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最后一艘船了，” 艾德坐在一块石头上，背对着我望向地平线，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默默盯着他的背影。远处阴云密布的天空，透出一缕金色，把海面渲染出粼粼波光。而涨满了白帆的那艘船，满载着士兵、物资、以及所有所有洛丹伦平民幸存者的船只，反射着和煦温暖的阳光，渐行渐远。
“这里真是臭死了!” 艾德一边骂着一边转过身来，擦了擦脸上晶亮的东西，匆匆地往左手上缠绕绷带，这绷带是我们刚刚从医务官朱迪尸体上翻出来的，随后我们匆匆烧掉了她，看着她漂亮的棕色头发在火焰中卷曲消失，她的身体在乌黑的浓烟中抽搐变形，我突然想起她对着伤员微笑的眼神，就像刚才海面上的波光。
我和艾德都是库尔提拉斯港口的船员，是“月神美臀”号船长的雇佣兵。我不知道一艘很普通的货船为什么会起这样的名字，反正藏宝海湾的地精们看到我们的船都会开心的跳起来，在南海镇的酒吧里，我们也会受到格外的优待，即使喝多了麦芽酒吹天大的牛皮，也不会有其他船上的船员过来挑战。
船长是个红色皮肤，梳着两个红发大辫子的矮人，他最大的嗜好就是找漂亮的姑娘给他编胡子，每一次返航，我们都会揣着赏金趴在船舷上，欣赏着短腿船长被短腿夫人暴揍，因为他胡须的款式总是与出海前不同。我们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十几个小时前。
他出现在突袭港口的不死族军队里，额头破了个洞，下巴颏歪着流着一些绿色的粘液，整个人变了个样子，但是鼻梁上那道横着的疤我不会认错，那是被短腿夫人盛怒中砍伤留下的。在那之前一天，他还喝得满面春光，解开胡须吵着要找姑娘玩，然后踉踉跄跄消失在夜色中。我们以为他还会搭乘马车去找法尔甘农场主那个粗壮的女儿调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跟随其他不死族一起，攻击了港口。
一时间警钟大作，场面一片混乱，不死族军队迅速占领了港口的大门，港内的平民尖叫着涌向停靠在码头的船只，港口领主的狮鹫匆匆起飞，飞向北方，那是洛丹伦的方向。我和艾德当时正在“臭牡蛎”酒吧里，准备干掉一条刚烤好的小羊腿，还有一小桶廉价的蜂蜜啤酒，这几乎花掉了我一半的佣金，可惜我一口都没吃到。
“来不及了！先自保！”艾德一把推开呆滞的我，手里挥舞着他从鱼人手里缴获的“沉默之牙”冲出了酒吧，暗金色的剑刃反射出血色的光芒，刺痛了我的眼睛。各条船只的雇佣兵，酒吧里的打手，都纷纷拿起武器，我甚至发现了角落里的两名血精灵，默默摘下兜帽，散落在肩膀上的银色发辫微微开始发光，手掌边缘开始泛出蓝色的冷光。
艾德总是嘲笑我迟钝，其实他不知道，我是个很懦弱的人，所以从很小的时候就想做一名牧师，可以吟咏赞美诗，用圣光来治疗伤病。这样…这样我就可以在乡村教堂里，帮别人治疗疾病，安抚伤痛，再跟我青梅竹马的珍娜结婚，生几个孩子……可是突然有一天，珍娜消失了，有人说她跟一个莽夫私奔了，她父亲和哥哥差点发了疯，他们跑到我的小教堂来，一边哭诉一边痛骂，甚至责问我为什么没有留住她。我在全村人眼里变成了笑柄，他们嘲笑我一个男人手无缚鸡之力，穿着月布长袍活像个女人。
后来我逃跑了，在一个皎皎月光笼罩银松森林的夜晚。我脱掉了月布袍子，把它扔在了村子东边的泥潭里，穿上满是破洞的布甲，骑上那头花了我三分之二积蓄的老白马，逃向南方。我真是太弱了，才走了一个多小时，破旧的马鞍子就把我的大腿磨出了血，于是我找了块石头坐下来，想生火来抵御银松森林湿寒的夜雾，再治疗一下我的伤口。可能是燧石摩擦的尖锐声音刺破了森林的寂静，也可能是大腿上的伤口蔓延出来血液味道的吸引，他们出现了。
周围突然出现了几双闪着绿光的眼睛，一眨一眨得，我能感觉他们在慢慢逼近，他们的轮廓在篝火光芒的边缘隐隐显现。是阿鲁高的爪牙！我的天，没想到传说是真的，我该怎么办！我僵硬地像一座石像，缓缓地环顾四周，一，二，三，四……我想我还不够他们一顿晚餐的。
“呜~~~”有一个轮廓突然颤抖起来仿佛是遭到了攻击。
“你干什么，站起来，快跑！” 我看到了攻击者，身材精瘦，但是却很有力道，已经放倒了一只狼人、闷棍了一只，很勉强的在招架另外两只。我捡起一根木头，用尽全力砸向其中一只狼人，木棍应声而裂，狼人却好像没有遭受任何伤害，转身来要追赶我。那是我这辈子跑的最快的一次，我把所有的加速法术都给自己用上了，就像一只闪光的鸡蛋窜出很远。
“牧师，你在这里游荡做什么？” 放倒最后一只狼人之后，艾德一边检查他们的尸体收集战利品，一边不停地用好奇的眼神打量我。
“我不是牧师，我是一名战士！”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说，毕竟还是不想被人看弱。
“好吧，战士，你在这里游荡做什么？” 艾德饶有兴致地打量我，“第二次战争结束那么久了，洛丹伦还有流民？”
“我不是流民！我要出来闯荡世界！我要做一名合格的战士！”
“……” 艾德愣住了，紧接着爆发出一阵大笑，在高高的树梢上睡觉的鸟儿不耐烦得抱怨着飞起来，扔了一泡鸟屎，“不知道圣光听到你在这瞎扯会怎么想，天生的弱鸡体质还要做战士，放弃圣光了吗？”
“我说了我不是牧师，我是战士！” 艾德的笑声激怒了我的神经，羞愤的眼泪开始在我的眼眶里打转转，我想珍娜要是看到现在的我，估计要恶心死了吧。
“那好吧，战士，想跟我去跑船吗？那可是真正男人的职业，可以做船长的雇佣兵，你的‘一身武艺’ 可以派上用场。” 那一天，艾德帮我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我们同乘那批老马，路过格雷迈恩之墙，痛斥吉尔尼斯人的背信弃义；我们路过希尔斯布莱德农场，他“捡”了一棵睡着的向日葵送给我；我们抵达南海镇，在那里，我成了“月神美臀”号的船员，甚至更棒，我成为了船长的雇佣兵！当然，一切都是艾德的帮忙。真的不太明白，一个擅长偷袭的潜行者为什么会这么善良。
“你发什么呆呢，快抄家伙自保！不要离开我身边五码！” 艾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我一下子清醒过来，扛起桌边靠着的双手锤。 三年了，我的腕力还是不足长时间使用这个沉重的武器，但是艾德总是鼓励我，“这个又大又长，适合你！” 然后狂笑着离去。
我快速跑到艾德身边，此时攻下了港口大门不死族军队已经集结到兵器店和兽栏之间，马上就要超过中心喷泉了。两位血精灵法师在不停地施法以减缓他们的进攻速度，我和艾德围在其中一名女法师身边，拦截住已经跑到面前的食尸鬼。女法师宽大的学徒法袍，充满了寒风和蓝色的光，可是她的脸色渐渐苍白，我的腿开始止不住地颤抖，我想起珍娜的微笑，一缕红色头发垂在脸颊边，还能再见到她吗？
背后也传来了骚乱声，“月神美臀”、“鼠胆吉姆”、“蓝狮” 三艘船的甲板上挤满了逃命的平民，甚至有一艘刚刚抵港的运输船，已经匆匆调转船头开始逃离。没有上船的平民，有的怒骂、有的哭泣、有的甚至晕厥了，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往船上挤，还有扑通扑通的落水声。就在此时，船坞上突然出现了两个银色的传送门，是洛丹伦王国军队与达拉然法师议会派遣的救援小分队！
战局发生了变化，一方面不死族军队被驱赶回港口大门外，另一方面军队副官组织平民有序撤退，“鼠胆吉姆”、“蓝狮” 率先满载平民离港，“月神美臀” 似乎是在等待接应我们，除此之外的其他几条船也加入了有条不紊的疏散。
随着不死族军队人数骤减，我们隐约能看到站在远处控制不死族的大巫妖，他的身边围绕着紫黑色的烟雾，全身泛着暗影能量，那写满铭文密语的法袍飘扬在法阵中央，在他周围似乎还有几个暗影护法。他们一直在吟唱法术，却不见不死族数量再增多。环顾四周，援军们表情依然紧张，我们的人数还是太少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脏仿佛突然停了一下子，抬起头，四目相对，我瞬间清醒过来，“珍娜！”我大喊着。面前一个举着双手向我冲过来的不死族，肤色幽兰，衣服破烂不堪，一头红色的头发已经枯萎成干草，浓绿色的血液从嘴角流出，落在胸口裸露的皮肤上，那里有我一直想偷窥的秘密，“发生了什么！为什么！” 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上大脑，怔在原地，几秒之后，眼睁睁地看着艾德用他的沉默之牙，切掉了珍娜的头颅。
珍娜，我的珍娜，那个莽夫没有保护好你，你们都遭遇了什么？我跪倒在地，头疼欲裂，抛下了那柄无用的双手锤。圣光，伟大的圣光，我要为珍娜报仇！我尖叫着，努力搜索着记忆中仅存的那些神圣法术，金色的光芒开始充盈在我的周围。
艾德发现了我的异常，他冲着我点点头，“好好做你自己吧，傻小子。”
“注意！目标大巫妖！远程最大攻击！” 援军总指挥，按住大腿上的伤口，发出了总共指令。法师们共同向着远处的大巫妖引导最大伤害性法术，蓝色的冰，红色的火，银色的奥术，还有我手中金色的圣光，汇聚在一起，冲向了大巫妖的法阵。最后时刻，我冲着艾德施放了一个“真言术：障”。
“轰~~~” 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几乎扫荡了整个港口，寥寥无几的幸存者们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眼神中透露着绝望。
“这味道像极了你放的屁，吃完了蒜那种，” 艾德拨开倒在他身上的不死族尸体，眼睛看着天空，望向同样平躺在地上的我。我们之间散布着淡淡的绿色的气体，“一切，都完了……”
还在船坞上滞留的平民，那些还奢望留在港口，不愿背井离乡的平民，恐慌地涌向船只，避开这绿色的毒气。“月神美臀” 号起锚了，离港的速度甚至超越了之前所有的记录。短腿船长估计会很欣慰吧，这群好吃懒做的水手终于动作麻利了，可惜他已经被分成了两部分，一半在中央喷泉里泡着，一半在酒吧门口的石头台阶上。
援军所剩无几，刚才的总攻应该是指挥官的放手一搏，他现在躺在冰冷的烂泥里，眼睛失去了光芒，他受的伤太重了，冲击波击垮了他。不死族军队被完全消灭了，战场一片狼藉，四处都是红色的血液、绿色的黏液、湿冷的烂泥。我缓缓地爬向珍娜的脑袋，紧紧地抱入怀中，呜呜地开始哭泣……
艾德无声地坐在我身边，揽着我的肩头，喃喃自语：“唉，一切都完了…看来以后再也不用坐船了。”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码头那里船员们正在用长矛驱赶受到毒气波及的援军，禁止他们上船。他的眼睛里流淌出淡淡的绝望，不知道是不是在想念南海镇那个刚刚勾搭上的女人。
我们互相搀扶着，走出绿色的毒雾，在码头的一块礁石上坐下，艾德凝望着离港的船只，船上的人冷冷地俯视着我们。我怀里，珍娜的头颅表情非常安宁。“我以前特别颓废，常常想，就这样躺下再也不起来，也挺好的，”艾德说，“后来阿鲁高袭击了我们的村子，因为我的无能，我的妻子和孩子都死在他们手里。而我呢，藏在地窖里涩涩地发抖，我的剑锈得砍不动木头，我的匕首钝得切不开熟肉…我的小瑞文，他才一岁，我甚至没有找到他的脑袋…”接下来是死一样的沉默，我不知道我们在等待什么，应该是在等死吧，等死……
许久之后，最后一艘船起航，薄暮笼罩港口，码头上从来都没有这么安静。艾德的身体突然止不住的颤抖起来，似乎想起了什么恐怖的事情，紧张地对我说，“你去找几只火把吧。”
看着满地的狼藉，不死族与人类的尸体相互枕藉，残肢和破碎的武器散落满地，我点点头。我一边低声吟唱着祷言，一边将尸体和残肢堆积起来，过了一会儿，四周还幸存的士兵们也陆续过来帮忙。我亲吻了珍娜的额头，这是我们最亲密的一次。她的头颅被端着地摆在尸体堆的最上方，旅店和酒吧仓库里大桶的煤油被搬出来，火光冲天。我闭上眼睛，继续吟唱，港口一片死寂，只能听到火焰燃烧的爆裂声，还有圣光的回响……
“在援军到来之前，至少能减少点敌人数量，” 艾德尴尬地看着我，他的皮肤已经显现出淡淡的蓝色，其他几个幸存者也是同样。我伸出手来，仔细翻看了一下，依然是那么苍白，毒气对我没有作用？ “你没有感染？！” 艾德惊喜地看着我，脸上洋溢着欢快的笑容。在他的背后，恐惧、不解、愤怒，开始出现在其他人的脸上。
“他是奸细！”
“为什么他从来都没有显示出他会魔法？”
“不死族对港口攻击这么精准迅速，一定是有奸细！”
“我还年轻，我不想死，我不想变成不死族！”
“杀了他，杀了这个奸细！”
幸存者的表情可怕地扭曲着，我颤抖着后退，艾德警惕地转过身去，攻击就出现在这一瞬间，他们甚至不想听我解释，或者说，他们只想让我跟他们变得一样！艾德大吼一声，沉默之牙反射着暮光的颜色，艾德在保护我？！“臭小子，活下去，臭小子，别放弃！快跑！” 不知道是不是毒气的作用，刚才还很脆弱的幸存者们，渐渐开始变得有力，艾德不停地凿击、暗影步、肾击，也仅仅地拖住了他们一小会儿。
而我，这个懦夫，转头就跑，连一个“真言术：盾”都忘记给艾德加上…我一路狂奔，路过港口的大门，路过大巫妖的法阵，背后传来艾德尖锐的叫声……我一直狂奔，傍晚的薄雾渐渐升起，我向着洛丹伦的方向，踉踉跄跄继续跑。前方隐约穿来行军的声音，马蹄践踏地面，士兵的皮靴踩碎落叶，这美好的声音，是洛丹伦的陆军吗？
我停下来，扶着树，不停地喘着，前面出现一个轮廓，扇动着翅膀。太好了，一定是港口领主的狮鹫，它带领军队过来了！
“这儿有活人！” 一个阴冷的声音，一个绿色的闪电球接踵而至……
三年前刚上船的那天，艾德冲着我伸出手来，我把他最喜欢的短剑跟他的左手绑在了一起，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我把绷带打了一个漂亮的绳结，“你小子是块船员的料，绳法很熟练啊，我死也要握着我的沉默之牙，哈哈哈！” 真想回去看看他是不是还握着那把破剑，真想再亲吻一次珍妮的额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