只癞蛤蟆放在心脏的位置,就能治好。那天,她迷迷糊糊,没有力气动,只感觉到癞蛤蟆的腿抓在皮肤上的恐惧,她感觉到了害怕,却一句话都说不上来。她的病迟迟不见好,躺在床上觉得口渴,喊了几声爷爷奶奶,没有人应。她头还有些晕,猜想着爷爷奶奶可能出去干活了,就自己下床了,刚把一只脚拖到门外,她听见从爷爷屋子里传来的声音:“当初就叫了春华不要这个孩子,一抱来的时候就吓人,像是要死的人。现在还总是生病,本来就没钱,白白花了那么多钱!”莎莎听清楚了,是奶奶的声音。
原来,我不是妈妈亲生的啊。
原来,爷爷奶奶讨厌我啊。
那天,莎莎经历了穿透她一生的悲伤和慌张。
莎莎讨厌午后的时间。爷爷习惯在那个时候看电视,老屋的里面都充斥着电视机里各色人物的嬉笑怒骂,老屋的外面包裹着令人觉得凄美的阳光,常有几束光照进里屋里来。她坐在里头的矮凳上,过去几年和爸爸妈妈有关的快乐的时光,现在都变成玻璃渣子刺得心绞痛。从前所拥有的快乐的,无忧的,倍受疼爱的时间,如今那么遥不可及,没人发现她什么时候哭了,什么时候又偷偷的抹掉了眼泪。
从那以后,她总是做梦。梦见有次回家坐在横杆上,看到一个头上全是白色的藓皮的人,那人还瘸了腿,眼珠子不动,一直盯着自己,眼睛里白色的部分要超过黑色。再次做梦,还是那个人,他就在自己的眼前,越变越大,脸越来越清楚,眼睛像要贴着自己的脸,“啊啊不要!你走开!”莎莎每次醒来,都是一身冷汗。以前醒来的时候,一眼看到的是妈妈,她可以抱紧妈妈,但现在醒来只有她自己。
另一个梦,她哭了一夜,醒来发现枕头上浸满了泪。妈妈在田里干活,她想叫妈妈回来做饭,刚出门却看见妈妈弓着腰,衣服前面全是血。她疯了一样跑过去,声嘶力竭地喊着:“妈妈!妈妈!你不要这样!”一眼睁开,她分不清那是真是假,给妈妈打了个电话,在听到妈妈的声音的那一瞬间,她再次哭了起来。
妈妈,马上母亲节了,母亲节快乐。妈妈,你不在我身边,我好想你。妈妈,你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