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怎样做鞭炮。
小时候住在农村老家,雯雯家房子和我爷爷家前后挨着。我和雯雯打从记事起就关系要好,好到彼此分不开,在两家轮着吃饭睡觉。
虽然已经过去20多年了,现在回忆起她家,立刻想到的是浓浓的刺鼻硫磺味、成堆的软纸壳和咕噜噜的声音,雯雯的妈妈一天不挪腚的坐在一台类似小型断头台一样的机子前擀炮仗。这个私人小作坊就在她家,平房三间都都堆满了待裁的纸、制作好的炮筒,那台机子就在她妈妈的炕前。
在拉杆的前后滚动中,一个个紧绷绷的鞭炮“炮衣”被滚好了,扔进脚下的篮筐里。就在篮筐的满和空中,日子被标记起来。爷爷奶奶不用买鞭炮,因为雯雯妈年节时总会送两挂鞭作为对平时受到照拂的感谢。
我不喜欢亲近雯雯妈,那个满了又空的篮筐和咕噜噜的声音让我莫名反感,接到鞭炮时爷爷奶奶让我说谢谢,我也总是扭头跑开。年节第二天,看着满地的鞭炮纸屑和躺在地上几个被踩瘪的“哑炮”,我愤恨地挥动苕帚,拿着簸箕去村后的沟里倒垃圾时,又看到成堆成堆的碎屑,我呆呆站着,仿佛看到那一筐筐的岁月被倒进了阴沟,阴沟里坐着埋头擀炮的雯雯妈。
后来,雯雯爸爸出狱了,雯雯妈再不擀鞭了,也不在村里住了。走的那天,我去送雯雯,她妈妈拉着我的手,眨巴着眼问我:“我不擀鞭了,弄了块地种生姜呢,你说好吧?”我愣了,她一切了然的促狭笑容让我窘迫不已。一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为什么雯雯妈会抓着才七岁的我说那句话,更不明白的是我一直记得那时的情景和心情,我们都如释重负。
我不喜欢鞭炮,不喜欢那整整齐齐的紧绷随着一阵气味和响声后的一地碎屑。有一次,雯雯妈拿来两挂鞭炮,奶奶硬留她吃饭,我就问奶奶:“为啥大婶拿炮给你送几个响你就高兴,我放几个响屁你就骂我呢?”挨了结结实实的一顿胖揍。
雯雯妈在我们村里时就不种地,她天生是做买卖的人才,搞的生姜基地在几年内就做大了,她系着腰包跟着货车各地送货收账。年节前回老家,她再也不送鞭炮了,当然也不送生姜,送两只焦黄味美的烧鸡给爷爷下酒。她走后,爷爷就把我叫到跟前,抽着他的老烟枪给我“上课”:“做人就得有志气,看看人家,这心劲你得学……”爷爷不是势利的人,作为村里的高辈分加之他和奶奶的朴实善良,在村里的口碑和威信都很好。他们从不攀高踩低,却也难得会赞扬谁,总是说“大家都不易”。
那会爷爷总爱跟我开玩笑:“将来考个家里蹲大学,在农业社搞钻研吧?”
我就气得揪他胡子:“不考家里蹲,不去农业社,要去上清华北大同济复旦。”那会老家人嘴里就这四个大学了,我虽也不知道这几个大学门朝哪开,但嘴里说得比啥都溜。
“那你偷奸耍滑,不完作业,可不得跟我去农业社嘛?去农业社咋了,爷爷一辈子就在农业社,还供出你爸这个大学生呢。”
我想起地里的无线风光和躺在拉“麦个子”的牛车上的惬意:光溜溜的麦秆和金灿灿麦穗摞在身下,鼻尖缠着浓浓麦香,眯缝起眼看着天上的太阳,在牛车缓慢的轻微颠簸下睡着……“也行,我跟爷爷种地……反正,别让我擀鞭炮。”
爷爷就愣住了,他搞不懂我究竟为何会那样的厌恶擀鞭炮,而且过去许久还是一直记着。只是知道说让我去种地没有什么威慑力了,反而说“不好好完作业,将来买个木架子让你在家擀鞭”会有奇效。
雯雯妈每年最多回来一次,但每次都会让我去她们那玩一会,吃一点她从城里带回来的高档点心。她们那房子久不住人,没有怎么收拾,之前擀鞭炮的角料和没用完的“炮衣”纸还堆放在一边。我总极力不去看它们,有时脚上粘住一块纸,就大惊小怪的嚷嚷起来。雯雯妈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总会跟我说:“你好好出息,这些东西你沾不上边的,你将来要做飞机、轮船、火车……载着你爷爷奶奶满天下转。”我就一口口啃掉她给的点心,默不作声了。
我终于长大了,十多年再也没见过雯雯妈,爷爷也不再用“农业社”和“擀炮仗”吓唬着我去写作业了。他的大烟杆被烟油子堵着咂不出烟来,改换了我给他买的过滤嘴,蹲在村头不无炫耀的说起他不用进“农业社”的而是“蹲办公室”的孙女。
老头们爱刨根问底:“那你家小孙女蹲办公室干啥的呢?”爷爷就发挥了他的想象:“那戏里说了,人家诸葛亮在军帐也指挥千军万马,坐办公室就搞指挥嘛。”“指挥的啥?”“说了你们也不懂……”
爷爷对打听我工作的热情一直很高。不论是我打电话问候还是过年回去看他们,他总把我拉到一边,问:“你工作咋样,都是造啥东西的。”
我就顶不爱听,“啥造东西的,都是信息时代了,真正有价值的是无形的东西,还真让我去厂子炼钢、造纸吗?”
“爷爷知道,家家都有电脑能上网了嘛。那你造啥无形的东西了,咋有价值了?”
我略带虚荣的说:“爷爷,你不是不愿让我进农业社吗?我在办公室写字呢,用电脑打字。”
“你写书、办报纸,还是啥?”爷爷继续追问着。
“我……我写材料,你别问了,反正反正给我开工资,能给你买烟卷。”我禁不住追问,赶紧打个岔跑开,留爷爷在身后大骂:“这个熊东西!”
我禁不住问呀,问到底,我怕就要说,我去做了个擀炮仗的。
我做的就是雯雯妈曾经不愿回首的年月里干的事:一堆堆的A4纸,加工成一筐筐的“炮仗”,在某些时候就放给人听个响,当然也有很多连响都不响的哑炮,散落一地的碎纸屑,被毫不留情的扫进“阴沟”。我就为了那没有意义的几声“响”,将自己连同A4纸卷进了那紧绷绷的“炮仗”里面。我在想,自己是受骗了吗?我是想做炮来着,我要做的是开山采石的炮、是炸毁老旧烟囱的炮,哪怕是崩老鼠的炮呢,可是坐下来才知道做的是为了给人听响的炮。
我小时候的阴影照进了现实,而我除了冷再也没有以前那样歇斯底里了。最近一次做梦,梦到了雯雯家那久不住人的房子,我在里面埋头擀着炮仗,吓起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