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向东跑出去两道河湾,云丹见多吉扎落在了后面,便也放慢了速度,待走近了看时心头霎时一惊,原来此时的多吉扎已是面容垂老、银发覆耳,精神也是大不如前。
“大师!”云丹勒住马头道,由于背后有扎西措他不便下马上前。
“走吧,还有些路程。”多吉扎有些吃力地道。
云丹明白过来,方才多吉扎示意其停手,是因他熟知自己的身体状况,知道气力已近散完,这才在治住顿珠后立即提出从庄园撤离。
“想来那些人也不敢追来,我们慢些走吧,老夫为大师牵一回马。”噶尔老爷说着翻身滑下了马背,而后他努力撑着身体牵住了多吉扎的马缰。
“哈哈哈。”多吉扎笑得很无力,但却是发自心底的,他停住笑声道:“岂能再劳烦你,小僧虽也老了,但骑马的气力还是有的。”
“大哥!”突然一个声音从前面一处河湾的树林后传来,三人看去原来是多吉,其身后跟着出来的是列西措和央拉。
由于扎西措是被顿珠以脉气震碎了肺脏而死,便无法送到止贡寺天葬,凶杀至死只得进行土葬。云丹从崖边捡了些平整的石块,一个个铺在了墓坑的里面,在多吉扎诵经后,几人将扎西措葬在了台地的南端。云丹立在墓旁仔细向河谷里看了一遍,静静的河滩与河水蜿蜒着躺在谷底,犹如一个多姿的美人;炊烟在河谷中的人家与树林间游走着,铺展开薄薄的一层,似是浮动着的柔纱;娇美的夕阳映衬着一片洁净的天空。云丹心中浮起一念,道:“扎西措,也只有这地方配得上你。此事过后,我就来陪你。”
入夜,多吉在洞中生起了火堆,清冷的微风扫过洞口,还是使大家感到丝丝凉意。
“今年新年,顿珠喇嘛突然上门拜访,在遣走了随从和家仆后,他在客房说起了这件事。”噶尔老爷道:“我听了之后只觉此人是痴人说梦,但随即他讲明了自己另外的身份。他在蔡寺十几年,无人知道他就是古格王的胞弟,所以那时我还是心存疑虑的。但约过了一个月,从古格突然来了一封扎西措的书信,信中讲古格王已将央拉许配给了亚泽王系的世子,也就是多吉世子,说两家要进行联姻。顿珠便又与我讲了他的谋划,说要使三家联合共同举事,但要先为举事减小阻力,于是他想到了借用松赞干布的威名。而后他将宝刀盗出并嫁祸给工布的盗墓人,并将宝刀放置在庄园。此之后,我又以庄园的名义遍发英雄帖,举行宝刀大会,计划在大会上由他出面夺得宝刀,以威慑并号令群雄。”
“可偏偏这时央拉出现了。”多吉道。
噶尔老爷点头道:“是,这打乱了我们的计划,但央拉一路向东而去,又使他想到借机攻下工布并寻回宝刀,以此来树立威信。于是他跟着寻刀队伍到了太昭,后来听他讲因为要处理盗墓人而耽误了时日,使得工布群雄聚在了一起,从而错过了攻打工布的时机。”
“盗墓人不是央拉杀的?”云丹问道。
“是,”噶尔老爷道:“那群人行踪不定,顿珠没有找到他们。央拉遇到盗墓人后只是伤了他们,这些人包括佛陀寺堪布一众人等,都是顿珠在央拉过后斩杀的,并且在那时他已知晓夺刀之人就是央拉。”
“顿珠和央拉他们虽然没有生活在一起,但对自己兄长的女儿和妻子也不该下如此狠手。”多吉道。
“哎,孽缘啊。”噶尔老爷叹气道:“扎西措嫁到古格时顿珠才十几岁,那时老古格王选了大儿子为继承人,仍让两兄弟共娶了扎西措,但……”噶尔老爷讲了一半停下了。
“父王很是尊重母亲,从不强迫她做不喜欢的事,这么多年二人也都是分开住的。”央拉道:“在叔父长大后,父王又下令不许他对母亲无礼。他本就对父王不满,于是一怒之下离开了古格,十几年间毫无音讯。去年时他突然回来,且习得了一身上等密法,父王很是开心,留他住了许久。三个月前他又回了一趟,就是讲与亚泽王联姻之事。”
多吉听得脑中一片混乱,没有明白两人的话,问道:“这怎么是孽缘了?只因央拉的父王不愿与他共妻?”这时多吉看到列西措伸手示意他不要再问,山洞里瞬间静了许多。
云丹向火堆中丢了两块牛粪,抬头道:“我是央拉的父亲。”
多吉一脸吃惊地看了看大家,发觉大家并未像自己一样感到惊讶,只好自己在心里琢磨,渐渐地他似是明白了些。
“此人现今的密宗功力虽不算绝顶,但亦属一流,尤其是他运走脉气之法,其中既有噶举派密宗又有仁青桑布所传之密宗。若再给他些时日,他日进入绝顶之列亦不是没有可能。”多吉扎缓缓地闭上双眼道。
“他身上的仁青桑布大师的密法,应是去年父王传授给他的。”央拉说着,不自觉地用眼角余光注意了云丹一眼。
“若如他所愿在雪域掀起战争,定是数十年间不会结束,此举势必涂炭生灵,一定要阻止他。”噶尔老爷道。
“云丹大哥与顿珠比较如何?”多吉问道。
“云丹少侠密法稍显欠缺,但刀法无双,雪域无出其右。”多吉扎道:“与之一战,胜负尤未可知。”
“他们已定在大师您与米拉大师的‘绕琼之约’当天聚首,在色拉乌孜山下盟誓后便会全面举事。”噶尔老爷道:“现在还有半月时日,全力修炼可以一战。”
多吉看着噶尔老爷,知道经过庄园一战,他与云丹的恩仇已经发生了变化。而央拉在听到云丹说出两人是父女关系时,虽母亲已经告知过她,但还是使她心中五味杂陈,此时她背过身去正默默地坐在噶尔老爷的身后。
“小僧年事已高,能为雪域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将平生所修大圆满法密法传授于后世了。”多吉扎开口道:“云丹、多吉,扶我到旁边的洞中去。”
多吉回想起在蔡寺后山修行洞的事,心中顿时生起巨大的哀伤感,他没有起身而是在原处愣了片刻,道:“大哥,我不会学的。”大家心里都明白,听到多吉的话齐齐地看向他。多吉继续道:“大哥在这里好生休养就好,剩下的事交给我们就行。”
“色拉乌孜山下绝不只是今日见到的这些人,古格的高手和蔡寺的苦集灭谛四僧也定会前往,到那时若想阻止恐怕是毫无胜算。”噶尔老爷道。
“可是……”多吉心有不甘。
“只我们见过的,顿珠需要云丹力战,古格和蔡寺的高手需要我们其他人牵制,而你必须能牵制阿布至云丹战胜,那时我们才有胜算。”噶尔老爷道。
“多吉小友,”多吉扎微笑着道:“此即吾生圆满之道,无需神伤。”
“稍后我只传你二人大圆满法密法手印、招式和修习次第,而后会由央拉传你们心法和印证。”多吉扎看向洞口的央拉道,二人眼神中皆尽显平静。
五人看着多吉和云丹陪多吉扎进了修行洞,伫立良久后才回到了火堆旁,大家皆盯着跃动的火苗再没有言语。
进洞后,多吉扎坐在了靠西一侧的石壁前,云丹和多吉分坐到了东面和北面。多吉扎用手指接住月光,道:“今日又是满月,好月好时机。”
“大哥。”多吉低声道,停了片刻后坐正了身子又道:“米拉日巴大师不能赴‘绕琼之约’了,我去过他生前的一个修行洞,在那里知道的。”
“嗯。”月光之下可以看到多吉扎仍然是微笑着,没有一点遗憾。他叠珈坐着,满头的白发在月光下看起来像是青灰色,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了许多。“你所学的密宗心法便是他的?”多吉扎问道。
“正是,”多吉道:“但学的不好,我演习给您看。”说完多吉将先前所学皆演练了一遍,又将所记心法一字不差的背了一遍。
多吉扎听了连连点头,道:“好一个大手印密法。”
巨大的乱石坍塌声唤醒了清晨,五人闻声皆来到洞外看,只见云丹和多吉正站在旁边洞口,只是整个修行洞已然崩塌且面目全非。央拉举步走近了点,虽已有了心理准备,但当这一刻来临,她还是感受到了如同昨日母亲去世时一样的悲怆。她面无表情地立在那里,呆呆地看着烟尘渐散的石堆,似是要记住每一块落石的样子。
列西措看到多吉脸上的稚气一夜间消失了,眉宇间满是无畏和平静,但她却是有些心疼,她担心之前的那个多吉扎不知还在不在了。
云丹转过身面向央拉道:“他走了。”
“嗯。”央拉答了一声,眼神没有移动。
噶尔老爷捂了下发作的伤口,他缓步走到台地南端,就站在扎西措墓前云丹站过的地方,他看着被晨光轻抚的河水,道:“我去召集各庄园被打散的人马。”说完牵了最近的一匹马自顾下了台地。下了两步后,他又回过身看着立在原地的几人,问道:“你们说,达瓦大侠会出手吗?”除了云丹和央拉,多吉四人转过头看了看他,大家都没有讲话。
四人每天日出而起开始修炼,日落便休息,半个月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其间次仁和次吉两兄弟负责了四人的饭食,而大家只是在台地上或山洞里修炼休息再修炼,每到饭时央拉则会向云丹和多吉传授心法。六人虽日日见面且整个台地并不很大,但却少有交谈,就连平日喜欢你一句我一句的次仁和次吉,在放马、做饭、打水时也只是换个眼神便各自做事。每天专注于同样的事,一切都变得简单起来了,若不是日日变窄的月亮提醒,多吉还以为时间没过去几天呢。
二十九日,月如钩。云丹躺在扎西措墓旁的草地上,他盯着月线包裹着的暗影出神,看到了一块圆圆的月亮,只是那月是黑色的。他笑了一声,轻声道:“扎西措,你见过黑色的月亮吗?我的眼睛竟先老了。”他自嘲着,回想起二人在八廓转经道上的初识,以及二人似梦似昨天的以前。在到庄园再见到扎西措之时,他记忆中十几年前扎西措的样子模糊了,不过现在他又都记得很清楚了。
“大哥。”不知何时,多吉已站在了几步远的地方。
“多吉。”云丹缓缓坐起身来。
“我们会胜吗?”多吉问道,语气里透出一股焦虑,这是之前没有过的。
云丹听后没想出应该怎么回答,他在漆黑的河谷里看了一遍,没有找到一点火光,随后在星点消失的地方他看到了对岸的山脊线。不知过了多大一会云丹才又仔细想了想多吉的问题,道:“应该不会吧。”
多吉听了抬眼看了看面前的身影,道:“嗯。”
“但必须阻止他们。”云丹坚定道,说着他将手按在了墓上的石片上,轻声道:“为了你,此事我必须做。”
六人围坐在火堆旁,准备商议后天的事宜。大家相互看了一阵,多吉见没有人言语,道:“大哥,你来说吧。”
“嗯,”云丹道:“明日一早我们出发,到渡口以后等天黑渡河,在城东宅院中过夜。到时次仁和次吉两位兄弟径直去找噶尔伯父,跟他们讲明计划,第二天我们在宇妥桥汇合,而后走夺底沟河道潜行至山脚,那里有一片树林可以掩护我们靠近。在色拉乌孜山下盟誓,那里只有一处吐蕃时的建筑,他们只会在帕崩卡。到那时,我们几个冲进去向顿珠几个主要人物突袭,其他人马分东西两路吸引各路人马注意。”
“只要击败顿珠、护法僧、古格高手和……”多吉停了下来,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多吉兄弟你另有安排,阿布就交给我吧。”云丹道。
“那怎么行!”多吉道。
“到时你直奔你的父王去,想来其他人物见了也不敢伤你。你好生规劝他,使他放弃最好,能拖住他们也是好的。”云丹道。
“可是你一人面对顿珠、阿布师徒……”多吉说到一半又道:“央拉姑娘他们又抽不开身,实在太危险了!”
“苦集灭谛四僧如何?”央拉问道。
“属蔡寺里的一流高手,不亚于阿布。”云丹道。
“古格高手如何?”列西措问道。
“我在古格宫堡中见过那两位高手,不亚于我。”央拉道。几人听了皆沉默了。
过了一阵,多吉看向次仁次吉兄弟,道:“两位兄弟,此事本来殃及不到二位,待你们告知噶尔庄主计划后,就往东回部落里去吧,回去也好让大家有个准备。”
兄弟二人对视了一眼,次仁道:“世子不必多言,明日我们一同前往。”
次吉道:“我去帮央拉姑娘。”
次仁道:“我去帮列西措姑娘。”
多吉摇摇头想再劝,但抬头便撞上二人坚定的眼神,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深吸了一口气,随后缓缓地叹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