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明湘走到了窗前,推开窗向外张望。
昨夜里下了今年的头一场雨,院中一夜之间生出了绿意。春草从泥土里微微探出,梨树的枝头上,两只金翅雀正围着刚发的新芽蹦来跳去,很是欢喜。
明湘却无心赏这春色,只皱着一双蛾眉,侧耳倾听。
一声尖利的号角,惊走了梨树上的金翅雀。
宫门的方向,传来了阵阵急促的鼓声,混杂着喊杀声,越来越响。
本朝皇帝刘禹暴政失德,民怨沸腾。半年前,刘禹的叔父梁王刘赋从燕山起兵造反,一路挥师南下,打到了距王城八百里的渠江边。
朝廷的军队据渠江为天险,在几个必经的码头布下重兵,将梁王的兵马生生挡了两月之久,气得梁王突染重病,没过几日便撒手人寰。
正当朝廷得意之时,梁王手下一个叫严旭的年轻将领,居然平息了梁王部下的纷争,接过了梁王的兵符,还率几路精锐用小船在深夜里暗渡渠江,趁着夜色杀进了几位朝廷大将的帐子,取了他们的首级。
朝廷几万大军群龙无首,严旭的军队轻松渡过渠江,势如破竹,直捣王都,此时似乎已经快将宫门攻破。
明湘揪紧了衣袖,只觉得那鼓声就敲在她心上。
“明湘!明湘!”
玉桃一脸惊慌地从院子外跑了进来,也不走铺好的石子路,踏着泥土和新长出的春草跑到了窗前,隔着窗台向明湘说道:“打进来了!叛军打进宫来了!”
明湘快步从屋里走了出去,被玉桃一把拉住。她的手凉沁沁的,玉桃的也没有什么温度。
“明湘,御林军不知还能抵挡多久,皇上让人传了话来叫皇后娘娘先逃呢!看来是不成了……不如咱们也先逃吧!看守偏门的侍卫是我乡党,我们去求一求他,不对,听说叛军已将这皇宫团团围住了……啊呀!这是老天爷绝了咱们的路吗?”
明湘看着泣不成声的玉桃,不知怎的,眼眶也红了。她抿了抿嘴,对玉桃小声安慰道:“别怕,叛军不是打的救民于水火的旗号吗?这皇宫里,咱们都是奴才,都是民。他们是冲皇上和娘娘她们来的,应该不会对宫女怎么样。”
玉桃抹了把眼泪,点点头,又立刻摇了摇头说道:“还是得逃,听说叛军现在的头领是梁王的私生子,不是从小养在王府里长大的,是外头的泼皮无赖。谁知道这样的人打进来会不会连我们一块儿杀了,再或者放把大火……哎哟不管了,我的好明湘,咱还是去偏门碰碰运气吧。”
明湘闻言,愣了片刻。正欲开口,院子里又冲进几个人来,领头的是皇后娘娘的陪嫁侍女秋露。她看了玉桃一眼,用手指着明湘,对身后几个身强力壮的嬷嬷说:“去把她抓来。”
嬷嬷们不由分说,一起冲上来。两人拉开了一旁拼命呼叫撕打的玉桃,余下两人手脚麻利地摁住了明湘,给她嘴里塞上了棉布,强扭着将她拖出了院子,跟在秋露的后头,向皇后娘娘的宫里去了。
进了中宫,秋露在后头关上了门,才许嬷嬷们放开明湘。
明湘跪在冰冷的砖地上,看见一群侍女在手忙脚乱地为皇后娘娘更衣,换的却不是娘娘日常的衣着,反而是普通宫女的打扮。
皇后娘娘脸色苍白,正气急败坏地催促着侍女,秋露走上去,对她说了句“人带来了”,她才转过身来,眼神古怪地看着跪在那里的明湘。
明湘硬着头皮,磕了个头,说道:“给娘娘请安。”
“不必了。这叛军都打到家门口来了,还有什么安不安的。”
皇后娘娘抬起手臂,让侍女为她最后扎好腰带,然后向秋露使了个眼色。秋露会意,带着几个侍女捧着皇后娘娘大宴时才穿的凤袍礼服,走到跪着的明湘面前。
“秋露,给她换上。”
得皇后指令的秋露点了点头,便开始和侍女一起动手扒明湘的衣服。
“不!不要!你们要做什么!放手!”明湘被吓得六神无主,一面挣扎一面哭叫着求饶道:“皇后娘娘饶命!皇后娘娘饶了奴婢吧!”
已换好衣服的皇后娘娘坐到了锦榻旁,好整以暇地看着心腹们扒光了明湘,笑着说:“本宫这是要赐你恩典,求什么饶呢?这凤袍可是只有皇后才能穿的,你一个小小的宫女能穿上一回,可是天大的福气。
“早前看你与本宫长得身量容貌都有八分相似,还觉得厌烦,如今才发现,这可正是你的好处。明湘啊,能穿着凤袍去死,也是你的荣耀不是?再不乖乖听话,小心本宫现在就让她们扭断你的脖子。”
一件件精美繁复的衣裙被粗鲁地套上身,明湘木木地呆在那里,任由她们摆布,心下了然:皇后这是要拿她当替死鬼,有了她穿上凤袍坐在这中宫里,叛军来了自然以为她是皇后,一刀砍死,便不会再四下搜捕,真正的皇后便能扮作宫女趁乱逃离。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守门的侍女正从门缝里窥视,大喊道:“他们来了!”
话音刚落,中宫大殿的门便从外头被人一脚踹开。侍女们顿时一阵尖叫,四散逃窜,皇后也吓得拉着秋露往殿后头躲,却都被冲进来的士兵们用长矛驱赶到了大殿的一处,围在一起瑟瑟发抖。
明湘仍是没法动弹,她一身凤袍瘫坐在大殿中央,早已有两把血淋淋的剑架在了脖子上。
一个戴着头盔,穿着银色战甲的男人被几个护卫簇拥着走了进来,士兵们没有动,口中却整齐地喊着:“吾皇万岁。”
男人哈哈大笑,明湘听见那笑声,全身不可抑制地颤抖了起来。
男人注意到了明湘,用对待娼妓一般的轻佻语气对她说道:“你便是刘禹那倒霉蛋的皇后吗?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明湘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把头埋得更低。她衣服虽被换过,头发却没时间重新打理,依旧是宫女一贯的简单发式,只是那发髻下头,不大容易注意到的地方,深深地埋了一支银丝绞成嵌两颗东陵玉的蝴蝶簪子。
明湘没想到的是,她一低头,那簪子便落进了男人的眼里。
男人一惊,叫道:“你不是皇后!”
大殿里一阵骚动,士兵们小声议论着,角落里的皇后娘娘吓得魂不附体,躲在秋露的怀里开始小声啜泣。
明湘咬着唇,拼命压抑着喉头的酸,缓缓张口说:“我……我是皇后……快些动手杀了我吧……”
男人听完这句破碎的辩解,竟然两手一推,推开了左右拿剑挟持着她的士兵,蹲下身来,一把将她搂进了怀里。
她头靠着男人充满血腥味的胸膛,听见他喃喃说:“你有我亲手做的簪子……还有你的声音……你是明湘……是明湘……”
明湘终于承受不住,眼泪一颗接一颗从脸上滚落,流进了男人胸前的护甲。她伸出手抱住那个男人,嚎啕大哭,边哭边喊道:“阿旭……是你来了……真的是你来了……我不是在做梦……”
严旭全不顾周围人的目光,一声声亲昵地唤着她,用自己的额头抵着她的,哑声说道:“不是梦,明湘……你可知我多想你……梁王爷趁我去江东部署的时候,急着将你送进了宫做耳目,等我回来发现你不见了,为时已晚……
“我不管不顾地想潜进宫来救你,却被他发现了。他痛骂我因小失大,将我关进地牢狠狠地打,若不是顾及着我是他唯一的儿子,只怕真的会打死我。我好了以后还是没有死心,他便用你的性命威胁我,要我乖乖听话……三年了……明湘,你等了我这么久,可会怪我?”
明湘听他说完,早已哭成了泪人,连忙说:“傻阿旭,我怎么会怪你?梁王爷是我的恩人,若非他救了我,收留我,我又如何会遇到你……阿旭,我只是怕你将我忘了……我怕我终有一日死在这宫里,再也不能见你一面……”
“你怎会死在这宫里,有我在,将来这宫殿都是你的……明湘,可你怎么穿着皇后的凤袍?”
明湘低着头没有回答,严旭抱着她站起身,朝角落那群宫女扫了一眼,对站在一旁的护卫说道:“去把里头长得和明湘有些相似的女人拉出来,五马分尸。”
护卫还没有行动,只听见一声凄厉的哭喊,皇后尖叫着“不要”从侍女堆里跑了出来,跪倒在明湘的脚下。
“是不是你让明湘换上你的衣服,给你做替死鬼?”严旭用剑指着地上的皇后,厉声问道。
“我错了!将军饶命!小王爷饶命!不!不!皇上饶命!求皇上饶我一命!”皇后娘娘已忘记了尊严和身份,头磕得如捣蒜一般。
严旭阴狠一笑,“当然会饶你。朕还没登基,你先帮朕找到了朕的皇后,还给她换好了凤袍,朕重重有赏。来人,将这帮子宫女嬷嬷都拖出去,丢进护城河里头,至于这一个前皇后嘛,就请她到奉先殿去,给她的皇帝丈夫殉葬吧。”
顿时一屋子的哭叫声求饶声吵嚷开来,明湘咬住唇,紧紧闭上了眼。
严旭将她的不忍看在眼里,轻声在她耳边说:“不喜欢这样吗?那我把她们交给你处置。”
他随即喝住了正往外拉人的士兵护卫们,将明湘环在自己身前,高声说道:“从今以后,这位便是皇后娘娘,后宫一切事务,都由她说了算。你们将这些个女人都找个地方关起来,等皇后娘娘哪日想起她们,再慢慢发落。”
满殿的士兵们护卫们立时跪下,朝着明湘叩拜:“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明湘有些羞赧,又有些飘然。她偷偷用力掐了掐自己的胳膊,又掐了掐身后那个男人的,看着他因为痛而呲牙咧嘴的样子,才终于放心地开怀一笑。
“阿旭,我好开心。”
严旭朝她回以温柔无比的笑容,拉着她的手,走出了门去。
外头是皇后宫里精心打造的花园,此时桃李虽还未开,空气中却已弥漫着一股早春特有的芬芳来。明湘靠在严旭的肩头,看着这春景,心下再不复清晨时的焦灼和担忧。
她在宫里这三年,日日夜夜想着他,念着他,可听到他终于要来的消息时,她却忐忑不已。
她害怕会与他在兵荒马乱中错过,害怕他已然将她忘在脑后,更害怕生死相离。
他终究来了,他还记得她,爱着她,那她受的所有苦,都甘之如饴。
“明湘,幸好让我寻到了你,能准时送你这份礼物。你可知我为何赶在今日打进宫来?”
“为何?”
“今日二月十六,是你的生辰。这身皇后凤袍,便是我送你的贺礼。明湘,你瞧我多傻,方才立你为后,都没事先问过你……你可愿嫁我为妻?”
明湘看着严旭紧张得满脸通红的样子,完全不像个一国之君,倒让她想起当年在梁王府初遇,她看到他裤子上的破洞时他的窘态。
那年她才十三岁,羞羞怯怯地对那个黑黑瘦瘦的少年说,可以将裤子换下交给她缝补。
“你一个大小姐也会做针线活吗?”
“我不是什么大小姐,只是王爷捡回来的孤女……”
少年顽皮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那可巧,我也不是王府里的公子。不过以后要是有哪个公子敢欺负你,我严旭打得他满地找牙。”
彼时也是二月,梁王府池塘边,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
“阿旭,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