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婵走了,刚好立春,熬过了这个冬天。
村里面张灯结彩,鲜红的春联映在门上,反映在每个人的脸上,红彤彤的,喜洋洋的。正屋里的祭台上弥漫着浓浓的檀香味,阳光透过窗柩洒在阵阵檀香之上,连起舞的灰尘都是可爱的,新春总令人欢喜。
阿嫂在灶房准备晚饭,门外的孩子笑着,闹着。堂屋里的阿母一针一线的,不紧不慢的纳着鞋底。老阿公将鸡赶到笼子里,跳着,鸡叫着,咯咯咯,也许笑着,新春福气。
老婵的房子如同第二个老婵,在低潮的山脚,仿佛在暮色中腐化,也许是凝固。锈迹斑斑的钉衬着红着发白,白了又泛了黄的春联,仿佛平生生的生出了一种旧味来,旧味里是等到了春天却留在了旧味里的老婵。也许只有老婵。
老婵的房顶上搭满了薄薄的红草,长长的红草随风飘动,像长在上面似的,晃痒了孩子们的心。调皮的孩子一根又一根的抽着房子的顶,一边喊着小婵,小婵,有人在拔你的屋顶。等到老婵从屋子里面慢慢踱出来,孩子们就将手里的红草往上一扬,喊着下草喽,下草喽,哄笑着跑开。老婵也笑,脸上的褶子细细的起伏,咧开了一条条皱纹。她看着孩子们的背影,仿佛看到了孩子们一张张,热腾腾的笑脸,想起自己的童年,也如他们一般的调皮,她又开心的笑,心里也觉得快乐,然而不一会,她开始哭。声音先是细细的,压在喉咙里,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踱回屋内,表情冷漠,死一样沉寂。回到屋内,蜷缩在床上,用被子,旧色里沾了灰的被子,紧紧的捂住自己的眼睛,嘴巴,严严实实的,却几乎是立刻地传出了压抑的哭声,一抽一抽的,憋在了鼻腔里,像喘不过来气似的,能出来的只有呜咽,然而非全部力气,绝大部分的力气用来紧紧的按住自己。哭声停了,又是一片死寂,静下来是更深的压抑,凝在她的心头,化作无声的叹息,敲在她的心口,仿佛要敲碎她心底最深处的疼痛与惧怕。她拉下自己脸上的被子,数着墙上的蜘蛛网等待着天黑。她很饿了。
阿嫂把菜一盘盘菜放在桌上,方方正正的桌子涂着暗红色的亮亮的漆,可以闪出光来。她先是柔柔地喊了声爹,娘,吃饭了。然后又朝门外大喊,二蛋,回家吃饭。二蛋蹦蹦跳跳地进门,大喊着饿死啦,饿死啦,逗得里屋得人都笑了。“奶奶,奶奶,今天我们去拔红草,红草老长老长了,我们也像小婵一样在屋顶上种满红草好不好?我喜欢小婵的房子。”阿嫂忍不住打断他,声音带着略微的慌张:“跟你说了多少次是老婵。”“明明就是小婵,小婵,她自己都说她是小婵。”阿嫂还要再说,旁边阿母轻的打断了她:“她不过三十多岁呀。”“她不是和您同辈吗?”阿嫂忍不住问,声音小心翼翼的,“她看起来六十多岁的样子啊!”阿母轻轻的笑了,显得很哀愁,然而只吃饭,不肯再说话了。然而阿嫂心里面的疑惑几乎要膨胀开来,她的心里面信儿巴揪的,滚成了一个又一个线团。
青蒙蒙的烟从烟囱里冒了出来,随破晓的黎明闹着,一缕缕舞动似的闹着,咯咯的站在田埂上的鸡叫着,伴着远处渐变的红彤彤的天幕还有心里被猫抓儿似的阿嫂。
倒不是第一次看见小婵的房子,如果可以称作房子的话,然而,却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观看。阿嫂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滋味,只觉得自己心里似乎有些难受。“小婵,小婵。”她敲门。没人应答。“小婵!”阿嫂又叫了几声。试着推了推门,吱吱嘎嘎的响声让阿嫂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吱—嘎——,地下留下一道黑黄色的土痕。门开了。小婵就在床上躺着。人在呢!阿嫂暗地里松了口气,又觉得有些尴尬。阿嫂开始笑着说:“小婵啊,昨儿个我家二蛋子是不是又来拔你家红草了,这不,今儿个我蒸了包子来给你送几个。”她尽量使自己的语气自然。小婵背对着她躺着,没有任何动静,睡着了似的。阿嫂又喊了几声,小婵还是没应。阿嫂觉得略微尴尬,心下里也有点气了,觉得有些自讨没趣,默默关门出去了。
阿嫂走到半路感觉很不对劲,心下里莫名地不安。这逢年过节的大家都没什么事情干,这小婵怎么睡忒死?再加上小婵也不是个不理人的性格。阿嫂越想越奇怪,越奇怪心下越不安。她觉得自己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再一次站在小婵的门口,盯着背对着她的小婵,阿嫂开始害怕了,不敢再往前迈出一步。她的心咚咚地跳着,像是到嗓子眼似的,她甚至觉得呼吸困难了起来,最后逃也似的回到了家里。
“娘,娘!”她惊慌起来,心里颤巍巍的,慌慌张张的把今早的事情说了一遍。听完后,阿母叹了口气,表情却很平常,似乎对这个消息早有预料似的。然后说:“走吧,找村长。”
小婵果真死了,听说是吃错了东西。使阿嫂感到气愤的是,当他跟村里的人说起这件事情时大家表情竟然很快慰。她甚至还听着刘太太念叨着:“死了好,死了好。”甚至笑出了声。阿嫂给硬生生的吓出了一身冷汗。
“你这几年才过来,不知道小婵的事很正常,大家都嫌她晦气,平日里自然也不会提她。我印象中她刚来的时候是十五六岁,和你来的时候差不多大,穿着红棉袄,讨喜的紧,是来嫁给刘家的。说是嫁,倒不如说是冲喜更为合适。咱们家和老刘家隔得近,别人不知道的我可清楚的很,那刘家儿子本来就是个天花病的,活不了多长时间,小婵来了没几天就病死了。冲喜倒没冲成,反倒冲“死”了。刘家是没后了,就把事情全怪在小婵身上,说她克夫,是大不祥人。老刘家其实是怕村里头知道他家有人患天花,这可是传染病,知道要被“消毒”的,房子肯定要烧,他们哪里舍得。”阿母声音低低的,也许是怪自己当年的无动于衷。阿嫂没说话,也说不出话来了,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冷,掉进了冰窟似的。她又听到门外的孩子们要去拔红草,她在听到二蛋说好长好长的红草时,很想笑一下。她努力扯开嘴角,然而却突然哭了出来。先是隐忍的,细细的哭,而后是嚎啕大哭。没人知道,小婵是她姐姐。
天暗了,一团又一团雾气笼罩着渐近的夜,灰色的时光里我仿佛看到穿着红棉袄的小婵向我走来,然而这是另一个小婵的影子。我知道,小婵还会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