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那一捧紫色的鸢尾花发出奇异的光,那些记忆中的人和事依旧新鲜。

 墓园里一片寂然,没有城市中车辆的呼啸,没有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只有山风吹过脸庞时的摩擦声。

  

  墓碑显得有些老旧了,那张无精打采的黑白照也被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墓碑前放了一捧紫色鸢尾花,是四年前的,现在已没有了任何色彩。

  他的名字:顾凌枫。在四年的风雨中显得更加深刻。

  

  不得不说,美院的校园环境很好,除了上次我路过的亭子和那一排排的银杏树,还有其他更好的景致,让人眩晕。

  我和宁鹿在人工湖旁的长椅上坐下,我手捧一束紫色鸢尾花,它在黄昏的余晖中闪着奇异的光。

  “舒涵,你知道吗!我们班主任才24岁!而且他还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宁鹿一脸花痴相。哎,头痛。

  “方深林呗。”我摆弄着手中的花,不以为然。

  “哎?不对啊舒涵,你进来之前方老师已经介绍完自己了……”宁鹿那张婴儿肥的脸上写着大大的问号。

  “不就是个名字嘛,我昨天路过校园公告栏时刚好看见的,他还是个应届毕业生呢!”我真机智呢。

  “真的?真的!”宁鹿兴奋地靠向我,“你还知道些什么?快给我讲讲呗!”

  “我也就随便瞟了一眼,没看太真,就知道这些了,我可不是个八卦精。”我白了她一眼。

  “噢……”宁鹿似乎有点失望,开始低头玩手机。

  

   夕阳的余晖下,一个身穿黑T的少年在他的画本上匆匆捕捉了这样一个画面:女孩手捧一束紫色鸢尾花,清澈的眸子凝望远方。那束紫色鸢尾花也在少年画册中闪着光。

  

  “舒涵,舒涵,你快看!我查到方老师的资料了!”宁鹿兴奋地将手机往我这边递,脸上绽放出朵朵桃花。

  是的,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似乎永远有用不完的力气和热情。会想要了解关于他的一切,哪怕最后结果渺茫。

  只是那时,我还没发现,原来宁鹿对方深林的喜欢不是一天两天,而是那么持久。

  “哇噻!他在美术界的名气还不低呢!”宁鹿的眼里散发出炽热的光,烧得我有些痛。

  “……”

  “他的插画、油画、山水画都被名家所认可……”宁鹿依旧在不停地划动手机屏幕。

  “舒涵,你看!”宁鹿指着一幅方深林的花鸟画,一脸的不可思议,“他才刚大学毕业,一幅画就卖到上千了耶!那要是……”

   卖画?怎么回事?方深林。

  “哎,舒涵,你说他为什么要留下任教啊?以他的能力完全能够在不久后加入中国书画协会的……”

  “宁鹿,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事,你自己先回宿舍吧!我走了!”

   说完,我便起身疯了一样的狂奔。跑出一段路后突然撞到一个身穿黑T的男生,只匆匆说了句对不起便又往前方跑去。

  我没有发现我忘了拿长椅上的紫色鸢尾花,也没有看见那个男生手里正拿着一束紫色鸢尾花,更没有看见宁鹿低垂着头坐在原地。

  

  “方深林!”我打开宿舍门,看见正站在厨房门口的他,见是我回来了,一脸微笑。

  “你为什么要卖画?”没有拐弯抹角,直接了当。

  “……”

  “你不是说过你要做一个不卖画的画家吗?你不是说你不愿意将艺术世俗化吗?”我继续逼问,他没有回答,双眸流转。

  在这六十平米的房间里,温度急骤下降,冻得人心生疼。

  厨房里的排骨汤还在炖着,蒸汽想要冲出锅盖,无奈力道不够,只能发出滋滋的响声。

  

  半晌,方深林低沉的嗓音打破了沉寂。

  “舒涵,我想给你更好的生活。可是教师工资很低,而且,学美术除了能卖画品之外似乎没有什么赚钱的来路了。”

  我站在原地,喉咙里像是卡住了什么,硌得我难受。

  “为了你,我愿意接受这世俗。只要你,好好的。”

  我不敢直视他深邃的双眸,我怕看到那满目的柔情,会打破和他母亲的约定。

  “我知道了,我先去睡了。不要喊我吃饭,我没胃口。”我匆匆走向房间,关上门。

  我害怕感受到他的温情,我怕对上他的眼睛。我怕我会伤害到他,更怕我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我至今还记得,16岁那年的夏天,天气异常闷热。也就在那一年,我的爸爸墨文松服毒自杀,只留下一封写给我那另嫁他人的妈的信。

  纸张已泛黄,上面用草书写着几个字:挚爱,此生不悔。

  他深深爱着那个女人,用他全部的爱,我从不曾得到过一星半点。就连离开人世之前,他也从不曾为我考虑过。

  

  9岁那年的冬天,我放学正往家门走,刚上楼梯就听到了妈妈和爸爸的吵骂声。

  “你为什么要离开我?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吗?”墨文松的声音有些疲惫。

  “不爱了。”她轻轻从嘴里吐出三个字。那两片薄唇涂了淡淡的口红,在一张一合间似是有毒。

  在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原来一句不爱了,对还爱着的人来说,是那样的痛,比死还难受。

  “我为你放弃了那么多,你就还我一句不爱了?”他笑了,笑的凄厉,眼泪顺着脸庞翻涌而下。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哭。在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总是在寂静的夜晚,在满地的酒瓶中默默流泪。白天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作画,一幅一幅画的都是她。

  而也是从那以后,我的一日三餐由方深林包了。因为墨文松从未想起家里还有一个9岁的孩子。

  

  悲伤袭来,退无可退,像一张巨大的口,吸食着周围的一切,也将我一并吞入肚中。

  耳边回荡着方深林妈妈对我说的话:“涵涵呀,你是一个没有家的人,深林哥哥帮助你、保护你,是因为他同情你。深林就这性子,看到路边有流浪狗都会带回家来养的,更何况你是个活生生的人呢。”

  我离开方家到美院上学的时候,她对我说:“涵涵,我把你当亲闺女,你可不能让我烦心。到大学里就好好找个男朋友,别耽误了深林。”

  别耽误了深林,别耽误了深林……可是他已经被我耽误很久了。从他放下他热爱的犯罪心理开始,我便开始耽误他了。

  方深林从小便表现出过人的天资,到了初高中他的成绩更是让人惊叹。以他的能力随便考一个国内任何一所重点大学是很容易的。他在高中时甚至还获得了直接保送国外念书的资格。他一直想去的宾夕法尼亚大学甚至承诺,只要他愿意到他们学校念书,在校期间学费全免,食宿全包。

  可让所有人都意外的是,他在所有优越的条件和更好的选择面前,竟然毅然决然的选择了学美术,还挑了一个二流美院就读。(那所美术是我曾跟他提到过的,也是以我的能力所能考上的。)

  

  “深林啊,你听妈妈说,不要冲动好吗?学美术能有什么前途?像你爸爸一样当个公务人员不好吗?你为什么非要去那个二流小美院就读呢?”方妈妈眼里满是乞求。

  “你不是喜欢犯罪心理学吗?妈妈不反对你了,你就去宾夕法尼亚大学进修犯罪心理学吧,啊?”她的脸显得有些苍白,方深林依旧没有回答她。

  我在一旁站着,我知道方妈妈能说出这一翻话究竟意味着什么,她曾经是那样反对方深林学习犯罪心理。

  “难道你要为了她断了你的前途?”方妈妈望向我,声音颤抖。

  方深林拉起我的手往门外走去,他也从此没有再向家里要过一分钱。

  那样的日子是忙碌而欢快的,方深林和我都是白天上完课后便跑去打零工。那时候的我们开始用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

  其实,墨文松去逝后陈漫来找过我,还给我留下一笔钱。之后便和另外一个男人出国了。

  走的时候她对我说:“涵涵,是妈妈对不起你,只怪当时太年轻,认为只要喜欢就可以过一辈子。可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谈恋爱要和喜欢的人谈,而结婚要和适合呢人结。光有爱是不够的。”

  “生下你的时候我才18岁,可现在你也长大了,我也想要过回自己的生活。我想,你会理解我的吧。”

  她说她想抱抱我,我拒绝了。

  我不理解,为什么他们年轻时放的错要由我来承担。为什么他们都理所当然的丢下我,然后还要冠冕堂皇地为自己找借口,墨文松是,陈漫也是。他们想过自己的生活,那我呢?我的生活早就一团乱了。

  “我想墨文松在另一个世界肯定不快乐,因为他爱的女人终是要陪着另外一个男人过一生的。”我缓缓开口,显得那么云淡风轻。这不像是一个小孩子嘴里说出的话。

  她愣了愣,眼底闪过一丝忧伤,“你还小,很多事情你不懂……”

  那个男人来了,她看了我一眼,感情复杂。然后挽起他的手臂,显得那么幸福。

  她说她会定期往我卡里打钱,我说不用,可她还是坚持那样做了。这些年来,除了卡上的数字在不断增加外,似乎没有什么能够证明我和她还有那么一星半点的联系。

  

  18岁以前的记忆是伴着疼痛的,除了方深林,我似乎从未感受到过别人的爱。之于我,他的爱是那么珍贵,不敢拿起,又舍不得放下。

  

  第二天,我早早便起了。心口的位置还有些隐隐的痛。

  方深林留了张纸条,上面工工整整的写了四个字--记得吃饭。排骨汤还是热的,我草草喝了两口便出门了,没吃饭。

  我没直接去教室,因为今天第一节课是方深林的中外美术史课。

  校园操场,阳光那么温暖,洒在玫红的跑道上,折射出七彩的光。

  16岁的青春里总有他相伴,想起那一年体育中考,是他陪我跑完了一个又一个八百米,直到我跑的时间接近及格。那种汗水与感动交织的时光却是真的回不去了。

  

  操场边有一条静谧的塘石路,两边种满了垂柳,在风中尽情摇摆。

  他,手持画板,坐在一旁的草坪上,迅速勾勒出一张脸。她长得不是很惊艳,性格孤僻,眉宇间总是带着淡淡的忧伤,清澈的双眸深不见底。

  这是他第三次遇见她,也是他画的第三张有关她的画像。第一次在人工湖旁的小亭子里,她的手在纸上跃动,应该是在写生。

  傍晚,她转身离开,回到家里立即将她的容颜描绘在纸上,只觉有点似曾相识。

  然后,看见手捧紫色鸢尾的她坐在长椅上,又看到她像疯了一样往教师宿舍跑,丢下她身边的女孩,连同那束紫色鸢尾,。他拿起那束紫色鸢尾追上去想还她,她却没有注意到自己。

  现在,他的画册里又多了一张她的画像。不同于亭子里的忧伤,没有紫色鸢尾的灿烂,她现在多了一份宁静,让人不敢靠近。

  

  背包里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声,是自手机买来之后就没换过的。我拿出手机,一看,是方妈妈打来的。

  “喂?方阿姨。”

  “听说深林他留在美院了?”她总是这样,开门见山,连我的名字也直接忽略。

  “嗯……”我垂着头不知该说些什么,因为我知道她接下来想说什么。

  “是因为你他才留下的吧。不然凭他的能力,不用几年便会在美术界风生水起。”

  “……”

  “我是他的母亲,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就这么毁了自己。我知道他对你的感情,可是他本来辉煌的人生怎么能就这样暗淡下去。”

  脸上有一丝清凉滑过,顺着脸庞滴落在鹅卵石上。我看不见那透明的液体,也不知它究竟有多沉。

  “你劝劝他吧!毕竟我们家养了你这么久。”她顿了顿,“我知道的,你也不希望毁了他的前程,对吧?”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在抽泣。

  “阿姨,可是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你为什么非要逼他呢?”我把声音尽量放轻。

  “舒涵,你是真的不知道他喜欢什么吗?你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自私吗?”她的声音中含了一股怒意,但依旧低沉。

  对了,她倒是提醒我了,我到底有多自私。她之后又讲了很多,我没有听清楚,直到听到电话那头的挂机声才放下手机。泪水,早已泛滥成灾。

  蓝天、白云、阳光,似乎都在旋转。突然看不清脚下的路,手机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醒来,眼前是一片白色的天花板,消毒水的味道直往鼻孔里钻,刺激着感官。

  “你醒了!”说话的是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年轻女孩,年龄与方深林相仿。

  我看着她一脸疑惑。这里应该是医务室,可是刚刚我明明在操场……

  “对了,同学你是被一个高高帅帅的男生送过来的。你有点低血糖,所以才会晕倒。”她的声音很甜很好听,与人交流那么温柔大方,让人莫名的有些亲切。

  “嗯……他还给你买了东西,对身体好的,先吃了吧!我也趁这段时间给你说说你的情况。”她坐在床边,为我打开放在桌上的保温盒,迎面扑来一股清香,这不像是买的。

  我拿过保温盒不紧不慢的吃了起来,她的脸上露出温暖的笑,在我吃的过程中,她一直在给我讲要注意身体,多吃甜食……像一个认识很久的人。

  

  吃完,我才意识到,我还不知道是谁把我送到医务室,还给我做了这么好喝的粥。我想找到他,当面谢谢他。

  我穿好鞋子,想要和她道个别。

  “谢谢医生,我要回去上课了。拜拜!”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气氛好尴尬。

  “同学,我叫叶子熙,你可以叫我叶子。”她突然的自我介绍,让我有些无措。

  “啊……叶医生,我是绘画系的墨舒涵。”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我微笑,似乎认识我一样。呃,不可能吧,我从不交朋友的。

  我转身走出医务室,没有回头。

  

  我拎着保温盒往教师宿舍走,心绪早乱作一团,难以解开。越去理清它。越觉得烦躁。

  

  之后的几个星期里,我再也没见过方深林来过我住的宿舍。只是每天早晚都会有人来敲门,然后门外便放了热腾腾的饭菜。我知道,他是想让我一个人静静。

  我主修素描,这个课程是由方深林主教的,所以我已经一连好几个星期没有上素描课了。只是在中午闲暇时去上了几节油画课。

  背包里传来熟悉的铃声。

  “舒涵,你什么时候回来上课?我都一连好几个星期给你签到了。”宁鹿的声音带着些抱怨,又似乎是在撒娇。“我都好久没见你了……”

  “我最近刚找了几份工作,打算先稳定一下再说,没有心情上课。”我顿了顿,“要不下午你出来,我请你去大排档?”

  “好吖!好吖!就要这样好好放松一下!”宁鹿的心情一下变得很好。

  挂了电话后,我便开始工作了。这是一家很有情调的咖啡屋,在里面工作感觉静谧美好。

  

  那些我们以为会一直在一起的人,终会在时光的冲击中各自分散。方深林,我知道,我们终究是要各走各路的。所以,这一段感情,就让它在时间的消磨中慢慢变淡吧。

  

  执着了很久的事情,突然要彻底放弃,那比剥皮抽筋还要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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