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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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馨主题第六期写作【困】




--01--

吃完晚饭,我们一家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肖娥靠在爸爸的身上,很享受的样子。爸爸盯着电视,正看得津津有味。

我看电视就是装个样子,心里烦透顶了。我用纤细的手指,非常认真地扒着瓜子。瓜子壳很硬,我没有扒开,烦躁地把手中剩余的瓜子全部扔回果盘里。

“爸爸,我已经辞掉东之宇的工作了。后天我就去广东,准备到那里找工作。”我站起来,轻轻地掠了一眼爸爸又收回目光,耷拉着眼皮谁也不想看。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想把心中淤积的烦闷吐出来。然而,我失败了。

“为什么啊?你从广东回来工作不到两年。在东之宇工作顺顺当当的,咋说走就走呢?”爸爸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决定弄懵了,他推开肖娥,坐直了身体问道。

“为什么?爸爸,您在问我为什么吗?”我很不耐烦地抬眼看看爸爸,显然有些愤怒了。

“嗯。为什么呀?”爸爸问我,声音有点怯怯的。

“您告诉我,我为什么回来?”我说话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升高了许多分贝。爸爸看着我,没有吭声。

我哽咽了,转眼看看爸爸身边的肖娥,一股热血从脚底下直冲上脑门,我气更大了,冷冷地说:“肖阿姨,您好啊!”

“好,好,好。你们聊,你们聊。我给你们烧水去。”说完,肖娥连忙起身,走出堂屋,去了东屋——那间只有来了客人才会打扫出来住人的偏房。

“我知道你是担心你母亲才回来的。你回来两年了,这边工作也很顺利,东之宇廖总说你工作干得非常优秀。你现在已经是集团人力资源经理的预备人选了!”爸爸显然在努力克制他的情绪,声音颤抖,语速缓慢。他看着我,眼里写满了期待。

我端详着爸爸,那个曾经硬朗的身体,曾经的趾高气昂都跑到哪里去了?满头的白发,黝黑的面孔,额头三道很深的皱纹,每一道皱纹的低洼处似乎隐藏着可怕的秘密。我仿佛看到爸爸额头的三道深深的皱纹里爬出了几条虫子,是那种我最害怕的毒虫,浑身警戒色——红的、绿的、黄的……越来越多,仿佛爸爸变成了一条巨大的毒虫,慢慢地爬向我,爬向我……

那是幻觉,但我还是被吓了一大跳。我慌忙把眼睛从爸爸的额头移开,闭上眼睛缓缓神儿。我狠劲地眨了眨眼睛,摇摇头,又用手拍拍自己的脑袋,让自己快些清醒起来。

爸爸担心我站不稳,想扶我一把。我立马用手示意他远离。爸爸只好缩回双手,坐下,慢慢地挪到沙发南边的尽头。我坐在沙发北边尽头,把头埋在臂弯中,趴在沙发北边的扶手上啜泣起来。

深秋的夜,没有虫儿的鸣叫,没有牛羊的叫声,更无鸡鸣狗吠声。人们早早回家,躲在暖和的家中享受家人团聚的温馨。寂寞而安静的夜携着秋风从半开的窗户遛进房屋内,率先吹到爸爸的脊背上。爸爸打了一个寒噤。我衣着单薄,还在哭泣。爸爸起身,轻轻地关闭窗户。

“让秋风吹进来吧!妈妈说,室内多透透风好。”我冷冷地说,声音比平时说话音量高出很多。我感觉凉快一点更清醒,凉透全身才爽呢,那就啥也不用想了!

爸爸将已关闭的窗户再次打开,然后轻轻地走回沙发边角,坐下,默不作声。


--02--

第三天,爸爸和肖娥早早起床,做了白菜肉馅水饺。

滚蛋的饺子,进门的面。这是妈妈家乡的风俗,肖娥自然也记得。

“苏青吃碗饺子再走,这是你最爱吃的白菜肉馅水饺。”肖娥将一盘冒着热气的水饺端上餐桌,赶紧招呼我。

我已经收拾完行李,并叫好了出租车。距离出发还有半个小时。不想吭声是我的本意,我却突然想起妈妈临终的嘱咐,就很礼貌地回答了肖阿姨:“好的。肖姨。这就来。”

爸爸和肖娥已经坐在餐桌上等着我,我坐到他们对面,低头自顾自地吃起来。

“到了广东回个电话,报个平安。”

“你一个人要学会照顾好自己。”

“金姐最疼你了。她希望你快乐。你一个人出门在外不容易,需要你爸和姨帮忙的,吱一声。”

“想回家你就回来。我知道你还无法接受我,没关系,我可以等。我和金姐小时候是好朋友,顶好的朋友。”

……

我埋头吃饭的时候,爸爸和肖娥一直说个不停。我根本没有听到他们在说什么,我的脑子嗡嗡响,我很烦!

墙壁上挂着母亲的遗像,我仿佛看到母亲忙碌的身影正穿梭在家中的每一个角落,妈妈的声音也回荡在我的耳边:“青儿,多吃点,你太瘦了!”我慢慢地吃着水饺,我想多吃几个,可是怎么也咽不下去。不觉眼泪顺着脸颊哗哗地流了下来。

“你看水饺都凉了。我给换一碗热的。”肖娥说完起身到厨房,端了一碗刚从锅里捞出来的热水饺,顺手换走我面前已经凉了的半碗水饺。

爸爸正从厨房端着蒜泥出来:“蘸蒜汁吃。你妈说吃蒜可以提高抵抗力……”话还没有说完,爸爸就和肖娥撞了满怀,肖娥手里的盘子掉到了地面上。水饺滚了一地,地面满是盘子的碎片。

伴随一声清脆的瓷与瓷碰撞的响声,我条件反射——浑身颤抖起来。我停止吃饭,立马站起来,满脸惊恐地望向爸爸。

肖娥连忙转身去找扫帚,边走边说:“别动,别碰破手了。我拿扫帚来扫。”

看着妈妈慌慌张张远去的身影,我的内心也跟着揪起来。我习惯了一声不吭,就这样看着妈妈拿着扫帚过来。眼里泪水涌滚,模糊了我的视线。等妈妈靠近一些,我才逐渐看清妈妈的面孔。啊,那不是妈妈,是肖姨!我再转身看看爸爸。爸爸没有发怒,只是怔在原地,一动不动,不知所措。

“我吃饱了。走啦!” 我突然泪如雨下,提起早已准备好的行李包,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大门,将大门狠劲地关闭。两扇铁门相撞声响传进院子,又升向天空,犹如电闪雷鸣回荡在幽空的山谷上方,让人内心震惊又空落落的。到底是我抛弃他们离家,还是我被抛弃了?巨大忧伤和怨恨一股脑儿涌上我的心头。

爸爸反应过来,立马追了出来:“苏青,爸爸送你!”

“不用了!”我头也不回,非常坚定地回绝了爸爸。

这个时候,出租车刚好来了。我拉开出租车门,快速钻进去,关上车门:“师傅,快走吧。”

出租车渐行渐远,卷起一路的尘土,漫天飞扬。

后视镜里,爸爸站在门口望着我远去的方向,一动不动,直到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我早已泪流满面。


--03--

从我记事起,妈妈怎么做都是错的,总是被爸爸训斥。

有一次妈妈洗碗不小心打碎一只碗。爸爸听见响声,破口大骂:“洗个碗都干不好,你还能干什么?”然后各种难听的话接踵而来,爸爸足足骂了十多分钟,骂完还不解气。离开厨房时,一抡胳膊将灶台上已经洗干净的一摞碗全部撸到地上摔个粉碎。头也不回,潇洒地走出了厨房。

那时候,我只有五岁,我很害怕。我想让爸爸不要骂了,却没有开口;我想安慰妈妈,却不知道如何说。我就站在一旁,一声不吭。后来面对家里发生的一切,沉默成了我的习惯性动作。

妈妈拿起扫帚将碎碗扫在簸箕里。

妈妈从来不反驳爸爸,只是默默做着她认为该做的事情,似乎爸爸的呵斥和骂并不存在一般。

爸爸走到我面前,用手抚摸了一下我的脑袋说:“走,给你买糖吃。”说完牵着我的手就出了家门。我回头看看妈妈,妈妈对我笑了一下,摆摆手示意我出去玩就好。

我跟在爸爸后面,我能感觉到头上的蝴蝶结一起一伏。阳光照在我的身上,暖暖的。妈妈望着我们爷俩逐渐远去的背影,微微一笑,摇摇头,继续干家务。

爸爸靠承包小工程为生。天一亮就出去,晚上擦黑回家。爸爸有时候会带上几个人一起回家吃饭,妈妈总是热情地招待。

爸爸喜欢在朋友面前摆谱儿,朋友越多,爸爸越来劲儿。人多时,格外忙碌,爸爸还不时叫妈妈做这做那。妈妈本来就身体不好,经常体力不支,动作可能慢了点。爸爸根本不给妈妈面子,出口就爆粗,并以此为炫耀。

有一次,妈妈生病了,爸爸不管不顾,晚上带了五六个朋友来家里吃饭,进门就吆喝:“今天有贵客,多给兄弟们做点好吃的。”

妈妈生病难受,还是勉强做了一桌子菜,然后才躺床上休息。爸爸吃饭时叫了妈妈几遍,妈妈睡着了没有听见。爸爸以为妈妈装的,当着一桌子人没有发怒。送走朋友,已经喝得醉醺醺的爸爸,气势汹汹就冲到床边上:“金素兰,你啥意思?朋友来不好好招待,甩什么脸色?别给脸不要脸!”

“我发烧了难受。”妈妈委屈地解释说。

“早不发烧,晚不发烧。朋友来玩就发烧。你就装吧,不装不死!”爸爸说。

妈妈没有答话,翻了一个身,继续睡觉。

爸爸突然伸出右脚,猛地将妈妈从床上踢到床下:“就知道睡、睡、睡,收拾碗筷去!”

妈妈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爸爸顺势躺倒在床上,不一会儿就打起了鼾声。

妈妈拖着病恹恹的身子,收拾着杯盘狼藉的餐桌和厨房。妈妈睡觉时,已是深夜。

次日不等天亮,妈妈就起床给我们准备早饭。

等爸爸出门干活,我去上学,妈妈开始洗衣服。

那天,妈妈精神状态实在不好,不小心将爸爸很喜欢的裤腿角勾破了一个洞。妈妈很害怕,连忙拿着裤子跑到裁缝店哀求最好的裁缝帮忙补上洞。第二天,爸爸穿上裤子,发现裤脚并不起眼的地方有一块新补丁,大声吆喝:“素兰,我的裤脚咋破了?怎么回事?”

妈妈正在做早饭,闻声连忙地从厨房跑出来,站到爸爸前面,腿都在哆嗦着。妈妈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小声说:“在绳子上晾晒衣服时,不小心刮破了。怕耽误你穿,这不赶紧找了村里最好的裁缝给补好了。裤脚地方并不起眼,也不耽误穿吧?”

“臭娘们,怎么不耽误穿?你还能干好什么?洗个衣服都毛手毛脚的。”说完,爸爸拿起身边的板凳摔向低着头还在恐惧中的妈妈。妈妈没有来得及躲闪,腿就被飞过来的板凳打个正着。“咕咚”一声,妈妈顺势摔倒在地,头刚好碰着桌子角,头上流了很多血。妈妈捂着流血的头,硬是憋着没有哭出声。

我还在被窝里,听到响声,赶紧爬起来。见到妈妈躺在地上,头上流了很多血,我大声吆喝道:“爸爸,妈妈头流血了!”

爸爸这才反应过来,慢腾腾站起来,嘟囔着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败家娘们。”

到了医院,医生给妈妈的头部缝了六针,包扎了一下。妈妈没有住院,接着就回家了。

妈妈并没有因为受伤而停止劳作,爸爸也没有因为妈妈受伤而少骂她分毫。

妈妈依旧小心翼翼,爸爸依旧如一头高高在上的狮子俯视臣民,稍有不如意就大开杀戒——连打带骂。


--04--

我从小就是一个乖巧懂事的女孩子。我性格内向,不苟言笑,一点也不惹人喜欢。邻居多米与我同龄又一个班级,她性格开朗,爱说爱笑,特别惹人喜欢。多米的爸爸妈妈经常一边一个牵着多米的手出去玩。我很羡慕多米的爸爸对她的妈妈那么好。

多米每次出去玩都会叫我,我总是拒绝她。我不是不想与多米一起出去玩,而是,如果爸爸妈妈一起去,他们总是吵架。我不想在同学面前很丢脸。

后来,我从书本上,从大人的口中知道,爸爸对妈妈这是暴力。我想保护妈妈。有一天,我对妈妈说:“妈妈,您与爸爸离婚吧。离婚了爸爸就不敢打骂您了。”

“傻孩子,你爸爸多么疼爱你啊,谁能这么疼爱你呢?你好好学习,等你长大了,你爸爸就不敢打骂我了。”妈妈安慰我说。

“妈妈,我一定好好学习,我要保护您!”我向妈妈保证。

“好孩子,你好好学习妈妈就最高兴了。妈妈没事,放心吧。”

从小学到初中、高中,我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

初中,我就住校了。上学前,我再次鼓起勇气对爸爸说:“爸爸,我要去上学了。您不要打骂妈妈,您要对妈妈好一些。”

“爸爸听青儿的话,下不为例。你就安心上学去吧。”爸爸答应得好好的。我真的以为爸爸答应了我,就不会打骂妈妈了。所以,我安心去上学了。

第一次住校回家,天已经黑了。我没有立马进入家门,而是站在家门口,透过门缝向院子里看。我看到爸爸醉醺醺地拿着一根槡条抽打妈妈,边抽打边说:“给你说了,不让你去柳河镇学做衣服,你偏去。我让你去把电动车修起来,我明天要用。你倒好,忘记了!我明天怎么用?你耽误了我的大事了,你知道吗?”

我推开门,哭泣着大声吆喝道:“爸爸,您为什么又打妈妈。喝酒就发疯,稍不如意就打妈妈。您有本事出去使,打妈妈算什么本事?!”

我站到妈妈前面,一把夺过爸爸手中的槡条,使出浑身的力气扔到老远地方去了。爸爸看到我,酒醒了大半,立马停止了打骂说:“青,放假了。咋不提前说一声?”

我没有理会爸爸,扶起坐在地上的妈妈,让她坐在椅子上。掀开妈妈的衣服,妈妈的背上和腿上都有伤痕和一块块的淤青。

“妈妈,您就和爸爸离婚吧,我支持您。我跟着您,再苦再累我也不怕。让爸爸自己一个人过去!”看到妈妈受伤,我很心疼。我想保护妈妈,却有心无力。

妈妈抹着眼泪,笑着对我说:“傻孩子。是妈妈错了!”

“青儿,是爸爸错了,下不为例。”爸爸也忙讨好似地向我道歉。

“错了,为什么不改啊!” 我搂着妈妈,对着爸爸大声吼起来。爸爸不再言语,晃晃悠悠地走进卧室,躺倒在床上,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声。

日子就在这样沉闷的气氛中,一日日流走,像极了臭烘烘的大便,一点儿也不值得留恋。


--05--

高中毕业后,我报考了一所距离家很远很远的大学。至于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或许远一些,我就可以感受到爸爸的爱、妈妈的关心;或许远一些,我就看不见爸爸的打骂、妈妈的伤痕。

爸爸妈妈都爱我,然而家中空气里的氧气全部被抽空了。我感到窒息,只想逃离!

上了大学,我依然不愿意多说话,我把时间全部献给了学习。我读完大学,又考了研究生。研究生毕业后,因为成绩优异获得留校任教资格,在大学里当起了辅导员兼《思品》课程讲师。

姜远山,研究生毕业后来到了我所在的城市找了一份相当不错的工作,我们结束了长达六年的异地恋。我去了姜远山家里,姜远山父母亲对我这个漂亮、乖巧还算优秀的女孩很是喜欢,他们希望我们快点结婚。

越是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我内心越是恐惧害怕。恐惧什么?我也说不清楚,总感觉少了些什么似的。我经常梦见妈妈被打,甚至梦见自己也被打。妈妈伸出双手求助,却总是抓空。我想帮助妈妈,却总是够不到妈妈,只能眼睁睁看着妈妈被打得遍体鳞伤。

我与姜远山无话不谈,只是我极少提起爸爸家暴妈妈的细节,这是我心底疼感最强烈的地方。八年以来,我第一次向姜远山说起家丑:“我需要回家处理爸爸妈妈之间的事情,否则,我的心不安宁。请给我两年的时间。”姜远山要陪着我一起回家,我拒绝了他。

我辞去了很多人都羡慕的大学讲师工作。想当初,我们这一届只有二名学生有留校资格,其中一个就是我。而如今,我要放弃曾经向往的工作和生活。我自己舒舒服服地活着,妈妈却在水深火热之中,我做不到对妈妈置若罔闻。我太担心妈妈了。

我隐约感觉到,此去一别,与姜远山八年的感情也可能会划上句号。我的心被生生的现实撕成无数个碎片,淋淋的鲜血流了满地。我的心很痛、很痛!我咬牙割舍当下的美好,回到离别了九年的那个让我梦绕魂牵的家里。


--06--

妈妈不同意我放弃大好前程回老家工作,为此她一直深感内疚。

我回家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召开家庭会议。我非常严肃地对爸爸说:“爸爸,从今以后,不允许您打骂妈妈。我再见到您打骂妈妈,或者发现您背着我打骂妈妈,我第一个不答应!只要你们好好地、恩爱地过日子,我就留在你们身边工作,伺候你们到老。您如果还像以前那样动辄打骂妈妈,我立马带妈妈离开这个家,让您自己一个人过!”

爸爸六十岁了,头发已经全白,高大硬朗的身段,似乎缩小了不少。妈妈虽说只有五十岁,最近两年经常说肚子消化不好,吃得更少了,所以愈加消瘦可怜。妈妈经常感觉浑身无力,能做的事情更加少了,基本只呆在家里干点家务活儿。

爸爸非常爽快地答应我说:“青,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安心上班吧。爸爸这两年疼你妈还疼不过来呢,怎么会舍得打骂你妈呢。”

想想十几年前爸爸也是这么爽快地答应我的,然而他转身就抛却脑后。我怀疑爸爸的承诺。下班回家,我问妈妈:“爸爸今天有没有对您动粗?”

妈妈笑着说:“自从你回来后,你爸爸变了个人一样,对我特别好,没有对我说一句狠话呢。”妈妈眼角流出了晶莹的泪滴,我天真的以为这是幸福的泪水。

自从我回家乡工作后,妈妈的心情好多了,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妈妈对我特别的依赖,有事没事喜欢看着我,像个孩子一样让我给她讲我遇到的事情。离家九年,我感觉欠妈妈很多,也在努力弥补。

爸爸戒了酗酒的坏毛病,每晚只喝二两小酒,算是过把小瘾就完事。晚上,爸爸还经常主动拉着妈妈去村里头道路上溜达。

童年,虽然爸爸妈妈未曾舍得打骂我,而我的家却是一地鸡毛。我曾经想只要能让妈妈开心,能让爸爸不打骂妈妈,让我怎么样都可以。然而,我也仅仅是想想而已。我的童年就在这种撕心裂肺的剧烈冲撞中度过,天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暴风骤雨,唯独没有欢声笑语。

十五年以后,我才开始享受爸爸妈妈和谐相处的温馨,享受他们共同呵护我的甜蜜,这是我长这么大未曾享受到的幸福。我不用再小心翼翼,担心妈妈哪里做得不好又惹爸爸生气,我也不用担心爸爸一生气就要打妈妈。因为我已经可以保护妈妈了。此刻的家像我一个久别重逢的好友,离家出走那么多年,终于回来了。

幸福的时光过得总是很快,转眼一年过去了。

再后来,爸爸主动去买菜,回家与妈妈一起做饭,等着我下班回家就吃饭。

春天,爸爸新学会了做麻辣龙虾,一定要亲自到河中下网逮新鲜的龙虾做给我和妈妈吃。那晚,我和妈妈看电视闲聊,爸爸一个人做饭。

如果时光可以停留在如此幸福的时刻,那该多么好啊!

然而,当夜,妈妈肚子突然疼痛难忍,脑袋上滚着豆大的汗珠,疼得直打滚儿。急救120一路鸣笛。到了医院,妈妈被直接推进急救室。

经过一天多的抢救治疗和检查,初步判定结论:胃癌晚期。我们又到了省城医院复查,结果一致:胃癌晚期。医生建议进行保守的化疗结合中医中药治疗,延续病人的生命。


--07--

妈妈住院了,爸爸病床前全天候耐心地伺候着妈妈,一如过去妈妈小心谨慎地伺候着爸爸。

妈妈住院后不久,吞咽食物也困难了,吃饭越来越少。妈妈浑身疼痛难忍,普通的止痛药根本不管用,开始使用芬太尼和盐酸曲马多等强力止痛。然而镇痛通常只是暂时的,一旦药效过去还会出现疼痛。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妈妈从一百斤减重到只有八十斤。母亲的面部皮肤蜡黄且松弛,一双大眼睛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整个人无力地摊躺在床上,像个纸片人一样随时可能被风卷走。

我和爸爸本想瞒妈妈的病情,然而妈妈对自己的病情非常了解,她说:“我得的是胃癌吧?我的身体我最清楚,我从小身体就不好,吃不下饭,经常胃痛。我的妈妈五十多岁病死于胃癌,这种病在我们家族遗传几率很大。我早就有预感,你们瞒不了我的。”

很多病人到了最后,对生的渴望愈发强烈,而妈妈却持续生无可恋的状态,也许是病痛让她难以忍受,也许她早已厌烦透了人间苦难的生活。

为了提起母亲生存的希望,我经常请假陪伴妈妈聊天。妈妈趁着还能说话的时候,不等我问,就主动把她与爸爸的曾经和盘托出。

妈妈兄弟姐妹五个,她是老小。家住农村,很贫穷。当时农村办织毯厂,爸爸到村办工厂去当技术员,教一帮女人织毯子。那时候爸爸三十岁,长相帅气,穿着时尚洋气,能说会道。爸爸对妈妈情有独钟,他告诉妈妈他在城市里有住房,未婚,愿意娶她为妻。那时候妈妈初中毕业就辍学在家里干农活,未见过世面,做梦都希望摆脱农村贫困的生活处境。而爸爸给她画的饼真切而又似乎能摸得到。爸爸长妈妈十岁,姥爷姥娘感觉爸爸花言巧语一大堆,没有实际行动,坚决不同意。而妈妈像吃了迷魂药一般,宁肯与姥爷姥娘还有舅舅们断绝关系,也要在村办工厂关闭后跟着爸爸私奔了。

到了爸爸所在的小县城,妈妈看到爸爸住的是四十平方米逼仄的低矮旧楼房,家徒四壁。妈妈从邻居处了解到爸爸结过婚,曾经也风光过,后来因为合伙办的毛毯厂倒闭,负了债,开始酗酒。前妻忍受不了他酗酒打骂,与他离婚。离婚后,爸爸的前妻带着他们唯一的女儿不知去向了。爸爸带着一身债务,来到艰苦的村办工厂去当技术员,在那里遇到了年轻而又充满幻想的妈妈。

妈妈了解到爸爸的真实情况就后悔了。妈妈想离开,然而她连路费的钱都没有,再说了妈妈虽然弱小,性格里也有刚强的一面。既然撕破了脸皮离家,就不想再灰溜溜地回家了。

不久妈妈怀孕了。爸爸向妈妈承诺会好好待她,希望她不要离开。妈妈说她从知道怀孕,就已经决定要留在爸爸身边,决意要把我抚养成人。然而,爸爸只记住妈妈曾经如他的前妻一般,想要离开他,动过背叛的念头。

爸爸在企业干了三年,不甘于从事企业辛苦且赚钱不多的工作,就辞职了干起承包小工程的生意。自从承包了小工程,爸爸大大小小应酬不断,又开始经常喝酒。刚戒了三年的酗酒恶习,又被拾起来了,连同他轻车熟路的家暴。

爸爸的生意一直不温不火,他一直忙碌却一直没有翻身。暴躁的脾气和醉烂如泥的形象是爸爸带回家的标配,他暴躁、专横,他把在外面所有的委屈都发泄到妈妈的身上。

妈妈说她所以没有离婚,是因为爸爸对我一直很好,爸爸也的确在为这个家忙碌着。妈妈想自己一个人忍受点委屈,成全一个完整的家和我更好的成长。

妈妈还对我说:“我走后,希望你能过得幸福。恨一个人,和爱一个人同样费精神气儿。所以,不要因为我而恨你的爸爸,也不要恨你肖姨。”

母亲生病期间,肖娥过来看望过妈妈。妈妈说肖娥是她一个村的小时候玩伴,肖娥与妈妈是同一时间喜欢上爸爸的。妈妈并不知道,肖娥当初也从农村跟着爸爸来到他们所在的这个小县城。爸爸背着妈妈,给肖娥找了一份工作。肖娥后来就在当地找了老公成了家。三年前,肖娥的老伴出了车祸去世,而同期妈妈身体逐渐不好。妈妈说她知道爸爸背地里还与肖娥有往来,她也知道自己时日不多,所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妈妈希望她去世后,还有人可以代替她爱我。

妈妈给我说这些的时候,我的心情复杂得很,我无法判断妈妈做得是否正确。然而我知道妈妈一生都在与命运抗争,妈妈寄希望于我,她爱我胜过爱她自己。妈妈说这些,像讲别人的故事一样,面部没有任何表情。妈妈把一切都告诉我,然后长长叹了口气,像完成了一项大任务,突然间轻松了很多。

妈妈病情愈加严重,所有的药物都无法缓解,她疼痛难忍。妈妈对我和爸爸哀求说:“我太痛苦了,实在不想活下去了。我要放弃治疗!”

我实在无法做出放弃治疗的决定,因为我希望妈妈可以多陪我一些时日。最后,还是妈妈坚决拒绝输营养液。三天后,妈妈非常安详地离开了我们。从妈妈确诊得了胃癌到去世,仅仅六个月的时间,而我还没有来得及床前尽孝就再也没有机会孝敬我的妈妈了。


--08--

妈妈去世了,爸爸哭得非常伤心。我以为爸爸是真心难过,所以我继续留在家乡工作,想陪伴爸爸度过最伤心的时光。

刚过了妈妈的五七,肖娥就搬进了我们家。尽管我极力反对此事,我还是如小时候一样保持了沉默。我的内心斗争很激烈,到了即将爆炸的边缘,然而我还是没有说出口。

肖娥非常殷勤地照顾我和爸爸的起居。然而,我怎么看肖娥都觉得她碍眼。因为我总是误把肖娥当成妈妈,而当我想叫妈妈的时候,妈妈就消失了,站在我面前的又是肖娥。

更为让我无法接受的是,妈妈去世第三个月,爸爸就与肖娥扯证结婚了。

我的心碎了。我一度出现较为严重的幻觉,神情恍惚,夜夜无眠。我实在无法继续心安理得地待在家里。

这个时候,姜远山正好给我打电话说:“青儿,我一直在等你。你回来吧。”此时,我离开广东刚好两年,正好是我们起初约定解决家庭问题的最后期限。

爸爸身体依然硬朗,加上肖娥的陪伴,他们的生活比妈妈在的时候还要好。而我成了家中多余的那个人。我决定再次离家,去很远、很远的地方,疗伤,然后开始新的生活。

我一直沉默着什么都不说。今天,我把想说的话都写在信里交给了爸爸。


爸爸:

请您原谅我的不孝。我没有您想像那样坚强,更没有办法当作一切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在家里享受您和肖阿姨给予我的“幸福生活”!

我满脑子都是妈妈忙碌的身影,不苟言笑的面孔,还有妈妈躺在病床上瘦骨嶙峋而又生无可恋的表情。妈妈拼尽一生的忍气吞声,想要给我一个完整的家,想保我幸福。她丢了自己一辈子的幸福,也未能让我找到幸福之门。我想去保护妈妈,而我太过胆怯,任凭您的自私、任性和暴虐无休止地伤害妈妈。这一切早已如尖刀插在我的心上,让我在心惊胆战的家庭氛围中畸形地成长。在家的每一天,我都不知道幸福的滋味是什么。我对您的恨远大过感激您对我的关爱。

我终于没有机会去爱我的妈妈了,而您也只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就把妈妈忘记了。我越来越感觉在家中是多余的,因为妈妈想回家,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要带妈妈离开,我要给妈妈一个随时可以回来的家。

我会回来看望您的,也会为您养老送终。请给我时间。

祝福您和肖阿姨婚姻幸福。



一年后,在姜远山全家的坚持下,我终于与恋爱了十一年的姜远山结婚了。我自己把自己嫁给了姜远山,因为我还不想见爸爸。

姜远山对我一直都很好,幸亏有他一直以来耐心的陪伴,给我力量,让我燃起对生的希望。妈妈让我活得幸福,我也在积极配合心理医生疗愈自己深受灾难的心灵。都说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可以治愈一切伤痛。那么,时间可以疗愈我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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