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七年冬天,北平的雪下得正大,压弯了院子里的柿子树。
从阁楼的小窗望出去,四下里白茫茫一片,独把枝头越冬的那颗柿子露在外面,宛若一盏不大的灯。
世事不太平,院里停了学,正可空下来读读闲篇。在部里任职的师兄却踏雪来访,相邀整理前些年陪都的资料。这倒正对胃口,前尘往事、国恨家仇里,藉以亲近英烈、砥砺壮怀,感念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理到后来,遇到几处过不去的坎儿,非去实地查访一番不可了。遂跟师兄讨要了一纸文告,权充尚方宝剑,径往南苑而去。
军部的小飞机,几经颠簸,总算是平安抵达,谢天谢地。
坐上军吉普,三绕两绕就进了山。沿路,硝烟早散,不时还能看见倾颓的房屋,足见雾都空战的惨烈。
到地儿交割文案,接洽的郭副官倒也爽利:“木啥子好查的喽,都被龟儿子们的飞机给炸得找不着喽。你先到机要室等我,我去安顿一哈,马上来陪你找。找一哈马上去吃饭,给你接风!”说罢,噌噌噌先自走开了。
沿着老旧的红砖楼走着,廊檐嵯峨间,不时可见斑驳的指示牌,白底蓝字。
山城的房子多是依山而建,走走就进了山肚子里。隧道的光线暗下来,过了一个分岔,眼前一面嶙峋的山墙上,开一扇门,门楣边钉着个白底蓝字搪瓷牌子——机要室。
门是虚掩着的,敲了两敲没人应,就在门廊下的长椅上坐等。
等着等着就有些倦意,刚打了个小盹儿,梦到小时候在城墙上放风筝,湛蓝的天。就听有人开门:“你就是来查资料的吧?”
一抬眼,四目相对,竟各自愣怔。
片刻 ,那女子悄然一笑:“我叫苏绿。”
……
资料查得很顺利。不仅如此,还有很多外界根本不知道的,战争期间的细节,在这间荒僻的机要室竟都有翔实的记载。纤毫毕现,有如亲历。
和苏绿也很快熟识起来。
人与人之间,本无须太多言语的。有些人,其实原本就熟识。
回到北平,渐渐地就书信往来起来。
小羊毫写薄云笺,沙沙声有如春蚕。凝神静气,雪落无声。
鸿雁往来,转眼又是年头岁尾。
恰到山城公干,邀了苏绿同来北平。苏绿请下假来,一同北飞。
依旧小飞机,却不再颠簸。
两个人认着舷窗外的云彩:“这面的云是弥勒佛,这面的云是悟空,这面的云是八戒……”
苏绿暂住地安门外。
深深的巷子里,说是姨母的家。
每日里游历归来,却不让送到宅院门前,苏绿生怕姨母笑话。
夜阑人静,听着小巷的石子路面,足音渐远,如雨打芭蕉,错落有致。
叩门,门开,门阖……
时光漫过,说话已是年关。
那日两人正在街头漫走,一捧热栗子,香了半条街。
兀地响起防空警报,街面上顿时乱作一团。拖着苏绿往街边猛跑,一个趔趄,苏绿跌倒在地,拉着苏绿的那只胳膊顿作千钧之重。远近四下漫开硝烟,低空掠过的引擎轰鸣、咣然坠地四溅开来的炸弹,响作一处。紧紧攥住苏绿,回身去救,双臂用力拖拽之际,被跑过的人绊倒在地。刹那的眩晕之后,抬头,和苏绿四目相对,却惊觉四下已是干干净净,渺无人烟,耳畔,是苏绿一声声的呼唤:“救我!救我~~~~!”眼见着苏绿眸中大颗大颗的泪跌落下来,直坠往前襟……
“兄弟!兄弟!”
睁开眼,正被郭副官用力摇晃:“兄弟!醒醒!对不住,对不住,忘了告诉你晓得,不是这间,不是这间!”
“哦?”时空错乱之际,懵懂地抬手指向门楣的牌子。
郭副官看了苦笑道:“旧牌子都还顾不上拆。自从被炸塌后,就再也用不成了。全机要室的兄弟姐妹都木有了,惨呐……”
好不容易醒转来,怆然亦怅然。
资料查得淡而无味。也难怪,战火纷飞的,谁还有心去记?保命要紧啊。如非亲身经历,谁能真心记取。草草记了几章,遂告返程。
回来的飞机上,一个人认着舷窗外的云彩:“这面的云是弥勒佛,这面的云是悟空,这面的云是八戒……”
岁月如常,只一件事令人纳罕——任是洗熨晾晒,胸襟前那几滴水渍,却怎么也不肯褪去。
数十年过去,沧海桑田,早换了人间。
去国万里,夤夜梦回。终是难耐乡思,趁还走得动,不管不顾地回来,看看。
北平还是老样子——无论怎么变,在心里,都还是老样子。
入蜀,山城花团锦簇。老街巷找不到喽,郭副官也找不到喽,机要室,更是休提。寻寻觅觅,一无所得。想想也是不可能有所得了。
那日闲转上南山,松厅别墅,蒋宋故居,已辟为纪念馆。
陈列的实物和照片里,竟有当年机要室所属的机构。凑近去看那一小展柜的物件,看定了,刹那间老泪纵横:
一方小小的老照片,在“愈炸愈勇、珍爱和平”的标语下,是那巧笑倩兮的女子,衣履一如当年,在北平。
照片底下,分明写着两个字——苏玉。
时光流转,世间温润的玉,化为山岩间,那抹苍老的绿。
世事轮回,心底轻盈的绿,遂成春风里,一盏不灭的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