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山神》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钟磬从校门口那棵菠萝蜜树上一跃而下。当时,一辆银色特斯拉从围墙外经过,钟磬掉在车前。司机报了警,叫了救护车。此事引起很大轰动,学校连夜安排心理老师对全校学生进行心理安抚。传闻不胫而走。据说,可能跟施雅有关。当时副驾上还有一人,叫施雅,是司机的女儿,钟磬的同班同学。警方找了钟磬的班主任、钟磬生前好友李一路,钟磬爸爸,施秉哲(施雅的父亲)了解情况。以下是部分笔录。
昨天放学后,安排值日生扫了地,我就回了。我住学校里面,学校提供的教师宿舍,两人间。我跟另一位教初中语文的孙老师住一间。他没在,初中部六点十分放学,那时五点多。我躺下看书,看的是布莱恩·格林的《直到时间的尽头》。楼下有学生踢足球,很吵,让我静不下来,于是我起来喝了杯水,然后躺下想些乱七八糟的事,不知过了多久睡了过去。然后做了个梦,梦到我不停开会,会开完赶回办公室备课,还没坐下家长又打来电话,说孩子牙疼,要请假去看牙齿,挂了电话正打印假条,班长急匆匆跑来说钟磬不见了。这时电话响了。我一激灵弹起来,摸到手机,是年级主任。他说,你班钟磬跳楼了,校门口,赶紧下来!我脑袋一下子懵了,耳朵里还回荡着呐喊声和尖叫声。怎么会,刚不还在楼下踢足球吗?我望向窗外,天已经黑了。我看了手表,18:35。
现场情况你们都知道,我就不赘述了。
钟磬没有心理问题,开学不久,按市局规定,全区做了心理调查,钟磬不在心理预警的学生名单里。作假?不像。他是个很外向开朗的人,像只猴子,还是最调皮那种,科任老师经常跟我告状。有一回,上课扮哥伦布被历史老师逮到,罚他去后面站着。罚站也不安分,他站得直直的,一脸笑容,一动不动,两只脚却一张一合,扭螺丝似的一点一点往另一边挪,等到快下课,都挪到教室另一个墙脚了。历史老师说,哎你怎么跑那边去了。他啪一声并起双脚,双手拍在裤缝线上,抬头挺胸,报告,因为地球在自转。说他脑子有问题吧,智商挺高的,成绩中等,严重偏科,数理化突出。一次数学课他让数学老师下不来台,数学老师就给了他一道奥赛题。开学以来,就那节课他最安分,一声不吭,不停写写画画,还真给他做出来了。他就是皮,脸皮厚,管不住。罚站,做检讨,什么办法都用了就是没用。不管怎么批评他,他一概嬉皮笑脸的。拳头打在棉花上。
他就调皮了些,心眼不坏。之前开运动会,班里学生闹了小矛盾,不欢而散,晚上晚修,个个闷气不吭声。当晚我看晚修,发现钟磬不在,白天忙这忙那,搞得我心急火燎,你不知道,运动会是学生的狂欢节,班主任的苦难日,学生玩得忘爹忘妈,班主任忙得跟个保姆似的,一见钟磬不在,我就来了气,发了火。火没发完,钟磬挺着个大肚子溜进来了,没看见我正发火似的,走到讲台,神秘兮兮地说,猜我给你们带了什么?学生盯着他的大肚子发笑,有人说,莫不是个小侄子?全班哄堂大笑。我也忍不住笑,火气消了一大半。还是装着很生气的样子,问他去哪儿了,知不知道不管去什么地方都要先跟我打个招呼,找不到我也一定要告诉其他同学转告我,要让我知道你的去向,不然出了事怎么找你?钟磬双脚一并,双手啪一下打在裤缝线上,说:报告首长,明白指示。全班又笑。他肚子里的东西嘭一下掉了下来,砸在地上,破碎开来。是个菠萝蜜。教室里马上充满了一股甜蜜蜜的香气。同学们都呆了,这才注意到他衣服上褐色的树皮碎屑,身上还有刮擦的血迹。别看他平时死皮赖脸,嬉皮笑脸好不正经的样子,其实心思特别细腻。学生拥上来分菠萝蜜吃。有人假装客气说,让你破费了。钟磬说,客气,摘的。不会门口摘的吧?全都不动了,盯着钟磬。
学校门口有两棵菠萝蜜,你们都见过了,十几年的老树,长得粗壮茂盛,三四层楼高,每年都会结果,一颗一颗巨大的菠萝蜜吊在树上,就像一个逃荒的人浑身挂满了包袱。果子成熟时,学校里弥漫一股香甜,让不少人蠢蠢欲动。每年都有学生偷偷摘果子,发生过几起摔伤事件。学校便钉了一个牌子在树上:严禁私自摘果!!白底红字,感叹号特别扎眼,像一根棍子,随时可以抄起来,把任何潜在份子吓走。又下发了文件,要求各班班会集体学习,拍照上传,并将此事纳入文明班考核评比。没过几天,一个高二走读生中午返校时,趁午休没结束,学校没人,偷偷上树摘果子。据说是跟同学打了赌。结果被保安抓住。走读生怀里抱着菠萝蜜,埋着头,站在“严禁私自摘果!!”几个大字旁边,拍了一张照片。下周班会,周一下午16:40,全校48个班级的班会课PPT封面都是这张照片。一时之间,私摘菠萝蜜的人望风而息。
听到钟磬说菠萝蜜是摘来的,全班学生冻住似的安静下来。钟磬说,那不然呢!学生这时纷纷把眼睛调转过来盯着我。我板起脸。公然违反校纪,一千字检讨,把事情经过交代清楚。然后我夹了一颗放嘴里。真不错。学生都沸腾了。我说嘘。学生心领神会,闷闷地欢呼。像饿了肚子叫。一个真敢摘,一个真敢吃!放心,老班,还有钟磬,从此我们就是生死之交,过命的交情了,我们是绝对不会出卖战友的!学生一个个抢着吃,像一群锦鲤鱼儿似的。学生之间的矛盾,钟磬一颗菠萝蜜给化解了。
这样的学生哪像有心理疾病的呢。
我不太了解钟磬的家庭情况。他的家庭经济条件应该不太好。开学那天,钟磬一个人自己来的,背一个淡黄色书包,破破烂烂的,一看就用过很多年,小包的拉链坏了,张着大口,随着走动一开一合,就像癞蛤蟆在吃东西,怀里抱着一叠被子,身后还拖着一个紫色行李箱。他给人一种统共就两件衣服的感觉,一件红色T恤,胸口印一个特别大的大白,就是《超能陆战队》里那个,一件白色T恤,胸口印一个特别大的皮卡丘,两件轮换穿。钟磬的爸妈应该是农民工,开家长会时见过他爸一次,穿一件磨损的黑色夹克,瘦瘦的黑黑的,额角上贴着一张创可贴,一味客客气气的,带着微笑,坐在最后面,整个过程一言不发。家长会结束后,有家长留下来交流,他本来排在前面,其他家长也过来,他一个一个让,又让到最后去了。他的背有些微驼,提着一个褪色严重的奈雪的茶手袋。跟其他家长谈完,天已经黑了,他等最后一位家长走出教室,才走上来。
老师,钟磬儿给你添麻烦了,对不起你啊。
我说,没有没有,这孩子调皮了些,但聪明,好好培养,将来能成才。
他说,我和他妈都没什么文化,还要劳烦老师多操心。钟磬儿嘞心眼子不坏的,小时候种嘞一棵树苗苗被偷了,还会哭。老师对他念格(严格)些,该打就打,该骂就骂,不要客气。
说完,他从包里掏出一个罐头,和老干妈很像。他说,没什么送给老师嘞,老家嘞特产,鸡枞菌酱,尝尝鲜。
几番推辞,他把瓶子放桌上,然后跑了,我追出去,他边走边转过身来挥手,说谢谢老师,辛苦你!
后来就没见过了。我在微信群里发通知发提醒,每次他都会回复一个,收到,谢谢老师,老师辛苦了!
施雅也是我的学生。她家里挺有钱的,他爸有一个公司,好像是搞外贸的。这孩子多才多艺,能歌会舞,文艺晚会,穿一袭红裙,站上台去,嗓子一打开,台下已是一片掌声和欢呼。声音好听。长得甜甜的。长得好,人缘就好,楼上楼下几个班,跟谁都认识似的。课间经常看到她跟几个玩得好的女生,捧着一个黑色笔记本看,说说笑笑的,很放得开,笑起来头都快仰到天上去了,倒不像平时给人的文静感觉。前不久迷上了算命,可能网上哪儿学的,有一次上课路上遇到,她非得跟我算算命,叫我打开手掌,看我的掌心纹路,然后右手食指中指并起来,凑到嘴边,闭上眼睛,念念有词的。
传闻她跟钟磬有矛盾,我听过一点,就是几天前,在教室吃午饭时吵了一架。同学间闹闹别扭很正常,当时也没发生什么事,我也就没掺和。
哦对了,钟磬对球特别痴迷,喜欢各种球,尤其痴迷足球。他虽然没什么好衣服,但有一双红色的耐克牌刺客足球鞋,踢足球那个,姆巴佩代言的。他跟一个也是我班的学生玩得比较好,叫李一路,昨天他俩就在一起。
我跟山神是踢足球踢认识的。哦,山神就是钟磬,山神是他的外号。大家都叫他山神。他自己说他是山神的。有一次……好,那我先说昨天发生的事。
我们以前每天都一起踢球,中午放学后,午休结束后,下午放学后,还有每一个课间。我以前也不怎么爱踢球,上了高中后,认识了钟磬,跟他踢球踢多了,也慢慢喜欢上了。钟磬球踢得好,跟他一起踢球,特别带劲,他的技术好,带球,颠球,过人,射门,水一般的感觉,经常把我们看得目瞪口呆。他踢球不踢自己,不像有的人,跟他踢球,只顾自己快活,你把球传给他,他再也不会传回来,一个人抢着球往球门跑。跟钟磬踢球,你把球传给他,他跟你踢配合,我带球过人不好,所以总拿不到射门机会,所以经常把球传给钟磬,球一到钟磬脚下,跟他的脚长在一起了似的,他的脚就像有引力,就像太阳对地球的引力一样,球顺出去了,过人,又神奇地回到他的脚上,看到我离门近了,他一个弧线球,把球送到我的脚下,对手还没反应过来,我已经把球踢进去了。
我特别佩服他的技术,我想他肯定练过很久,他说从小就踢,在老家,没球场,也没足球,秋天田里收了水稻,把稻草裹成一个球,把背篼扣倒做球门,一直踢到天黑。后来在一所学校球场外捡到一个漏气的足球,抱回家,爷爷去村里借来气枪,充上气,跑到村委大院踢……他好像是小学毕业后才到深圳来的,他爸妈在深圳打工,过年才回去一趟,待几天又走。他爸妈说等他大一点就接他到深圳,每次打电话,他就问什么时候来接他,他爸妈总说再等一等。他小时候朋友不多,跟爷爷玩。爷爷不知道玩什么,家里有一台黑白电视,就陪他看电视。有一回看到世界杯,一群人在绿茵场上,跑来跑去,全场呐喊声不绝于耳,也不知有什么好激动的,刚开始很乱,不知那群人在干嘛,慢慢地看出是两群人,再看,看出规律了,人在随着一颗球运动,这颗球又在随着一个人运动,那人带着球像蛇过竹林似的,一路来到球门前,一脚踢出去,门将跳起来,没扑倒,球撞到球网上,然后全场都站了起来,喊得更大声了,那群人把进球那人抬起来往天上抛。从此迷上足球。
后来,爷爷去世,爸妈把他接到深圳。他有个弟弟,上小班,他觉得他妈妈偏爱弟弟,给他买好吃的,新衣服,可是他总没有。他说他最期待的是小姨到家里来,每次小姨来,妈妈就会带他们出去吃烧烤,吃火锅,吃海鲜,他感到妈妈突然变了,他突然又喜欢上她了。可小姨一走,什么都变回了原样。他总觉得在家里多余。爸爸对他很好,不过他一向听妈妈的。钟磬没有朋友,就只有踢球,疯狂踢球,他把全部感情都寄托到球里,球成了他的朋友。
这些都是钟磬告诉我的,我们好上后,有一次我请他吃牛肉火锅,吃着吃着,他哭了起来,然后告诉我的。
还是说昨天的事……以前在学校踢球很自由的,后来学校规定了一个静校时间,中午下课后到下午上课前,还有下午放学后,都不准踢球,又因为几次踢球忘了时间,上课迟到,班主任就不准我们踢球了。我们只能偷偷踢。周五下午才敢大胆踢。我跟钟磬还有其他几个人早先就约好了,周五放学踢球。一踢起球,就忘了时间,球场的灯光突然亮起来,我们才知道天都黑了,月亮都到了头顶。有几个人陆续走了,钟磬说再踢会儿,还有几个人也同意,我们就继续踢。踢了会,有人说渴了,钟磬说他去搞点喝的,让我们坐着等会儿。他跑了几步,我追上去,跟他一起去。
那时,学校里已经没什么人,空荡荡的。出门时,保安问我们怎么这么晚才回去。我们说,渴了,出去买点水,待会儿还回,踢球呢。钟磬跟那保安认识,就住一个小区,对门,所以保安没说什么。我们去便利店买了脉动,装袋子里往回走。回来时发现保安不在,可能吃晚饭去了。进校门后,经过菠萝蜜树,钟磬抬头看了看,问我想不想加点餐。我担心被保安抓到,说算了吧。钟磬放下袋子,很快爬了上去。那树长得很茂盛,钟磬很快消失在树叶子里,只听到稀稀疏疏的声音。我躲到旁边台阶下,生怕被人发现,也好跟钟磬通风报信。树叶里传来钟磬声音,他在惊呼,说越高的地方,果子越大。我压住声音让他小声点。他说,一路,你知道哪里的果子最甜吗?我说,海南?云南?东南亚?他说,你可真逗,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树上哪个位置,水果长得最甜。我怕把人招来了,故意长话短说,说不知道。他说,你忘了,地理课上老师讲过,在树下铺白色塑料薄膜,可以反光,水果着色好,也更甜。我说,那你还爬那么高,快下来吧。钟磬说,你咋这么笨呢,那说明光照越多越强的地方水果才最甜。树顶上的水果最大最甜。小时候,每到秋冬天,村里的梨,柿子一树一树地熟了,柿子一片红,叶子全掉光了,晚上,你把手电筒打开,用手捂住,光不要那么强,强了就不好看了,从树下照上去,跟一群星星似的,暗红色的。梨树没掉叶子,都几十年的老树,粗壮得很,两个人抱不住,长得又很高,树顶上竹竿够不到,人又不敢上去,我敢,我知道树的脾性,我趴在树上,能听到树的心跳,一路往上爬,一路听,树告诉我哪边有风,哪边树枝脆,哪边有蚂蜂窝,我就这样一路爬到树顶,钻出头来,眼前一群梨。那梨,老家叫瓢瓜梨,不知道深圳怎么叫,个个脑袋大,黄里泛点红,像小孩儿被晒红的脸,碰香,蜜蜂嗡嗡地趴在上面,举起它的针管就往上扎。有些梨上一个个的黑点。
我说,你快点。
忽然他的声音大了起来,原先嗡嗡的,现在清楚了,像原先在屋里,现在开了门。他说,我到了。
我知道他到树顶了。我心砰砰跳起来。我说,你快下来!
他说,那些黑点不是梨自带的,梨自带的点是麻点,一个一个密密麻麻的,淡淡的褐色,那些黑点是蜜蜂扎了后留下的。树很聪明,把最甜最大的梨举在树顶,人够不到的地方。蜜蜂也很聪明,会挑,像我妈挑西瓜似的,精明得很,捧起西瓜,靠近耳边,敲一敲,脆响脆响的,就甜,闷响闷响的,就水,蜜蜂扎过的就是最甜的。
我说,人来了,你快点。
他说,一路,我找到了,这颗最甜。李一路,李一路,躲哪儿去了,快出来,给你看个东西。
我出去,什么?
你看,天上,月亮好圆好亮。
我看那月亮没什么稀奇。
他说,一路,我想家了。在深圳,我没有朋友,在家里,我就像一个外人,非常不自在,我不想回家,在学校,又被人造谣,你知道吗,我现在看到施雅,真想打她一顿,我想杀了她!
我听到手砸在树上的声音,树猛地晃了一下。然后,钟磬呜呜地哭了起来。我说,你还有我呢,我不是你的朋友吗?我是你最好的朋友!
他说,李一路,再见!
然后,我听到噗嗤一声,一个黑影掉了下来。
……
我刚才不是说钟磬外号叫山神吗,这就和施雅有关。我记得特别清楚,因为那天是星期一,轮到我们班在教室吃午饭。大家拿了餐盒回各自座位。吃午饭时,大家提议看视频。学校规定不准学生用教室一体机上网,我们是偷偷看的。施雅冲上去,打开B站,搜索到很多女团的歌舞。以防被老师抓到,她又搜索了一个自然科学的视频。我们把窗帘拉起来,关掉灯,边吃饭边看视频。没看多久,走廊有人说老师来了,施雅赶紧切换视频。大家都很紧张,又觉得很刺激,叽叽喳喳笑起来。那个视频讲的是非洲某个地方,人们为了赚钱,把一片片的森林全都砍了,山变得光秃秃的,还有大象和犀牛,头被砍掉,牙齿被挖掉。大家都觉得有些恶心恐怖,施雅却说:不就几座山几棵树嘛,有什么大不了的,还有那大象,公的,全死光才好。大家都觉得施雅有些过分,不过没人驳斥她。钟磬把筷子啪一声拄桌上,折掉的碎片飞弹出去,他站起来,拳头捏得紧紧的,声音都抖了起来。我们都吓了一跳。他说,你们根本就不懂,你们不知道一座山要花多少心思,多少精心的筹备,才能长成一座山,光是位置的选择就要绞尽多少脑汁,经度多少纬度多少,这些都会决定物种的选择和分布,要季风气候还是海洋性气候,多年平均温度,降水的季节分配,迎风坡和背风坡的设置,要多少条山脊,多少条山谷,山脊怎么分布才能兼顾更多的森林,山谷怎么布列才能保证物种和谐,要多少树种,多少动物,春天哪一片先开花,秋天哪一片先黄叶,冬天雪线的纵横推移等等细节都要预先考虑清楚,这些都要很长时间的练习才能不出差错,更不用说布谷鸟的第一声鸣叫,每年的位置都是精心挑选的,风的速度,气温湿度,阳光的波动等等,都要考虑到,还有鱼的洄游,鸟的迁徙,植物的发芽开花落叶,动物的领地,配比,繁殖……细节精微到跟宇宙的创造差不多,可你们人类轻轻一挥刀,就把这些安排全都打乱了……
施雅说,说得好像你是山神似的。
钟磬说,我本来就是山神。
施雅说,那我还是愚公呢!哈哈哈。
这件事当天全年级就都知道了。施雅有一个笔记本,黑色的,厚厚的,上了锁。平时就放在她的桌屉里。课间,经常看到她拿出笔记本,在上面写什么。有时候,她又拿着笔记本,跟一群女生边看边笑。听说里面写的是八卦,谣言,只要她们看谁不顺眼,或觉得谁惹了她们,就写下来,你一句,我一句,然后在彼此间传递。施雅长得很好看,有气质,大大方方的,唱歌好听,跳舞好看,大家闺秀的感觉,私底下,她其实不是这样的,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有一次,隔壁班有个同学A休学了,听说是抑郁症,以前控制得很好,上了高中之后突然加重了。施雅跟这同学关系不好。那同学离开那天,施雅带着一群女生指指点点的。A有一个好朋友B,感觉很不平,当时没发作,事后在一个好朋友面前扔了书,摔了杯子,还说,这事就跟某人有关。后来,不知道从谁那里传出,说有人说A休学跟施雅有关。然后,又传成了,是施雅校园欺凌,才导致A休学。施雅怀疑是B造的谣,但没证据,她哭闹起来,说一定要找出造谣的人。然后又散布出去,说她被校园霸凌了,肯定跟谁有关。B很害怕,晚上回到宿舍捂被子里偷偷哭,同学吓坏了,赶紧报告生活老师,当晚就被家长接走了。
那天跟钟磬产生摩擦后,一个课间时间,从三楼到四楼到五楼六楼,很快就传遍了。然后就有别的班的人围到我们班门口,说要看看山神长什么样的,是不是全身长满了草,脸上有猴子在爬,头上有麻雀在飞。后来有谣言说,钟磬会怀孕,生了一颗菠萝蜜!还说什么这个基因突变好,应该人工挑选和自然选择相结合,以后生孩子什么的都归你们了。
钟磬表现得很正常,没见他生气,跟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他是一个心很宽的人。我本来挺担心的,看他那样,我觉得他可能真的不在意,也就没多问。没想到,他都藏心里了。才有了后面的事。
周日晚上,一个中学生模样的人在派出所门口徘徊了一阵,走进派出所,说要找粥平凡警官。同事让他去会客室稍等。我当时正在另一个会客室向施雅的父亲施秉哲了解情况。下午我刚去了钟磬家,从钟磬爸爸那里得知,钟磬不是他们夫妻亲生,是十五年前山里捡到的。从钟磬家出来后,施秉哲打电话来,说想跟我谈谈。事发后,因为施秉哲是第一目击者,我便留了电话,事后好联系。后来得知,这是可能跟施雅有关。而施雅就是施秉哲的女儿,当时就在车上。我便主动打电话过去,几次都没接听。接到电话,我有些意外。我便请他到派出所来。同事敲门进来,说有人找,我说先请去会客室等一等。同事说,看起来挺急的。我说,叫什么。她说,说是李一路。我让施秉哲稍等,然后去见李一路。
李一路坐在桌旁,穿一件白色羽绒服,缩着脖子,捧着一杯热水。那些天深圳大降温。
我说,怎么有空来派出所,有事?
他犹犹豫豫的。我站起来,给他续了水,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在他对面坐下。
他喝了一口热水,抬起头来。警察叔叔,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讲,我怕我讲了你们不信。
这时同事敲门。看她眼色,有急事。我让李一路稍等,来到外面。同事说,刚接到医院电话,说钟磬遗体不见了。
回到会客室,李一路一见我,站起来,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说,没事。
他说,刚刚那姐姐敲门时,眼睛微压,我猜有急事,然后你们在电脑前看了很久,我看到那姐姐出去了,刚进来时,我看见施雅爸爸的车停在外面,我猜跟钟磬有关……
我感觉这小子有点机灵,赶紧打断他。
我说,你相信警察吗?
他说,我打小就崇拜警察,有一回,我那时还在大班呢,五六岁,除夕夜,也是大冷天,跟我妈下楼买烟火,路上一个人没有,从派出所门口路过,看见门口站着一个警察,像一座山似的一动不动。城市都空了,都回家过年了,可大冷天的,他还在站岗。我特别感动,又特别心疼。我拽着我妈去买了饺子,羊肉汤,雪碧,又回来,我怕那叔叔不要,跑过去放在门口,飞快跑了。
我说,那你说。
他说,那天我说了谎。我说钟磬自杀跟施雅有关。我骗了你们。
那天做笔录时,我就感到李一路没完全说实话,特别是钟磬跳下之前,有些牵强。
李一路看了看我,继续说。那天,钟磬叫我出去看月亮,他突然说想家了。他说,在老家,我有一片山,我有一片田野,春天,我把树把草喊醒,树和草把布谷鸟,野鹿,野猪,野兔喊醒,夏天,它们就使劲儿长,雨水,阳光,营养,我给它们把关,秋天,我一声令下,树叶一夜变成金色,落得满山,村里的小孩儿跑进去,一口袋一口袋背回家,煮柴火饭,秋腊肉。冬天,我引导冷空气,控制雪线的位置和雪的厚度,越往山下走,离村子越近,村里有些树有些菜有些动物娇贵些,冷太多,会冻坏。在山里,树和草和动物,没有人与人之间这么复杂。
我没说话。过了一会儿,钟磬又说,一路,我想回家了。
我说你快下来吧,他们等了好久了。然后,他说,一路,再见。接着,他就掉了下来。
我说,你为什么要说谎?
他说,因为那实在太奇怪……太诡异了,我感觉太不真实,之前钟磬说他是山神,大家当个笑话听,没谁当真,可那天他说得真像有那么一回事。我觉得他不会骗我。而且,大家都以为掉下来的是钟磬,可我感觉,不是,而是一颗菠萝蜜,因为那黑影很小一团,不是人的。还有,钟磬是跟我在一起的时候跳下去的,我总觉得我有责任,我担心又会有人造谣,说钟磬的死跟我有关,我害怕被人记在笔记本里,像钟磬遭遇的那样,传得人尽皆知,我害怕你们会抓我,所以……
所以你想把责任推给施雅。
李一路嗯了一声,沉下头。
我说,那你为什么又要说出来?
他说,我刚才跟你说,小时候跟警察送吃的那事是真的,这世上我最崇拜的人是警察,军人,医生和老师,我从小就想当警察。这两天,我感觉我变了,我感觉从我说出那个谎言之后,我就不再是我了,我变成了一个坏人,我躲在家里不敢出去,我不回同学消息,我怕打开手机,我怕手机里铺天盖地都在骂我,说我是杀人犯,说我要为钟磬的死负责。
说着,李一路坐到地上,抱成一团,抽泣起来。
我过去扶他坐起来,抽了纸巾,给他擦鼻涕眼泪。
缓了缓,他说,我是来自首的。
送走李一路后,我回到会客室。施秉哲还在。我喝了一口水,在脑子里回想了一下谈话中断的位置。施秉哲之前说,施雅这两天情绪很不好,关在屋里不出门。喊不答应,饭也不吃,手机也关了。还说,眼睁睁看着一起生活学习一年多的同学掉下来,摔坏了,肯定是受了刺激。
放下杯子,我问,那天有什么奇怪的吗?
施秉哲犹豫了一下,说,我下车,看见一个穿校服的孩子掉在车前,没了知觉,知道坏了。打了报警和急救电话后,我上去查看,心想或许还有救。之前单位请人来做过急救培训,我会一点。我没动他,先试了试鼻息,又试了试脉搏,都没有了。然后,我趴下,打算听听心跳。我没听到心跳,听到了另外的声音。也不能叫声音,只是一种感觉。我仿佛听到崇山峻岭中,山溪在奔鸣,万物在生长,都窸窸窣窣的,像伤口愈合那种痒痒的感觉,月亮正从山间汩汩升起。
几个月后,周五下午,外出执勤,从学校路过。校门口比之前亮敞了许多,总感觉少了点什么东西。一时想不起来。学生刚放学,从校门涌出来。我正想走,看到李一路边喊边冲我挥手。我等他过来,摇下车窗。
你怎么知道是我?
上次我偷偷记了一下你的车牌。
他嘿嘿地笑。
他说,你有没有觉得这里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我说,有这感觉。
他说,你再看看。
我望了一圈,突然发现校门口有两个树桩。
李一路说,学校后来把树砍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
他说,还有一件事,我没告诉任何人。
我说,但你打算告诉我。
他又嘿嘿笑起来。他说,前不久,我收到一个快递。
我等他说下去。
他说,打开,是一箱梨,金黄色带点淡淡的晚霞红,还有雀斑一样的麻点,几个黑点,我没见过那么大的梨,半个足球大。
我说,朋友寄的?
他说,不认识,寄件人叫“兜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