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洗澡的男孩儿》
BY萝卜有块地
从客户家里出来，我身后多了一条尾巴。
应该说，我的人生从此多了一条尾巴。
1
林海源，是我的上百名客户中最好打交道也是最难搞的一位，面对他我总是一句狠话也说不出来，看着他弯腰，道歉，憨笑，一遍遍重复，“再通融两天，再通融两天……”
能怎么办呢？
总不能真的弄坏他的门锁，往他门口泼鸡血，给他单位领导打催款电话吧，虽然我觉得，即使我真的这么做了，他也不会生气，只是再一次碎碎念，“再通融两天，再通融两天……”
站在这片水泥林里，谁又能真的站得住脚呢？
我西装革履，领带皮鞋穿戴全身，虽然大多就是路边小店的均码产品，可好歹也算得上是一样不缺，还不是照样连老婆也留不住。
这点来看，我和他还挺像的，没老婆，老光棍一个，唯一的不同就是他有个儿子，而我身后无人。
谁还没个落魄时候呢，看他笑的这么真诚，就最后再通融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
想想我手头还有上百个顾客等着我去催呢，实在没必要盯着一个不放。
一年前，我的工作表里分到了一个十佳好客户，贷款金额30万，每月还款1万，都不用打电话提醒，还款日前三天就早早的把钱存进卡里去了。可这样的省心日子到第五个月就破碎了，还款日的当天，电话不接，微信不回，最关键的是，卡里没钱。
我没想过他会还不上钱，也许，是出国了，没登录微信了吧。
一天后，他回了消息，说，“麻烦了，现在可以扣款了。”
此后的几个月，他消失的时间越来越长，他总是说，“麻烦你了。”
真诚到让人不知道怎么生气。
这个月，临近还款日，他再一次消失。
接下来的一天，两天，三天……等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时，他已经彻底失联了。
2
湖江东路的尽头，是一片奢华的别墅楼盘，叫湖江东苑。
听名字就知道，能凭一己之力命名整条道路的，一定是这条街上的大佬大。
我现在就站在大佬大的门口，保安和蔼的问我，“请问你去哪栋？”
他用了“去”这个字，说明一眼就看穿了我不属于这里，并且委婉的表达了“虽然我礼貌，但你不能进”的深层意思。
但我作为在我这一行摸爬滚打惯了的，什么场面没见过。
“8栋。”我从包里掏出包烟，刚想给他递过去一根，一个不注意车钥匙掉在了地上，某个广为人知又令人向往的标志就这么暴露了出来。
我轻轻捡起来，勾在小指上，打开烟盒递了一根过去，明显在他眼里看到了某种称为“准入证”的东西。
他摆摆手，“谢谢！工作时间不能抽烟。”
他顿了顿，又问，“请问您是去找朋友的吗？”
这次，他用了“您”字。
“对。”我见他不抽，也索性没抽，毕竟，这么贵，也不是给我自己抽的。
“8栋的林先生我熟，昨天晚上他回来的时候还和我聊了几句呢。”他明显放松了戒备。
“源子，”我故意让话语显得熟络，“哦就是你说的林先生，他今天还没出门吧？”
连住户的名字都知道，他应该已经相信我了。
“没，从昨晚进去就没出来了呢。”
我点点头，“我、咳，我约了他打高尔夫，这时候还不出来，肯定是睡过了，我进去喊醒他。”
说完我就要往里进，本以为聊了这么久他肯定会放我进去，没想到他快速的后退了几步，伸手拦在我前面，“我之前没见过您，先生您应该是第一次来吧，我带您过去。”
看得出，要是我拒绝，他一个门缝都不会给我开。
……行吧，先混进去了再说。
3
8栋门口，我们敲了很久的门，里面始终没有回应。
跑路了？
不至于啊，保安明明说没见他出来的。
我大着嗓子喊了句，“林海源！”
保安斜睨了我一眼。
“林——”
门开了一条缝。
一只漆黑的眼睛出现在门缝后面，戒备的盯着我。
保安先反应过来，蹲下来细声安抚，“西西，别怕，我是门口的保安叔叔，你爸爸在家吗？”
他依然盯着我。
我只好也蹲下去，“西西，”唔，应该是这两个字吧，“西西，我是你爸爸的朋友，能让我进去找他吗？”
他再这样盯着我，我就该要暴露了。
果然，保安站起来，“林先生应该还在睡，您要不先回去，改天再约？”
我深吸一口气，今天要是就这么回去，催不到款不说，等保安和林海源一通气，就能知道我假冒身份混进来的事实，下次再想进来就不可能了。
我抬头看那个小孩儿，算了，催款也别当着孩子的面，再想其他办法吧。
我站起身，转身欲走时门却突然大开了。
我犹豫了一会儿，“西西，叔叔下次来。”
他却突然上来抓住我的手，把我往房子里带，我一头雾水，回头看向保安时，西西已经把门给带上了。
……
这是……什么情况……
林海源知道我来找他了，所以让他儿子带我进来好杀人灭口？
我伸手进包里，攥紧里面那把车钥匙，轻轻旋开，感觉到小刀完全裸露出来了，才稍微稳下心神。
西西牵着我上楼梯，一级，一级，整个房子安静的可怕。
我居然在这个一言不发的小孩儿面前害怕了。
也许，林海源就躲在楼上的某个房间里，等着我上去后就绑住我，威胁我再也不许向他催款。
我攥紧了那个假的车钥匙，随时准备好挟持身边的小男孩儿当保护伞。
一级，一级，二楼的景象慢慢出现在视野里的时候，我呆住了。
那里，挂着一个人。
我腿一软，还没踩稳的脚向后滑去，慌忙中我甩开男孩儿的手，条件反射去撑墙壁，还藏在包里的手指间传来一阵刺痛。
“嘶……”
男孩儿还是面目淡淡的，他见我这副反应也没再来继续拉我，就地坐在阶梯上，把自己缩成了一团。
我看着他，头皮发紧。
短暂的僵持后，我狂奔出去，拉开门见保安还在外面，像找到了依撑一样的大喊，“报警！快报警！死人了！”
4
无论警察怎么问，林西都一言不发，连表情都没有，像是吓傻了。
也是，不论是谁，也无法接受自己的父亲以这样的姿态死在家里。
我蹲在房子的外面，拿出那包用于装X的好烟，接连抽了十根，心依然跳的厉害。
保安走过来，从烟盒里拿了一根点上。
我提醒他，“工作时间。”
他没理会，吧嗒抽了一大口，也蹲下来，“你不是林先生朋友。”
我没说话，算是默认。
“你不说话也没用，警察会问你的。”
“和我有什么关系，他是自杀。”
他点点头，“某种程度上来说，林先生是个好人。”
可他欠钱不还。我想。
“只是林西可怜。”他看着我，“你要对他好点。”
“什么？”
他往屋子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警察问他什么都没反应，唯独在问到还有没有其他亲戚时，他指了你。”
“我？”我看过去，皮质的沙发里坐着一个瘦小的身影，锅盖头，大眼睛，身体缩成了一团，“可我不认识他！”
5
我老婆曾指责我，伪善，假仁，对所有外人都能一忍再忍，一让再让，说不出拒绝的话，就连对催款客户也是一样。
迟一天没事的，过两天补上就好了，还差一点我先借他……
每月的指标比我爸的血压还高，工资比我妈的血糖还低。
所以，她和我离婚了。
我知道这都是我的问题。离婚时，我把卡里加身上所有的钱都给她，她哭着甩在我肩上，最后一次骂我伪善。
基于我的伪善，我没能拒绝林西的眼睛。我带他回去了。在那个不足80平的小房子里，我把堆满了杂物的次卧收拾出来，歪歪斜斜的铺上了床单。
“你以后就睡这儿。”我告诉他。
他没出声。
“洗澡在那儿。”我把浴室指给他看。
他还是没反应，只是盯着我看。
我抓起我几年前的稍微小一点的睡衣，推他进浴室，“这儿小，没浴缸，你适应适应。”
我关上门，半天听不见水响，有些急的推门去看，他就站在喷头的下面，手停在开关上方始终按不下去。
我叹了口气，走上前，帮他脱衣服，顺便打开了喷头。
做完这些，我转身要离开，身后却突然响起了一阵尖锐的尖叫声。
水帘自上而下打在林西身上，他不受控制般的抱紧自己，全身颤抖，盯着我不停的喊叫。
我连忙关掉喷头，抓起浴巾包裹住他，手足无措的安抚，但完全没用，他全身剧烈起伏，每一次喊叫都用上了最大的力气。
“别怕，别怕。”我蹩脚的安慰着。
这孩子身上冰冷，我又加了两条毛巾，他还是一直在抖，最后只能抱回床上塞进被子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来投诉的邻居已经来了一拨又一拨，我在赔礼道歉中渐渐察觉到尖叫声终于弱了下去。
估计也不是他不想喊，应该是喉咙超负荷工作，发不出声音了。
6
我以为，他是害怕独处。
第二天，我不敢放他一个人洗澡了，搬了把凳子守在他旁边，可水声一罩下来，他又开始尖叫，发抖，我立马关了喷头，飞速把他塞进被子。
今天处理及时，他的嗓子没有过度耗费。
只是昨天只手来投诉的人今天都带了点家伙……
第三天，我用湿毛巾覆在他身上，轻轻的擦，然而刚一碰到，尖叫声如约而至……
我也看出来了，林西恐惧洗澡。
这是为什么呢？他受过什么刺激还是天生怕水？
如果是天生怕水，那他长这么大没洗过澡？
看他白白净净的，不可能。
那就只能是刺激使然了。
要说刺激，他近期受过最大的刺激不就是林海源的死吗？
安抚好他，我打电话给了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官，他告诉我，林海源死亡时间是头一天晚上8点-9点，在这期间，邻居有听到房子里传来一声尖锐的喊叫，听声音，应该是林西的。
8点-9点，会不会是林海源趁林西去洗澡的时候自杀，被洗澡出来的林西撞见，由此造成了阴影呢？
这爹真够心狠的，只想着欠钱太多要解脱，却完全忘记了还有一个儿子的存在，也完全没顾忌儿子的感受。
可，难道以后这小孩儿就不能碰水洗澡了吗？
第四天，我等他睡着后轻手轻脚的把他全身擦了一遍，还好，没醒。
呼，总算是找到一个办法了。
我顺着床沿坐在地板上平缓呼吸，擦个身子而已，出了一身虚汗，我看着林西笑笑。
小孩儿，你放心，你选了我，我一定对你好，我保证，我会尽量克服我“伪善”的毛病，以后都只对你一个人好。
哦对了，还有，我没当过爸爸，有做的不好的地方，请多关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