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斗转星移,世事风云变幻。
神宗长逝,年幼的哲宗皇帝登基。
坚决反对变法的宣仁后开始垂帘听政,而旧党领袖司马光,也开始回朝主政。清算变法的大幕就此拉开!
远避于江湖的苏轼,已非昔日落魄的苏轼,他先从常州改知登州,四个月后,就以礼部郎中之职被召还朝。在朝半月,升起居舍人,三个月后,升中书舍人,不久官至翰林学士知制诰,知礼部贡举。
一年多的时间,他就从戴罪之身的从八品升到正三品,跃升了十二级官阶。真可谓青云直上。
他的弟弟苏辙也被召回京都,任秘书省校书郎、右司谏之职。
一时之间苏轼兄弟二人成为朝中新贵。
而章惇却成为新党最后的一面旗帜,孤悬在朝廷之上。在以苏辙为首的旧党弹劾下,蔡确、韩缜等人已相继被贬离开京都,而他虽然还担任枢密院要职,却也是风雨中的孤舟,随时有被颠覆的危险。
值此风口浪尖,以个人安危计当如何处?
而他根本就没有将个人安危放在心上。
作为改革家的章惇和他的导师王安石一样,除了高瞻远瞩的识见,心怀天下的胸襟,更有一种“虽千万人而吾往矣”的孤决,“虽九死而其犹未悔”的坚定。
当司马光上书要全面废除新法的时候,他毫不退缩,据理力争,义无反顾,慷慨陈词。
司马光以私德论,的确是一等一的君子,论治史也是一顶一的大家。但就治国而言。就未免太夫子意气。王夫之说北宋灭亡由司马光开始,或许言重,但他确实并没有什么长远的治国之策,他所有的政见,只是建立在反对王安石的新法上。
他贬斥新法,很多理由堪称奇葩,其中一个就是南人的狡猾。
“闽人狡险,楚人轻易,今二相皆闽人,二参政皆楚人,必将援引乡党,天下风俗何由得更淳厚!”
这样的地域歧视,他竟堂而皇之地当做变法不合理的一个依据。我虽是北人,亦不喜这样的腔调。
治边方面。当他要把熙河开边前线将士浴血奋战打出来的土地,拱手让给西夏,遭人质疑如果亡国怎么办时,他竟理直气壮地说“顺其自然,天不灭宋”!
这样的话真的是让人瞠目结舌。
以这样的语风,这次朝堂之辩的结果可想而知,后世的朱熹说起此事,也不禁感慨老夫子之言没有逻辑,根本经不得章惇的批驳。
朝堂之上,虽然“黑云压城城欲催”,章惇却无所畏惧,义正辞严,他有理有据地对司马光的谬论逐条进行批驳,在场旧党官员都被驳得哑口无言。但即使是这样的理屈词穷,司马光依然坚持“议既行”,并且得到了宣仁后的全部支持。
章惇终于怒了,“愤恚争于帘前”。忍无可忍的他,直接就骂了司马光村夫之见,“异日安可奉陪吃剑!”激动之中他脱口而出。
宣仁后勃然大怒,而这也终于给了旧党成员攻击的理由,以苏辙为首的旧党官员,对章惇开始交相攻之,“理”可以不辩,但“礼”一定要讲,如此大不敬,“轻薄无行”,怎可容他!
其实章相公的坏脾气人人皆知,义字当头,即使是皇帝他也是照怼不误。
高文虎的《蓼花洲闲录》中记载:
神宗时以陕西用兵失利,内批出令斩一漕官。明日,宰相蔡确奏事,上曰:“昨日批出斩某人,今已行否?”确曰:“方欲奏知。”上曰:“此人何疑?”确曰:“祖宗以来,未尝杀士人,臣等不欲自陛下始。”上沉吟久之曰:“可与刺面配远恶处。”门下侍郎章惇曰:“如此即不若杀之。”上曰:“何故?”曰:“士可杀不可辱。”上声色俱厉曰:“快意事更做不得一件!”惇曰:“如此快意,不做得也好。
神宗曾经因为陕西用兵失利,打算杀一官员,第二天问宰相蔡确,是否已经杀了。蔡确说,大宋还没有杀士人的例子,他不愿意让神宗皇帝担此恶名。神宗皇帝想了想说,那就刺配流放吧。章惇时任门下侍郎,张口就回了一句,“那还不如杀了他!”神宗问原因,章惇回答“士可杀,不可辱”,神宗很生气,声色俱厉地说:“快意之事竟然一件也不能做吗?”章惇居然回答:“如此快意之事,不做也好”。
正道直行若此,现在为了捍卫新法的成果,即使万劫不复,他也一往无前。
他当然想的到自己冲天一怒的后果,尤其是在旧党为了反对而反对的局面下。但他不想忍,又怎么能忍?辛辛苦苦才得来的果实竟被人如此践踏。他除了愤怒,更有悲凉。
在以苏辙为首的旧党的轮番弹劾下,章惇最终被贬离京。他的离开,标志着旧党对新党的全面胜利。
而这时春风得意的苏轼在哪里呢?
我没有看到史书里有苏轼关于此事的一点记载。
当年章惇没有囿于理念的不同,而是明辨是非。在苏轼入狱受审时,无惧政治的风险为好友仗义执言。而今章惇落难,苏轼虽没有像弟弟那样落井下石,却也只是袖手旁观,而没有伸手救援。
甚至当苏辙连章弹劾章惇,已经牵涉到人身攻击时,他竟也没有为章惇发一言。
我们该怎样解读他的沉默?
即使理念不同,他也应当知道,好友子厚没有一点利己的私心,他所做的一切更无关声名,只是对国家的满怀忠诚。
我们只能说,是他的性格和经历使他做了鸵鸟,但无论怎样,同章惇为他所做的相比,他显得是如此的不仗义。
我是苏轼的粉丝,喜欢他的诗文,他的悠游自在的性格,但读书读到此处,还是章惇更能触发我的共鸣。
相比苏轼而言,他对敌人的愤怒更真实,他对朋友的失望更真实。也许相比起政敌们的打击,好友的作壁上观才让他更受伤吧!
伤我们最快的刀,往往不是来自敌人,而是来自我们最亲密的人,因为他们的刀伤的往往是我们的心。
因为爱得真,所以伤得深。
在他拜苏辙所赐被贬汝州后,他同样也收到了苏轼的一封安慰信。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轼启。前日少致区区,重烦诲答,且审台侯康胜,感慰兼及。归安丘园,早岁共有此意,公独先获其渐,岂胜企羡。但恐世缘已深,未知果脱否尔?无缘一见,少道宿昔为恨。人还,布谢不宣。轼顿首再拜子厚宫使正议兄执事。十二月廿九日。
除却前后的虚文,中心意思也就寥寥几句,回归田园山野,这是我们早年共有的心愿,现在您已经先行一步,得偿夙愿,真是不胜羡慕啊。只是你恐怕已与尘世之缘太深,不知道真的能就此解脱吗?
这是什么意思呢?劝老朋友望峰息心吗?还是嘲笑老朋友,入世太深,未必就能真的就此放下,总归会再回来呢?
经历太多沉浮的他,可能早就萌生退意,也许觉得远离朝廷争端是很幸福的事。但对胸怀大志的章惇而言,这样虚无缥缈的话毫无价值。
以章惇的识见,他应当知道苏辙对自己的作为绝非苏轼授意,但苏轼对自己的这份漠然真的让他觉得自己从前太不值得。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苏轼这一次是真的伤了章惇的心。
或许自己强求他了,毕竟能在这样的形势下保持沉默,也就算是有底线了。何必强求他像自己一样的危言危行呢?
他也许曾这样安慰过自己。不失望的最好方法就是不要希望。我待他为友,而他待我为路人。做路人吧,毕竟从前相处欢好,总归不会是仇人。
如果说在对待自己的问题上,苏轼伤了章惇的心,那么在以后的车盖亭诗案里,老朋友的表现则是让他齿冷。
苏轼在这其中的表现,只能有一个解释,那就是每一束光自有他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