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事之瞎姥姥

    对于故乡,一直都是深深地眷恋着!就连自己也无法弄清楚为何会一遍又一遍地回忆他,特别是在漫长的寂静里,这种感觉总是分外的清晰。我知道也许真的让我久居其中,很快会像好多年前向往外面的海阔天空一样渴望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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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我还是想写他们,写那些留在我记忆里的人们,他们就像开在田间地头的野花,只有一季生命就很快凋萎腐朽在脚下的泥土里了。

      韩潘洼,其实没有一户潘姓,满村都是韩姓,只有零零星星的几户姓黄的散布在村子的东头。

    因为从东面的韩岗下来要经过一个长长的下坡,使得整个村子看起来像在一个洼里,洼也因此而得名。坡的一边是高高的土垒,连着田地。年幼顽皮的孩子们经常会从土垒上面呲溜呲溜滑下来,再爬上去,再滑下来。后来等我们有了孩子才知道这原来是最原始的滑滑梯。可惜的是我们的滑滑梯时代没有现在的孩子那么快乐,因为本来就是大人的衣服改装的裤子总是在每次短暂的欢愉之后留下尴尬的罪证。

    所以每次天擦黑回家都要顺着墙根背对着墙横着摸过去。侥幸的话会有一个以为已经脱险的美梦,但这美梦大多时候会在第二天一大早被硬生生地拉回来,扫帚疙瘩的威力是结结实实地领教过了。那时候,我们的避难所多半是黄家的瞎姥姥家,因为他们辈分大,但最关键的是因为瞎姥姥不用下地挣公分,我们这些没有人照顾的孩子基本都是托管在她家的。                    只要我们一跑到她家灶台后面或者是粮仓后面,母亲最多不过是恨恨地说几句狠话,就开始跟瞎姥姥聊起了柴米油盐的事了。

    我童年的大部分记忆都是这个家庭,在一堆里打闹的大都是黄姓的娃:山峰,秀云,小妖.......据母亲说,我刚会蹒跚走路就经常拿个塑料碗在她家串游。

    瞎姥姥的丈夫叫黄双林,但村里的人从大到小几乎没有人叫他的名字,都一致叫他“老洋气”,小时候的我也跟着人家一起叫他老洋气,但他从来不会生气,有时候顶多就是咬着牙“耶嘿”一下。不过遇到想吃他手里的东西时我也会“老爷爷”叫几声的,那时候他总会咧着嘴露出大黄牙嘿嘿地笑着,把手里的好吃的分出大大的一部分给我。长大了一点才知道,村里人之所以叫他老洋气,原是因为每年的除夕晚上,别人家都在自己家当院烧香祭祖敬天,而他总是在村子中间的十字路口,画个圈圈,摆上祭品香火,念念有词,哭着说着,完了还煞有其事的放一挂鞭炮,大喊一句“爹回家了”!引得三几个在黑暗里的人忍不住哧哧笑出声来,父亲告诉我,老洋气的爹是被抓壮丁的抓走的,没有回来过,有人说早死了,但死在哪儿,葬在哪里没人知道,所以老洋气每年三十晚上都在十字路口给他爹招魂,时间久了,村里人都笑他二球,老洋气也是因此得名。

      刚开始的几年,每到三十晚上偷看老洋气给他爹招魂成了必有的仪式。时间久了,就连我们这些孩子也觉得没有味道了,所以就不再关注了。后来听母亲说那是在老洋气60多岁的一年除夕,他按照惯例来十字路口给他爹招魂,临到最后喊“回家吧,爹!”的时候,恰好我们韩家一个劳力担水经过就戏弄地应了一声“娃,爹听见啦!”惹得老洋气火冒三丈,从来没有发过脾气的他,居然冲上前去把对方的水桶打翻在地上。从此以后的除夕晚上,再也没有看到烟雾缭绕中那悲情的一幕。

      老年时代的老洋气背越来越驼,严重到他的腰也会错到一边,像一个拼错了的木偶。时不时的还会唉哼一片。

    每到此时,我倔强顽梗的父亲总会长叹一口气说:“他这腰是救我落下的!”那时候我分明看到父亲的眼里闪烁着亮晶晶的东西!父亲说他的父亲去世的早,他的母亲又是上头(北方)逃荒过来的外地女人,所以经常遭人欺负。父亲的姊妹们都幼小,挣不到公分,所以一到分口粮的时候,我的奶奶那个外地女人都会跟队长理论。特别是到三年灾害的时期,最小的姑姑饿死了,最小的叔叔只能躺在草席上,护犊心切的奶奶在跟成德队长理论未果的情况下冲上前去撕扯队长,却被成德队长拽下一撮头发,用脚踩到地上。父亲幼小的男子气概被激发到了极致,他抓起来一把铁掀去拍队长,却被身高马大的成德队长一把抢过铁掀,反抡回来。老洋气就是在那一刻冲过护住我的父亲,他也因此应声倒地了,从此以后就再也直不起腰来了。

      瞎姥姥会讲很多故事:老虎精吃人,牛郎织女,.......有时候听完故事我们居然不敢出门回家了,就睡在她家灶房的柴堆里,等父母在天黑从地里收工后抱回家去。

但留在我记忆里最深的还是瞎姥姥讲她自己的故事:她说她是在娘肚子里就是个瞎子,她不知道太阳是圆的还是方的,但她可以准确把线穿进针眼里,她会摸着缝衣服,会用草和秸秆编织各种厨房用品,如锅盖,蒸盖,她从来没有走出过她家的院子,但她可以一个人在家做一家人的饭菜。母亲说她是神瞎,因为正常人会的她都会。正常人不会的她却会。

      瞎姥姥说人肉是所有的肉里最香的,我说你咋知道?她说她的前夫在年馑里(应该是1942年)煮了她的娃,她看不见,只是闻到香味扑鼻,就摸到锅里,摸到一条胳膊还带着手。后来她就被一升麦子卖给了老洋气。瞎姥姥说这些的时候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但我还是能从她那深深陷进去成两个坑的眼窝里看到几滴浑浊的液体。

      后来瞎姥姥的儿子娶了一个胖胖的媳妇,接连着生了三个女娃,正赶上计划生育是一项基本国策的年代,她们家的牛被拉走了,老洋气爷爷也被抓到镇上的电影院里关过几天,听说还跪了砖头。村里人都给他们支招儿:把三丫头送给别人吧!但瞎姥姥平静地说:娃脱生到咱家就是咱家的,吃糠咽菜也要一个锅!再后来就连他家门头上的几片青瓦也被溜下来了,公社的计划生育工作队就很少光顾了,再后来胖媳妇为了赎回被关在电影院里的公公也去医院做了结扎手术。据说老洋气爷爷临终时还一直念叨:不能绝了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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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十三岁出去读书后就很少再回过家了,偶尔回去,正是青春期的我每次回来也十分不屑一顾母亲喋喋不休地家长里短。只是有一次不得已经过瞎姥姥家门口,看到如门槛一般蹲在门口就瞎姥姥,竟然有些莫名的鄙夷,正当我想悄悄溜过去时,瞎姥姥竟然叫出了我的小名,“是英子吗?是你吗?”我支支唔唔地嗯嗯着急匆匆地过去了。

    后来我用了很多贬义词形容自己的那次逃窜:仓惶,狼狈.。但依然无法原谅猥琐的自己!因为我错过了一次多么珍贵的告别。

      母亲说瞎姥姥去世的那年是个秋天,她好像提前知道似的,在六月里就把她和家人所有的衣物拆洗个遍,还把灶房里的锅盖蒸盖补的补了,晒的晒了,在秋收完麦子种上之后的一天,她突然倒下了,送到医院住了一天就拉回来了,没几天就不行了!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经过那个院子,每年春节回去,也只是远远地看着那里,虽然只有咫尺之间却如同天涯相隔。那个院子被瞎姥姥的儿子翻新成了楼房,胖媳妇后来复扎后生的儿子也差不跟我到儿子一样大了,院子里也有一大群娃,是瞎姥姥的大孙女和二孙女家的,他们也一天到晚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只是门口空荡荡地,没有了那个像座标一样蹲在那里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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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其实故事情节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美好,瞎姥姥的大女儿在瞎姥姥离世之前患了癌症离开了人世,而她的儿子因为和他老洋气父亲一样善良和懦弱而继续被村民们称为小洋气。甚至我的父亲有时候也会调侃戏弄他,胖媳妇的儿子也不是亲生的只是买来的。瞎姥姥的大孙女和她的胖妈妈一样生了一大堆的女娃,据说有5,6个,在怀着第七个(儿子)的时候,他的丈夫却自杀了,于是她的大孙女带着一群娃长年住在娘家。其实现实就是和期望有很多差距的,所谓的善因善果在他们这里找不到任何线索,但是他们还是依然一如既往地善良着。

      你不齿的卑劣你正重复着,你渴望的真善却被你恣情地践踏着。造就了满世界的苦毒和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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