樵夫的裂缝

大黄狗在和空气搏斗。它在地上扭动着,把院里的尘土扬了起来,让背在地面上蹭着,四爪乱蹬。如果有人从篱笆外路过,看到这一幕,一定以为大黄狗被下了毒,在垂死挣扎。它身体好的很,身上有一块地方很痒,樵夫又不搭理它,它只能自己在地上瞎翻腾,直到蹭舒服了为止。樵夫很忙,忙着修葺他的土屋。
他每天腾出下午的一段时间来修葺开裂的土墙。墙上的缝并不宽,也没有多严重,只是看上去让人没有安全感。屋顶也塌了一块,一个夜晚雷雨轰击下,破了一个大口子。第二天能看见天空。漏雨了好几天,夜夜都用大盆接满雨水。雨卜落卜落跳下来,闪电一瞥而过。屋外,风雷电猛力的扫荡着一切。他冒雨修好了屋顶。天终于晴朗,他的土屋成了吸饱了水的馒头,又软又面。烈日接连曝晒,又干到开裂。
他面对着墙上的裂缝,木铲握在手里。泥浆已经调好,往缝里填补就是。可他每次动工之前都会傻愣愣的站着,面对这裂缝,脑子里想出一连串的问题。那段时间他是怎么过的,做了什么,想找点什么,有时候一点都想不起来。雨季这么漫长,被困在屋里的时候盼望着早点过去。可是一旦结束了,他开始面对着裂缝,又不知道那段时间到哪去了。早上他给自己熬了南瓜粥,喝的时候特别烫嘴。大黄狗呼哧呼哧的吃得比他快。他不想把裂缝太快修好。他会特意到房间里从裂缝里朝外看,在外面和自己之间,裂缝是一条通道,只有他自己才能往外看的通道。他发现从裂缝里往外看到的风景不会少。反过来说,即使他走到屋外,看到的一切也不会比透过屋里的墙上裂缝看到得更多。山还是这么几座山,从屋里走到屋外,不会因为视野开阔了,山就会变多。在裂缝里看得费劲些,屋外看得轻松些。
水流在他脚下发出舒心惬意的声响。水岸边的柳树成行,依依长垂的柳枝随着水保得意的摇曳不止。河水妩媚多姿,晶莹澄澈,深处的岩石附近,游鱼历历可数。他不知不觉数着鱼,恢复了平时沉静的心情。
他挖来黄泥一点一点糊进裂缝里,填补着每个凹坑。一长条的的裂缝都被修补好了,他的土屋再次牢不可破,又存活了一年。蝉鸣阵阵,替代了雨声开始在他耳边聒噪。
他在村里遇到人不会开口说话。他在小店里指指自己想要的东西,扔下铜板。他并不是哑巴,他不知何时给自己立下的规矩,能不说话就不说话。有一次他和一个男孩说了两句,男孩说他的话听着很奇怪,这里人说的言语和他不一样。他不想让别人注意到他的不同,干脆就不说话了。
村庄里炊烟升起的时候,他多半回到了自己的土茅屋,一个人寂寞的掩上柴门。苍茫的落日余晖中,阵阵飞鸟前后相连,交相呼应着返回山巢。他望着远去的鸟群,眼神空落而寂寥。他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回去,还是继续留在这里。他也想过不如一把火烧了土屋,让自己无处安身,他就能下决心回到故乡。日复一日他犹豫着,又幻想着。
月亮从断崖处升起,慢腾腾的游荡到屋前的山顶。他擦拭着一把环首铁刀,刀刃寒光袭人,映衬不出他的脸,只能隐约见到眼睛。灯台的亮光如豆,刀光反倒更刺眼一些。月光已从窗外的大树枝叶背后投射了进来,树影摇晃在平整的墙面上。树影吸引了他的目光,虽然夜夜能见到,今晚又有些不同。
那像是一个人影,在向他招手。他知道自己是看花了眼,又忍不住继续看。不像是一个人影,而是好几个人影手拉着手。一个人胳膊搭着另一个人的肩膀,一个人靠着另一个人背后。还有一个人搂着另一个人。一阵风刮过,人影都散成了碎片,只是在树枝线条的穿索下抖动。线条变幻交错,叶片也靠拢成一团,那是一匹骏马的头影,烈烈的鬃毛都能看得清。他站起来,走到窗前,让自己的影子也印在墙上。他去触碰影子里的人形,骏马的鬃毛,好像和他们肩并肩的站在了一起。他害怕风吹散这一切。可是一阵又一阵的风,一会儿把他们送来,一会儿又撕裂着每一片影子。
从城门往北延伸的围墙附近全是长着齐腰高的密草的平坦原野,一望无边,没有任何堪称障碍的障碍,一条像模像样的小道穿针走线一般在草丛中伸向前去。原野上,可以见到同云雀极为相似的小鸟的巢,它们从草丛中展翅飞起,在空中盘旋觅食,然后又返回远处。马群像在水里漂浮一样在草原中清楚的探出脖颈和脊背,一面缓缓移动。
向前走上一会,沿墙往右一拐,已开始崩塌的旧兵营便在南边出现了。这是一排不带装饰色彩的简朴的矮砖房。稍离开一点,一些府院大门紧闭着,树木周围是低矮的石墙。眼下遍地高草,不闻人声。官舍里的军士们曾经在这里接受号令,现在所有人都不见了,兵营已经沦为了废墟。广阔的草原当时也作为练兵场使用来着,草丛中堑壕遗址随处可见,还有竖旗杆用的石墩。
继续向南前行不久,平坦的草原渐渐消失,代之以树林。草原中开始出现一丛丛孤零零的灌木,继而变为正规的树林。灌木大多向上直立,纤细的树干难解难分的相抱而生,正好在他肩部至头部的高度蓬蓬的展开枝叶。树下杂草萋萋,点点处处开放着指尖大小的深色小花。随着树木的增多,地面起伏也明显起来。灌木甚至有种高大的树木突兀而起。除了在树间往来飞跃的小鸟的鸣啭,四下不闻任何声籁。
他踏着羊肠小道行走之间,树木的长势渐次繁茂蓊郁,头上遮满了高举的树枝。视野也随之闭塞了起来,越来越黑,越来越窄,一条深深的裂缝横贯在眼前。
樵夫仍然保持着内心的平静,很难说他在过份的思念着什么。沉重如山的柴禾压在他肩头,他也感到了现实带给他的踏实感。他不能选择命运,命运让他来到了这里,能活下来就已经是幸运。他很感激命运没有让他成为锁链下的囚徒。就算他经历了很多的故事,他也没有人可以倾诉他的故事。他心甘情愿的当一个樵夫,一个连名字都不需要的樵夫。
他现在感到什么都能做,又什么都不能做。他可以挥舞着大刀,任意的劈砍。他敢肯定这山谷之中没有人的刀能比他的锋利。他希望能遇到山贼土匪,这样可以痛快的砍杀一阵。杀人是他从小就练习的技艺。他知道从哪下刀能一刀毙命。砍下人头也是有技巧的。他甩动着刀穗,随风起舞,旋转如陀螺,迅猛无比。大黄狗兴奋得上窜下跳,蹬到高处仰头长嗥。它果然是一头狼。
在山谷的草地上,蓝色如烟,往事也如烟。清晨时分,被露水打湿的草地是一片殷蓝,直伸到天际。此时天空是灰蒙蒙的。这种蓝色和薄暮时分土屋上空悬挂的炊烟相仿。诚然,正午时的天空也是蓝色,此时平静的水面上反光也是蓝色,但这两种蓝色就没有人注意。因此就造成了普通山民的某种想法:只有如烟的灰蓝色才叫做蓝色,别的颜色都不叫蓝色。每天早上,樵夫双手环抱于胸,走在蓝色的草地上,此时往事在他心里交织着。因为他讨厌往事,所以也讨厌蓝色。他躺在石块和木板组装好的床榻上是这样想的:假如他被蓝色如烟的人抓住,他就会得到一个蓝色如烟的死。也许是这样:他被带到城门外,浑身涂满蓝色,关进一个铁栅栏里,此后他就从现在消失,回到往事……
他听说,在那座大城里,所有的街道都铺着镜面似的石板,石质是黑色的,但带有一些金色的条纹。街道旁的古井和路边的龙爪槐相映成趣。那些槐树俯下身来伸展它们的叶子,叶心还是碧绿色,叶缘却变成红色的了。碎石铺成的小径,架在水道上的石拱桥,以及桥下清澈呈黑色的流水。水好像正不停的从地下冒出来。水下的鹅卵石因此也变成黄色的了。每一座小桥上都有一座水榭,水榭上装有黄杨木的窗棱。除此之外,还有渠边的果树,在枝头上不分节令的长着黄色的枇杷,和着绿叶低垂下来。划一叶扁舟可以游遍全城,但你必须熟悉复杂的水道,还要有在湍急的水流中操舟的技巧,才能穿过桥洞下翻滚的涡流。一年四季,城里的大河上都有弄潮儿。
河面上佳丽如云。那些长发披肩的美人在画舫上,轻巧的跃入水中,黑色的水面下映出她们白色的身体。然后她们就在水下无声无息的滑动着,就如梦里天空中的白云和这座城市都是属于他的,散发着冷冽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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