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坐在楼梯上，用来打水漂的石子轻快地在水面上跳跃，然后“咚”的一声沉入水底。天边泛着鱼肚白，起了朝露，如升楼的楼梯有点凉。

我扔光了右手边的小石子，摸到左手边第三块的时候，背后那个一直好奇地拿它两只颜色不一样的眼睛打量我的猪头哼哼唧唧了几声，我听见门吱吱呀呀地响，如升楼紧闭的门终于打开了。有一个悦耳低沉的声音问：

“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回头去看，欣长高挑的身影隐在暗处，朝霞堪堪映亮了一小片白底红纹的面具，依稀是一朵海棠花的模样。

我眯着眼睛看了半晌，忽然绽出一个灿烂的笑：

“我来救赎灵魂啊。”

面具底下发出一声短促的笑：

“我这里有成千上万的灵魂，不知你要救赎的是哪一个？”

“你这里有成片上万的灵魂，但是需要我救赎的只有一个。”

我拍拍裙子上的露水，站起身来，跺了跺发麻的脚走到里面去，路过那人的时候，笑眯眯地贴近他的耳朵：

“灵主大人，从今天起，还请多多关照啊。”

【二】

我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地捉猫，那只长了一条黑尾巴的白猫最难亲近。几天下来，其他的猫都让我亲热遍了，就数它，还是一副高岭之花不可亲近的样子。我不服，今天早上一睁眼，我就奔着屋梁上蹲着的高岭之花去了。

我一把扑住花花的同时，书房的门终于被忍无可忍地推开了。

“是它，”门推开的一瞬间花花就不敢挣扎了，我捏着它脖子上的软肉把它抱起来，一脸无辜地对如升楼的主人说：“花花老是躲着我，我得跟它把误会解决了才行。”

他一身玄色长袍，快步朝我走来，面具下的表情就算我看不到也一定很抓狂。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腕：

“我现在就带你去千魂阁。”

我这才看见他衣服上层叠的红色暗纹，风吹散纷飞的海棠花瓣，似在送别，似在挽留。

我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千魂阁林立的架子真正看了才觉得震撼。放满灵魂的架子，只有一小部分闪烁在漂浮的宫灯下，更多的隐没在无垠的黑暗中，仿佛孤立无援地站在宇宙的中心，成千上万的灵魂是广袤的星海。

我缩了缩脖子，一种令人窒息的孤寂叫人喘不过气来。前方玄色的身影仿佛要独自消失在黑暗里，我心里一颤，一把抓住他藏在宽大长袍里的手臂，往他身边蹭了蹭：

“灵主大人，我有点慌，你不介意我靠近点吧。”

他有一瞬间的僵硬，我打个哈哈岔开话题：

“话说你就这样就让我进来了？我可是什么都没跟你交换。”

“不要了不要了，只要你让我安静地写灵魂薄。”面具下的声音闷闷的，听的出来很是懊恼。

“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我这种猫奴根本就没有办法放在眼皮子底下的猫不去摸。你养这么多猫，也能体会到这种心情吧。”

“我养猫是用来解闷的，跟你不一样……喏，这是今年的灵魂，你要找的是哪一个，就从这里找起吧。”

“诶，掌灯的那位，麻烦你走近点。”我朝那只尾巴托着灯的大猫妖招招手。

大猫像手掌一样的尾巴稳稳地伸过来，照亮了最外层的一个水球。一只纯白的小鱼静静地躺在水球中，闭着眼睛沉睡。我盯着它看了一会儿。

“这个灵魂不是我要找的。他一看就出生在一个富裕的家庭，父母宠爱，兄友弟恭，平生最大的挫折莫过于他爱的人不爱他。”我又伸着脖子仔细端详了一会儿：

“啧啧，它有一条断了又接好的腹线，他后来又遇到了一个爱他的人，颐养天年，寿终正寝，这样的灵魂羡慕都来不及，不需要救赎。”我摇头晃脑地说，转头果然看到他抱胸偏着头，一副不信的样子。

“每个人在经历了人生中重要的事情后，总会在灵魂上面留下点什么，我能从灵魂的形体上看到他们的人生。”我转头神秘兮兮地对他笑：

“灵主大人没有看过他们的灵魂吧，这里有这么多人类的灵魂，不知道有多少缠绵悱恻的故事可以拿来解闷呢。”

他纯白的面具下看不到悲喜。我转回来继续端详架子上的水球：“你看这个，他的胸上有一道不太明显的疤痕，让我仔细瞧瞧……是了，这人有个很重要的朋友呢，不过却伤他最深，后来他的朋友迷途知返恳求他的原谅，可是心上的疤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痊愈呢，这不留下疤痕了不是？不过呢，既然已经收到了朋友的歉意，那就不需要我来救赎了。”

“哎呀，这条鱼的身上有五颜六色的花纹呢，这可是一个旅行家。不知道他游览了多少山川大河，看遍了多少人情冷暖，才能把自己的灵魂染上这么炫目的色彩。”

“……”

“不知道灵主大人有没有去过人间，人间可比表面上有趣多了，”我拍拍手上的灰从楼梯上跳下来：“灵主大人，到饭点了吧，我饿了。”

【三】

我坐在房顶上，怀里抱着花花，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它油光水滑的皮毛，抬高了下巴看低垂的星幕。

“花花呀，这么美的星空，我可是好久都没有看过了。”我满意的喟叹。

“人间的星空，不也是这个样子吗？”

我一个激灵差点从房顶上滑下去，花花“喵”的一声从我怀里跳出去，轻快地跑到远处，歪着头看从我背后悄无声息地出现的某人。

我也歪着头，一脸埋怨地看他。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他站在梯子上，举着双手以示清白。

“我差点就滑下去了欸，要是擦伤了脸摔成残疾那可就惨了。”我伸手把他拉上来：“所以呢，你这个罪魁祸首，这样轻飘飘的一句对不起就完了？”

“那你说，该怎么办？”

我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中染上了如此清晰的笑意，好像低沉的大提琴，温柔地响起在微凉的夜风中。我有点微的愣神。

“嗯？”他的笑意更加浓厚，带上了戏谑的味道。

我！滴！神！我打赌我刚刚的表情绝对有够蠢。我强行压下泪流满面的冲动，正色道：

“为了表达你的诚意，把面具摘了吧。”

死一样的静寂……我的内心终于泪流满面……

“如果太勉强的话……”我话还没有说完，他纤长的手指已经绕到脑后，挑开了面具的系带。

于是我看到一张俊美如天神的脸，上挑的眼角仿佛还残留着忧郁的痕迹，尖削的下巴优美的曲线隐没在微亮的银白的发中，嘴角却是微微翘起的，为整张有如雕刻的面孔增添不少脉脉温情。

“明明长得这么好看，非要成天戴个面具……”我听见自己细如蚊虫的声音。

“大概是为了缅怀什么吧。”他低下头，指尖细细地摩挲着面具上的那朵盛开的海棠花，星子般的眼睛里盛满温柔。

我心上漫延着细密的疼痛。

“你知道么，我每次看这片浩渺的星空的时候，都觉得它在召唤我。”我忽然站起身来。

他摩挲的动作骤然停了：“我很久之前有一个朋友，她也是这么说的。”

“于是呢，我就不停地走，不停地走，”

我站在高处凸出的房脊，晃悠悠地往前走：

“路上我遇到了很多人，很多事，”

我一把捞起蹲在屋脊边舔爪子的花花，抱在怀里轻轻地抚摸，花花发出舒服的“噜噜”声。

“他们让我快乐，让我悲伤，让我心里盛满了陌生的感情，让我难以割舍。”

他终于抬头看我，担忧的眸子里满是不赞同：“快点下来，很危险的。”

我摇摇头，继续往前走了几步：

“可是人的行囊却是有限的，装不了太多的东西，”

我亲了亲花花毛绒绒的小脑袋，把它放下来，

“我不得不每隔一段时间就清理我的行囊，那些难以舍弃的，我只能把它深深藏在心里，”

我在平缓上升的屋脊上摇摇晃晃地小跑起来，

“因为我知道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跑的气喘吁吁，脚下只有微弱的星光照亮，我却越跑越快，

“呼呼、还有、别的人、等着我、遇到，”

我终于站在屋脊的最高处，这里是最接近天空的地方，璀璨的群星仿佛一伸手就能触摸到。

我平复呼吸，转过身看他，距离有些远，他的面容在黑暗中看不真切，我却知道他在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我伸出胳膊张开怀抱，头顶和身后都是绵延的星空，我兴奋地朝他大声喊：

“你看，现在，整个星空都在我怀里了。”

然后我脚下一松，整个人失去了平衡，我擦着瓦片翻滚下去，胳膊被瓦片尖利的棱角刮的生疼，可是我连一片都没有扣住，我的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往下落。

完了，怎么会这么背，本姑娘今天怕是要折在这里了。

然后一只手稳稳地拉住了我，他坐在一条巨大的水龙身上，伏下身子对我笑，精致的面容就在我的眼前，他的声音里满是春风拂面的笑意：

“让你下来你不听，这回摔伤了脸摔成残疾总不能怪我了吧？”

“你总不能真的让我摔了吧，灵主大人？”我扶着他的另一只手爬到水龙身上，水龙在空中倨傲地飞舞，伤口有点疼，我笑的咬牙切齿。

“湫，我叫湫。”他的声音空灵地从前面传来，好像包裹什么别的情绪。

“好，湫，快让我下去，瓦片刮得我疼死了。”

【四】

翌日清晨，不知道湫给我的是什么药，昨晚的刮伤居然奇迹般的不见了。

我推开房门看到他在给两个小糯米团子训话，一男一女穿着讨喜的红肚兜，头上梳着两个圆溜溜的发髻，摇头晃脑的重复着湫的话，肉嘟嘟的腮帮子一鼓一瘪，可爱的紧。

我刚想问哪里来的的小糯米团子，那个小正太回过头看了我一眼，水灵灵的大眼睛闪动的傲娇莫名的熟悉。

我如被雷劈：

“花花？”

小糯米团子又转头看了我一眼，傲娇里面又多了一笔说不清道不明的得意。

我被雷的外焦里嫩。

湫穿着一身月白的袍子，银白的头发有些长了，发尾堪堪用一根红色的缎带系住。他直起身来看我，眼角的阴霾终于不见，他笑的有些腼腆：

“你说的对，我在这里呆的太久了，该去外面走走。”

我仿佛在一瞬间听见百花齐放的声音，我觉得自己的眼睛酸涩得又要落下泪来，隔了好久我才重新找到自己的声音，我说：

“湫，你这样温柔的人，值得更美好的风景。”

他笑了笑，大步走过来，轻轻搂住了我，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像优雅的大提琴：

“谢谢你，这里确实有需要你救赎的灵魂。”

【五】

湫把自己的一些神识给了花花和另外的小猫妖，让它们暂时看管如升楼，他要离开一段时间，寻找自己的星空。

我又跟他并肩坐在屋顶上，不过这回，天边是灿烂的朝霞。

我说：“湫，我也要离开了。”

他转头看我，他的口气很执着：“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笑了，我说：“湫，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我没有名字。如果非要说的话，我是观众。”

他的眼神变得很迷茫。

我抬眼眺望远方水天相接的地方，朝霞映红了天空，也映红了水面，水天一色，俨然早已分不清哪里是太空，哪里是碧水。

“湫，你相不相信，除了人间和这里，还有其他的世界，那里的人也跟你悲喜着相同的悲喜。”

“我相信，人间不知道我们的存在，我们不还是在这里。”他疑惑的眸子逐渐清明。

“是这样，”我握住他纤长的手，他的手很暖，“那个世界有很多爱你的人，我也是，所以我来了。”

“你还会来吗？”

“我不知道，大概吧。”

“我能去你的世界找你吗？”他又问。

“当然可以，不过我不知道可以让你过来的方法。这个世界永远有无限的可能，谁说的准呢。”我站起来，朝他晃晃怀里的东西，那是他的面具。

“湫，把它送给我留个纪念吧。”

他点头，眼中闪烁晶莹。

我吻了吻那朵怒放的红色海棠，一步步朝初生的朝阳走去，我的眼眶也湿了。

“湫，对自己好一点，否则我会心疼。”

我的声音飘散在风里，我的身体消失在晨曦中。

“你真的可以读懂人的灵魂吗？”

我又听见他的喊声。呵呵，怎么会呢，我轻轻地笑了。湫，我只是想说，没有人的生命中只有快乐。不过我已经回答不了了。

湫，我受不了了你眼中盛满落寞的样子，所以，请放肆地幸福。

我爱你，再见。

PS：《大鱼海棠》上映的时候写在别的地方，最近看到b站可以看了，自己也很喜欢，所以再在简书贴一次。里面写长大了的湫，还有很多针对湫的台词，看过电影的话可能看得出来。观文愉快亲爱的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