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人之美】
“只要想到那个女人在这里,就连仓库的土墙都熠熠发光了!高兴的无法安定的心情,大概不过如此吧!既然如此,我必尽全力!”
当与四郎在说出这几句话的时候,影片之中的那个老鸨子正在操弄算盘和账本。听闻与四郎的话,不屑而笑。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
这是世人的精明!算盘和账本表示的是算计的人,世人的心常在此计算之中,所以难以留在美境。不是难以发现美,而是离开得轻易。世人爱的是看透,渴望的是获利的结果,崇拜的是控制和占有。在这样的追求之中,形成世界的样子。
因为不在乎,所以做出了一副看透一切模样。世人之恶俗,总在如此。
如此用心,便是儒家所厌恶,因为不仁。不依从真实的生命之感而活,一味的避让,生命便落在了虚假之中。《论语•公冶长》篇开始,记载了两件事,是孔子为自己的女儿和侄女选择夫婿。为自己女儿选择的是曾经身在缧绁之中的公冶长,为侄女选择的是三复白圭的南宫适。
后人有说,夫子没有为侄女选择曾经被关押的公冶长,是怕后世讥讽。这是后人多心,但公冶长和南宫适的特点却不可不辩。夫子评价公冶长,说“身在缧绁,非其罪也。”什么意思?其实很简单,非其罪而在缧绁,说明公冶长有所不避,有仁者之心,所以才会被卷入是非。而南宫适则能做到“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这是说南宫适是个智者,能够见机而作。
仁知并存,这才是儒家的态度。所谓仁者,不以计算,封闭自我,对身心所及之事,绝不轻易避让,从中显露仁者的担当。因而唯有仁者,才有具足的担当之力,不避辛劳,不惧是非。
而仁者所要担当之事,所应之心,必在格物致知,乃至诚意之后!否则只是亢奋在目的之中,不是正心。
与四郎说要尽全力,表示高丽女子带给他的感动,已经超出了欲望。因为欲望是冲动,无法驱策人尽全力。为欲望所策动的,会忽冷忽热,因为欲望如潮,自有消涨并不自主。
欲望是在占有和得到,但超越欲望之后,却是成全之心,因欣赏倾慕而决定让对方继续成为这个样子,而不选择破坏,并由此形成护佑之心。这便是与四郎接下去偷偷帮女子逃走,并试图让她逃回高丽的心理。
中间有一个转折,看出与四郎从欲望到成全之心的转变。与四郎点燃了一炉香,送进囚室之中。从食物到香,是一种转变。食物是果腹,但炉香的作用,从来都是安神宁心。这是个非常细腻的暗示。
女子闻香愉悦,解下腰间的荷包,拿出一个香盒,正是那个绿色香瓶。至此,是与四郎第一次接触到这个香盒。隔着囚门,双手交接。女子说了一句高丽语,与四郎不解。身后突然传来武野绍鸥的声音,解释女子说的是“美丽”!
女子交给与四郎的,是美物!
何谓成全?是因为看见了美。如中国人的古语,君子有成人之美。当对方交托自己的美物,是因为从对方身上看见了美好。
人,都有不忍毁坏美好的心意;当然前提是人要先能感受到美好!沉沦欲望,是看见自己的需求,而无法正视所面对的一切,难以看见美好。
欲望之上,是懂得了美。
美物动人与欲望动人,区别何在?在一朵木槿花!
逃出囚牢之际,高丽女子突然驻足,是看见了院中的木槿花。如在之前秀吉想要侵略高丽之际,有武士在利休面前声称所谓伤及茶道精神之时,利休摆弄一枝木槿,并以高丽语叫出名字。
女子折下一枝带走,两人私逃被发现,即有大批武士随后追捕。最后在与四郎的带领之下,躲进了海边的一个破败窄小的渔屋。也是此前数次,在镜头之中闪回的海边小屋。作为利休的心灵隐秘之处而隐约提示。
小屋破败而逼仄,令人联想到千利休日后营造的茶室。因为正是在这小屋之中发生的一切,促成了与四郎心灵的蜕变。人生之中,所遭遇的至极的变化,莫过于生死。而影响人之至深刻者,则是在这生死的变化之中,被迫随之消散了的美好!
与四郎和高丽女子的一段交集,似是一个老旧的套路。男女的默契与私奔,被阻绝的感情与丧失的爱,发生之凄婉,是言情的表达。但故事怎么看都不像是一段爱情,重点始终都在这个女子带给与四郎的改变,让他所领悟的一切。
是这个女子带给与四郎的,正是千利休真正的内在,但这种内在究竟是什么?一如在影片的最后一句台词。
“我最终想要寻访的是……”
这不是宗恩的话,而是导演的口吻。因而表明,导演始终在寻访的是千利休的内在。那么这一段的过去真的是真实发生吗,还是一段被喻体置换了的情节,是导演(或者说小说作者)的巧妙之思,将想要表达意味,借用了这样一个故事来含蓄的传递。
也许猜测可以从在小屋之中发生的一段来开始想象。
女子来自高丽,与四郎是日人,两人之间语言不通,但交流无碍。因为他们使用的交流方式,既不是高丽语言,也不是日本语言,而是中国的汉字。我曾听一位台湾友人说起自己的经历。他曾旅游日本,在高铁之上发生故事。因为旅途心情,所以和邻座攀谈。结果得知对面座位上的一位老者,是日本人,而且是个教授。他自己身边的一位中年男子,则是韩国人。三人之间没有谁会其他两人的语言,但是交流依然无碍,因为通过纸书中国汉字。
女子之美,首先是容貌,这是对与四郎的吸引。但之后却是内在的精神,这却对与四郎产生了影响。吸引是靠近,但影响却会导致改变。女子手书“槿花一日自为荣”,与四郎立即回应,是白居易。就此一点,可以看出女子的精神来源,是中国文化。
女子也许是高丽女子,但影响与四郎的,是中国文化。如果就此进行抛开一切束缚的想象,或者可以打碎故事,重新还原一种表达。
根本就没有什么高丽女子,一切不过都是象征,是与四郎在茶道修行的过程之中,对于自我锤炼和塑造的过程。这个茶人修行的过程,只是以茶为名,为一个表现。真正的内在,是在对于中国文化的学习和传统。以中华之文明,开启日本心灵之蛮荒;所打造的所谓茶道,是要在日本建立人文之道。
人文之道的建立,在影片之中幻转化了两次。第一次是变成了对于美的建立,以美来代表人文之道。认定美才是价值,是肯定人的价值维度;发现美的能力,则是对于人的价值的发现。表现在千利休身上,便是他发现了丰臣秀吉。
这一点的发现如何做到?来自于对于自身的超越。起于识透欲望,成于发现美好。因为明白欲望,所以懂得人的动向;因为掌握美好,所以明白人的价值。千利休舍信长而取秀吉,是因为信长不知人欲;千利休抗秀吉而对立,是因为秀吉只知人欲,而无法成就美好。
那个以黄金策动的天下,并非利休所欲!只有欲望,叫做社会;充满美好,才称人世。
第二次的变化,是将抽象而虚的美,建立在具象而实的茶。一切心念,不可无所指示,所以建立在美;而一切指示,不可无所依托,所以建立在茶。犹如佛不可以无指示,所以要提佛性和成佛,又不可无所依托,所以会有佛像。所以茶杯、茶室都是寄托之物,其实意图在人和人间。
女子的出身,代表了利休学习的对象和根源。这里有一种巧合,也许是我自私的揣测。影片的交代,强调了女子是李姓王朝的公主。与其说是强调了她是高丽公主,不如说是强调了李姓,因为李姓,还有另外一个王朝,那就是中国的唐朝!
日本烧造瓷器之术,或者还可从高丽受到影响。但是要论文明和文化,不管高丽还是日本,最终的源头,终究是中国!这一点从纸上书字,早已表露无遗。
日本人受到中国文化影响之深,早已不必赘言。最著名的一件事实,便是日本派遣唐使来到中国学习。因此说影片之中,与四郎和女子的一段,对比象征了中国文化对于日本的影响,也并不过分。
女子是被绑架到日本,既有当初日本人偷带书卷回国的事实,也可以说象征了一种文化被硬性的捆绑,植入了一个荒蛮的岛国。日本人对于文化所谓的学习,不仅对中国文化,对西方文化,也是如此。
女子之美好,让人心生欲求。也是与四郎所谓对女子一定要最终交欢,更是文明之融合、接纳,方能得其真趣和玄妙。所以他有一系列的侍奉女子的行为,观察和感受女子的一切。最终能体会到女子身上的美好,得到女子身上的美物。
一切的领悟,是从女子对待死亡的态度成就。一种文化,如果没有面对死亡的理解和超越,便不能称之为文化。所谓文化,是具备安排人生的能力的。安排人生,即是面对人生的种种问题,首先便是欲望,是活下去;最终便是面对死亡。
欲望,创造了一切美好;死亡终将打散这一切。因而,人,终需要一种美好,能够达到永恒,无惧死亡的催逼,进而让一切获得真正的意义。
从这一点而言,女子的作为,展露了这完整的一切的过程。如被捆绑而来到世间的每个人,如何在忧愁之中展开心绪,在生命本然的欲求之中获得愉悦,以及如何在死亡面临的顷刻,犹然能够不受冲击改变,直在生命最真纯的风景之中。
女子在喝下毒茶之后,说了一句话,是让与四郎,活下去!
当与四郎以为美好破碎,那么只有与之一死之时,即将服死的女子,却鼓励他活下去。面对死亡而仍旧不否定生命存在人世的意义,这才是真正获得了人生之真,所能做到的。即便是死亡,也终究不能够阻挡!
槿花一日自为荣,何须恋世常忧死。
槿花是朝开暮谢的花,危如朝露,那么生命的意义何在呢?区区一日的时光,难道生下来,就是为了死吗?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如女子折下的槿花,在小屋之中已然渐渐枯萎,但是与四郎却将之插在注入清水的竹筒之中。不一会儿,槿花便又焕发了生机,舒张开来。
生命的意义正在如此,不是为了什么,而是自为。即本来如此,意义就在生命本身,而不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便不是初衷,而是目的;不从感动,而依循需求。
这便是欲望和仁义的区别!从来否定欲望,并不是否定需求,而是否定为了需求,捣乱了自身生命的真实。从来肯定仁义,皆不是因为仁义利益了什么,而是唯此仁义,完成了生命的真实。
感悟如此,正是与四郎为什么会在听说女子最后的话,是鼓励他活下去之后,在雨中嚎啕大哭的原因。那些自己认为的窝囊和羞耻之念,不过是来自狭隘之心,而在女子的心心念念之中,却不染尘垢的,只是生命的美好。
此所以真正的文化,为什么能识得美好,为什么能创造美好,为什么会保护美好!
美好莫如生命!
既然如此,千利休又为什么会接受切腹,而不肯分享出自己从女子那儿感受的一切呢?岂不是可以抛却一切的狭隘的固执杂念,直享生命本然存在吗?
自杀,是否定生命吗?
不然,千利休本不是自杀,恰恰相反,正是自存。他和丰臣秀吉真正的冲突,正是在此。利休愿从美好,而秀吉只明欲望。是利休不让秀吉明白美好吗,如同他不愿意奉上那一个香盒?其实不然,并非利休不让,而是从头到脚沉浸在欲望之中的秀吉,即便将眼睛睁得再大,也不会看见利休的一切。
因为只认欲望的人,并不会承认美好的价值啊!
如武野绍鸥拿着一柄茶杓赞叹与四郎“大胆使用丑陋的竹节,却使用的如此端庄。”这句话,正如利休使用了来自乡野、粗俗不堪的秀吉,却让秀吉平定了天下。
这是发现了新的美!正如试图在一个蛮荒海岛上,建立起属于自身的人文之道一般,终究要拒绝来自异域外邦的文明,而建立起属于自身的人世。
面对一个浇灌了自身的人文,与四郎是怎么做的呢?用金属茶盖,将花瓷打落一角。
已经完整和圆满,让人无喘息的余地,打破了,才有创造的可能!
粗陋和雍容同时并存一室,是在一室之内,消除了人为的差距。如同在日本战国,那贵族如天,草民如地的社会之中,让天地同流,并存一室。呵,人世!看懂了这个茶室,看懂了一份用心!
武野绍鸥激赏不已!
所以为什么杀一个茶人,要动用三千武士?
因为他从来都不只是个制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