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只粗重的军靴重重地跺下来、踢下来,节凑混乱,力道十足,靴子主人呼出的白色气息,急切,混乱,飘飘然上升、四散。他拼尽了全力,也用尽了全力。他像被魔鬼附体,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让她死。
可脚下的她依然在翻滚,蜷缩着身子躲避重重的踢踏,从门口的台阶上滚下来,也丝毫没躲过那双军靴的力道。冰冷而坚硬的土地,冷漠旁观,毫不心动,没有一点儿怜惜的意思。那一阵阵刮过的北风,倒像心有戚戚,呼啸而过,为之鸣不平。此时的她,已没有了怒骂,也没有了求饶,只是一声高低不平、单调而凄厉的哀嚎。她本能的求生欲告诉她要坚持住,虽然已经站不起来,但要呼吸下去。
北方的深冬,天空灰朦暗淡,无精打采;大地冰冷沉默,坚硬如铁;枯树枝在风中摇曳,猎猎如旗。整个天地之中,好像就只剩下这一对男女,为命而搏。
一个是想要了她的命,一个是想保住她的命。外在的力量对比悬殊,可生命的韧性战胜了外在打击,她还活着,那一声声的嚎叫就是证明。
前院的门打开了:“你们还有完没完!?闹够了没有?!这屋子里这么多病人呢!”说话的人穿着白大褂,五十多岁,眉目间跟正在挥舞靴子的他有几分相似。
“子豪!你赶紧停下,该干啥就干啥去。要是把你妈吵醒了,看我怎么收拾你!”大夫对着打人者喊道。
“爸,我要打死这个女人。她真是一块甩不掉的烂肉。我受够了。”打人的子豪气喘吁吁,一只手抬起来擦了把额头上的汗。
“滚出去!”子豪的爸爸站在打开的门里厉声喝道。
子豪悻悻地停下来,也许是怕他爸,更可能是因为太累了。他一把拉开羽绒服的拉链,对着躺在地上的女人说:“你要再敢去惹她,我饶不了你!”说完用手整理了一下额头被汗湿的头发,扬长而去。
“雨欣,你也快起来吧。这么多病人我自己都忙不过来了。”站在门里的大夫对着躺在地上的女人说着便关上了门。屋里传出来的热气伴随着那句话的尾音消散在冷风里。
她躺在地上,浑身上下像翻滚的开水,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快速游走,在寻找突围,一浪高过一浪,要把她撑破了似的。
她闭着眼睛,一边脸紧贴着大地,一动不动。现在这半边脸是她唯一感觉到凉快的地方。
她突然想,用这一身的热量,能不能把这脸颊大的地方温暖?
这么想着,她就这么躺着。她想用全身的热血去温暖这片冻土。
她不知道,世间有些东西,不是光靠一个人全身心、无条件地付出就会得到的,比如爱,比如尊重,比如权利。
02
嫁给子豪六年,她不知道他是否爱过她。她只知道,她是爱过他的,也许现在还爱。但她已经为这份爱感受到了屈辱。
八年前,她高考失利,面对家徒四壁的境况,面对一大群等着吃饭、等着上学的弟弟妹妹,作为家中长女,她决定不再奢望那个遥不可及的梦。
那个暑假还没过完,就有好事的村邻上门提亲。如花的年纪,如花的容貌,还有高中的学历,在这个乡村,她是抢手的。
当然,给她介绍的这户人家,也配得上她:开有诊所,家境殷实;男孩也算有一技之长,初中毕业后在卫校学习,现在也在诊所帮忙。
男方家里说了,就是要找一个有点文化的姑娘,嫁过去后就可以在诊所里收个钱、记个账。
见过他后,她是喜欢的。他高高大大,一表人材,冲她一笑的时候,犹如暖人的月光,她沦陷在了他的外表里。
青春年少,谁没有过一见倾心?谁不曾因欢喜而付出一切?
只不过,雨欣因一见而定终身,因倾心而没有回头路。她是一个爱而不移、奉献终身的人。
不能说他们没有过美好的日子。乡村石子路两旁杨树成行,浓荫一直延伸到没有尽头的远方。他们各骑一辆自行车,一手撑车,一手相牵,默默情愫,静了蝉鸣,平了路面,绿了阴凉。
他带着她去城里,给她讲解城里的规则,带她吃好吃的小吃,去看电影,去游乐场,去动物园……如果说一见钟情是因为他的外表,随着交往的加深,她爱得矢志不渝是因为对他的崇拜。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村姑娘,会把带她认识新世界的人当作一世的引路明灯。
她是带着幸福和幸运的心情出嫁的。上帝关上了她考上大学的那扇门,却给她打开了嫁个好人这扇窗。她心存感恩。
03
有一次子豪骑摩托车摔坏了腿,她听到消息后竟然掉下了端在手里的饭碗。
在医院里,她抱着他那条坏腿心疼得要死,恨不得把自己的腿废了来换取他的安康。
她对他说:“你不要担心,即使你的这条腿废了,我也会照顾你一生一世,我就是你的腿。”说着,她的双眼涌满了泪水,但眼神坚定,决心满满。
可她没看到,子豪眼中的一丝躲闪和厌烦,“我还没到那个地步呢。你别这么夸张还不好!”
可他就是她的天,她的地,他的一切。她爱他,宠他,不要他有丁点儿的委屈和不适。他给她打开了一个世界的大门,她便把他当成她的世界。
雨欣的这个世界里有诊所和家里的一切杂务,有家里的一日三餐,有挑剔成性、“农民长农民短”、正闹离婚的大姑姐,有一到冬天就氧气罐子不离身边的肺气肿婆婆,有技术渣、责任无、贪玩晚熟的老公。
她的世界里,唯独没有了自己。她的善良在卑微的映衬下成了软弱,她的灵性在操劳中变得迟钝。她把自己放在了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她就真的换来了被无视和可欺。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退一步,强横就会进一步;你姿态低到底,别人就高姿态压你。这家人对她从最初的谨慎试探,到不时挑衅,到最后的无所顾忌,鄙夷无理,很短时间,她就成为任人驱使的奴仆。
她对自己的苛刻,演化成了全家人对她的苛刻。
不爱自己的人,不为自己争取权利的人,最后都变成任人宰割的人。
雨欣放弃了自己的阵地,想追随子豪爱的阵营。可是却不知道,子豪也是没立场、受他人影响的人。
她的爱和付出受到了嘲笑和鄙夷,更受到了打击和摧残。
04
如果不是这次子豪受伤住院,她可能永远都不知道也想不到在她与子豪中间有另一个女人。子豪出去飙车受伤时,也跟这个女人在一起。
这个世界,应该是她最后一个知道这个第三者存在了。她从未怀疑、从未设想过这种事发生。即使子豪平时对她冷淡,对她呵斥,像其他人那样使唤她、无视她、鄙夷她,她都想不到她有一天会失去他。关于他,她想象出来的全是美好。她为他的行为开脱,解释。关于他,她有足够的智商欺骗自己。
但这次不行了。她逃不掉要面对现实。
这次飙车受伤的,除了子豪,还有个女人,就是惠。惠年纪要大些,离过婚,还带着个女儿,但惠妖娆美艳,独自经营着一家小小的美容院,每日迎来送往,很是快活。
子豪和惠一起被送进医院,相比子豪的大腿骨断裂,惠的伤要轻得多,就是右臂有点骨折而已。这是因为子豪在摔倒的刹那保全了她,重伤了自己。
雨欣抱着子豪腿哭的时候,惠就端着打着石膏的胳膊坐在隔壁床上,看着雨欣哭,她却在笑。
惠有资格笑,因为她看得到雨欣看不到的东西。她是妖艳的女人,但绝对不是贱货。她分得清好坏,理得清利弊,知道如何为自己所需到达目的。她知道以她的年纪和身份名正言顺地争取到子豪有多难,但是她有耐心,有毅力,有手腕,有能力做到。
她是自信的。
05
雨欣善良可欺,但她不傻。当她看到打着石膏的惠在一旁,而且奸夫淫妇也不想再做隐瞒的时候,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的天踏了,她的地陷了。她呆住了,但头脑中不是愤怒冲顶。而是她突然想到了小时候,在一个有月光的冬天深夜,弟弟突发高烧,爸爸不在家,妈妈照顾弟弟离不开,只能让雨欣去河那边去的村诊所买药。月光很大,夜很静,小河早已结成冰,北风刮过的时候,冰上的枯叶盘旋辗转,树叶划过冰面的声音,一声声地划过雨欣的心。那种恐惧让她头脑空白,只能用更大的跑步声去掩盖。
面对他们的奸情,雨欣小时候的那种恐惧好像穿越时空而来,又攫住了她的大脑。
最后一片遮羞布被扯掉后,在这个家里,雨欣得到的不是同情,而是更加肆无忌惮的嘲讽。
子豪要离婚,天天找雨欣的麻烦。雨欣从没设想过离开子豪的生活,觉得这次也是子豪贪玩任性,玩够了就会回来,她想等着子豪自己回归。
即使伤心欲绝,还是在心底给子豪留一个最重要的位置。为了子豪的回心转意,她更加尽心地照顾家里的每个人、每件事,对子豪也是百依百顺,当然除了不回应离婚。
子豪不能得逞,越来越残酷地折磨雨欣,言语上的挖苦和恶毒不知道什么时候无缝对接到了拳打脚踢。
雨欣咬牙承受一切,越发激怒了子豪。
等爱归来,成了雨欣冒着枪林弹雨前行的唯一信仰。即使面对惠胜利者的姿态,她也能承受。为了夺回子豪的爱,她不止一次地去找惠,强硬的、可怜的、愤怒的、乞求的招数都用过了。
惠每次都嘲讽地对她说:“去找你的子豪吧。他决定一切。”
子豪决定一切,雨欣她不知道吗?她知道,但是她攻不下堡垒,只能在堡垒周边打游击。每次子豪都会警告雨欣不要再去找惠。雨欣好像除了惠找不到其他能跟她一起探讨这个问题的人。即使知道每次惠的答案,她也想在惠的嘲讽里发泄一下苦闷。要不她会发疯。也许惠的那些话正是雨欣要对自己说的,有人能对她说出来,也是她对自己的鞭挞。
06
今天,看她穿戴整齐又要出门,已经走出门口的子豪转身进来,问她是不是有要去找惠。她不置可否。子豪生气地说:“不许你再去!我们的事跟她没关系。”
“我就想知道,我付出一切去爱的男人,是如何被她抢走的。”雨欣幽怨地说道。
“跟她没关系。你再去骚扰她别怪我不客气!”子豪瞪着发红的眼睛看着雨欣。
雨欣也豁出去了,“我失去了你,就一无所有了。我不好过,也不让她好过。”雨欣恶狠狠地说。
话音未落,子豪一个巴掌打过去,雨欣一下子就倒在了地上。
雨欣骂了起来:“子豪你混蛋!我从跟了你,就用尽了一切来爱你,你是怎么对我的?!你是良心被狗吃了吗?!”
子豪积累了很久的愤怒也一下子被激发出来。他狠狠地踢了雨欣一脚,“你用尽了一切?那你还剩下什么值得我爱?”
雨欣无言以对。她一直崇拜地爱着子豪,把他当作自己的一切,在爱的过程中,她隐忍,退让,唯命是从,默默承受一切,却失去了自我。一个没有自我的人,别人如何来爱呢?
雨欣心碎了。她求死般地激怒子豪。她的爱,也许就剩下这条命了,那就都给子豪拿去好了。
07
一只乌鸦飞过院子角落的那棵挂着几片枯叶的大树,一声凄厉地叫声划破寂静,惊醒了沉寂在往事中的雨欣。浑身的肿胀燥热退去,深入骨髓的疼痛不间断地袭来。雨欣那紧贴地面的脸颊已经跟地面一样冰冷。
雨欣用全身的热血也没有捂热脸颊般大小的土地,自己却被伤得遍体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