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阵子读东野圭吾的《红手指》时,我便发觉作者东野圭吾十分关注社会问题。《红手指》就体现了老龄化社会的日本家庭在育儿和养老方面存在的问题——过度溺爱导致孩子无法无天,疏于关照造成老人晚景孤寂——很多家庭悲剧的发生都源于此。
在小说《沉睡的人鱼之家》中,作者又把关注的焦点放到了法律与道德、科技与情感上,由一场意外,引发了与“脑死判定”相关的死亡话题。
《沉睡的人鱼之家》讲述的是一场意外的游泳馆溺水事故,导致播磨和昌与熏子夫妇的七岁女儿瑞穗失去了意识,陷入了永久的睡眠状态。虽然经过抢救之后恢复了心跳,脑波却始终是一条直线,这就意味着大脑功能基本丧失,而且损伤是不可逆的,瑞穗不可能再恢复意识。
在这种情况下,医院的例行步骤是询问家属是否愿意捐赠器官,如果愿意,就要进行“脑死判定”,经过一系列检查之后确定符合脑死条件,就可以摘取器官,移植到有需要的病人身上。如果不愿意捐赠,那就“等死”——等心跳停止。
和昌夫妇究竟要如何抉择呢?
从法律上来看,日本当时新修改了器官移植的法律,规定除了当事人本人有权决定是否捐赠器官之外,当事人意愿不明的时候,只要家属同意也可以捐赠。而且器官捐赠的年龄限制也取消了。和昌夫妇刚好遇到了修改后的法律规定的情形,是否捐赠瑞穗的器官,决定权就在他们手上了。
问题是,器官移植的法律并没有强制性要求在符合特定条件下,必须进行“脑死判定”,再决定是否捐赠器官。所以,真正决定接受“脑死判定”并捐赠器官的案例少之又少,日本国内的器官移植案例自然十分罕见。
所以,原本打算同意器官捐赠的和昌夫妇,在与瑞穗道别的刹那,感受到了女儿的手似乎动了一下,这一下若有若无的动静,让夫妇俩决定不捐赠器官了,而要全力采取延命措施,陪伴瑞穗到最后一刻。
从当下的技术上来说,给沉睡状态下的瑞穗采取延命措施,也是可行的。瑞穗虽然没有脑波,心跳和其他指标却很正常。
话说播磨和昌本人是“播磨科技”公司的董事长,是一家专门研发帮助残障者改善生活的高科技产品公司。通过播磨科技的技术人员星野帮忙牵线搭桥,利用最新的技术,不仅帮瑞穗实现了自主呼吸,甚至到后来,星野的研究还能帮她活动肌肉,瑞穗不但没死,还在熏子的居家照料下稳定生长。
尽管瑞穗的状态似乎一直很稳定,但是有个无法回避的问题是:瑞穗的这种状态究竟能称之为什么?离开高科技就无法自主呼吸,所以不能称之为“植物人”;有心跳,直观来看也很难认定为死人;大脑基本丧失功能,没有任何意识,似乎也无法称之为活人。
仅从技术上来看,这已经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了,更何况还要掺杂人的情感呢!毕竟瑞穗曾经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随着瑞穗的状态一天天的持续,瑞穗的家人和社会上的其他人都会有不一样的想法。除了熏子一直坚定地认为瑞穗还活着,坚持要照顾瑞穗之外,其他人都产生了怀疑,认为这只不过是父母的自我满足。刚开始大家都心照不宣,直到他们的小儿子生人在学校被同学欺负,说他有一个“死人”姐姐在家,困扰才渐渐浮出水面。家人内心的矛盾冲突也开始激化。
其实,熏子也不是完全没有动摇,当她看到别的心脏病患儿因为日本国内缺乏器官捐赠者而不得不筹措巨额资金赴美接受器官移植时,她也对日本法律没有规定有效的“脑死”界定条件而感到气愤。
不过站在病人家属的立场来看,要认定有心跳、在生长的孩子是已经死亡的孩子,无论如何在情感上是难以接受的。当然,也不能强求所有人都持相同的观点,毕竟从医学上来看,脑波呈直线基本上就可以认定“脑死”了,有些国家的法律上就认可脑死等于死亡。
熏子爱子心切,如痴如狂,她希望能够得到越来越多的人认同,结果却发现连家里人都不过是配合她在“演戏”,激愤之下,她居然手拿菜刀,召来警察,把内心困惑已久的问题抛给代表政府的警方来解答。
熏子扬言要把菜刀刺向瑞穗的胸膛,请警方判定她是否犯了杀人罪。她说:
“我不能让她的处境这么可怜,要让法律、让国家来决定她到底是死是活。如果瑞穗早就死了,那我就没有犯杀人罪;如果她还活着,那我就犯人了杀人罪,但我会欣然去服刑。因为这证明了从意外发生至今,我持续照护的瑞穗的确还活着。”
警方遇到瑞穗这样的特殊情况,自然也哑口无言,无法判断。幸好瑞穗的同龄表妹若叶鼓起勇气道出事故真相,承认瑞穗的事故可能是因她而起,那天若叶戴着戒指和瑞穗在泳池游泳的时候,戒指掉了,瑞穗帮忙去捡,结果手指被排水口的网格卡住才导致溺水了。若叶不希望熏子杀瑞穗,她愿意长大后帮忙照顾瑞穗。熏子似乎也获得了心满意足的答案,报警闹剧这才收场。
自此之后,熏子在照顾瑞穗的时候变得更加坦然,她坚持自己的,也不再强求他人了。但是一直这样子下去的话,感觉故事不会有结局,因为对瑞穗目前状态的界定依然悬而未决。我想作者东野圭吾也是很矛盾的,到底是要让疼爱孩子的情感战胜医学技术象征的理智,还是让理智战胜情感,真的是艰难的抉择。
到底谁来决定最合适呢?最后东野圭吾想到了瑞穗。他有意设计了一个瑞穗和熏子告别的场景。熏子在凌晨三点突然醒来,看到瑞穗站在她的身边,跟她说话。
妈妈,谢谢你。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我很幸福,非常幸福。谢谢,真的非常感谢。熏子立刻意识到,离别时时刻到了,但奇妙的是,她没有丝毫的悲伤。然后,她问瑞穗:“你要走了吗?”嗯。瑞穗回答。再见,妈妈,你要多保重。“再见。”熏子也小声说道。
当晚瑞穗的身体各项指标都急转直下,熏子知道瑞穗这次是真的走了。她没有多加考虑,便同意了器官捐赠。在摘取器官之前,仍然需要做脑死判定,并且以脑死判定结果出炉的时间为死亡的时间。但是熏子坚持认为瑞穗是凌晨三点走的,她不接受脑死判定的时间。或许也暗示着,自始至终脑死判定的法律规定都未能彻底让熏子满意。不过值得欣慰的是,瑞穗的心脏很快就移植到了一个先天性心脏病患儿的身上,继续在人世间跳动。
还记得大学学民法的时候,老师讲到“自然死亡”和“宣告死亡”,提到了自然死亡中对死亡的不同界定标准,比如“脑死说”“心死说”等等,当时就觉得死亡这件事恐怕没有“一死了之”这个成语这般干脆利落。东野圭吾在《沉睡的人鱼之家》中对死亡的另类思考不正好印证了这一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