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记者养成记——我的入行一年半

其实,普通人之间的交流虽多,但真的很浅,几年、几十年相处,你可能都不知道你的同事或是伙伴,原来有那么多值得你记录下来、写作出来的故事,因为,我们从来没有想过,可以如此“近距离”倾听。也许在每个人记忆尘封之前,都值得拥有一次认真的讲述,不是因为有什么丰功伟绩,只是因为活过,在自己有限的能力和范围内,做到了自己能做的最好!这就是最好的,不是吗?

平凡人也有精神

有一天,张健微信上问我,你喜欢看电影,我这里有些碟片,你要吗?我一点没客气,说要。

然后,就有一个中午,他敲开我家的门,身边是一个拉杆,上面放着一个超大的纸箱。这就是“有些碟片”?费力把这一大纸箱的东西弄进屋子时,我在想,他拉着这样一个“大行李”,在我家小区里找门牌号的情形。

即便是六年的同事、平时也很少工作交集,工作之外,最多也只是一起打个球,两家人一起吃过次饭,像这样“近距离”拜访,还是第一次。

这也许是我们所有人在同事关系中的缩影,似乎我们都过于“忙”,或是过于“熟”,不怎么会有像样的交流,以至于我们从来没有想到,坐下来,听听Ta的过去,了解些不一样的东西。

所以,在我写下这篇文章之前,对于张健的了解,只是一个认真、靠谱的同事、挺努力的人。其它,所知甚少。

或许大多数的我们,在多年之后,在他人的记忆里,也都只是简单而平面的印象,虽然,曾经我们也有很多值得讲述的东西。

在整个采访中,张健都觉得在浪费我的时间,没有什么值得我去记录的。

但明明是一个立体的人生、无数有意思的经历,没有成名成家,这些就真的不值一提?

野玫瑰也有春天,平凡人也有精神,那些真真正正行走社会、创造世界的,不正是我们这些行动中的普罗大众吗?

于是,我打算,认真记录我的同事,这个执着努力的人。

我的幸运

喜欢音乐的,却当了会计,喜欢写作的,却干了运营……悲剧太多,这辈子定格在“不喜欢,但还是继续吧,不然怎么办?”的人太多,所以,谁正干着自己喜欢的事,偷着乐吧。

张健就属于该“偷着乐”那一类。“我觉得自己很幸运。”他很强调这一点,“我的工作,也是我的兴趣爱好!”。

认识张健,是在2011年。

前一年是 2010年上海世博会,那一年人真心多,天真心热,去现场采访拍摄,应该是to do list 里最想砍掉的那一条。

张健就这样在世博会苦战了好几个月,他形容自己那会儿看上去像西行取经的唐僧:头上扎着一条毛巾,防止汗掉下来,背上背着各种器材,肩上扛着三角架,手里还那着各种工具……

世博期间,他拍摄了上万张图片,然后,从中选出来的十几张,组成了他的世博作品《中国舞台,世界面孔》,那些挥汗如雨的记录,仅仅是网站上一条链接里的十几张图片。

为此,他还丢失了吃饭的家伙——相机,(那时)公司没有配设备,他用的是自己的相机。

一年之后,借着报网融合的机会,他才终于填补了“失去吃饭家伙”的空白,我就是那时认识他的。

两年之后,在“全球华人摄影传媒大奖”比赛中,《中国舞台,世界面孔》获得了纪实类铜奖,张健的世博作品和他的世博努力,终于没有埋没进故纸堆。

张健说,“所有的事情,做就对了,可能好的结果,要花很长时间才能等到,但总是会到了,所有的坚持,都是值得的。”

这是他在拿到这个奖项的时候,总结的。

入行一年半

其实,张健的“坚持”,并不是从世博这事儿开始的,追溯回去的话,应该从他摄影入行说起。

“我花了一年半实习,因为报社不要我。”问起如何开启摄影记者生涯时,他的这一句话让人大跌眼镜。

张健在西安上的大学,学的专业是摄影,毕业后打算留在西安,目标就是摄影记者。

找工作时,用他的话形容,就是“看上我的,我不想去,我看上的,不要我。”

那时他想进《西安晚报》,这是个体制内媒体,讲编制,不是想进就能进的。

实习没工资,为了省钱,他就住单位,幸好那时晚报在个五星级酒店办公,倒还能凑合。

如此一来,工作和生活就没隔离了,一年半,他就都泡在工作上。

他被安排在社会新闻条线上,特点就是突发新闻特别多,常常是零晨2、3点,反正他住单位,随叫随到,拎起相机就能跟着记者跑。记者多,摄影少,往往是跟着一个记者跑完,又跟着另一个记者出去,差不多总是记者在变,摄影总是他一个。

“所以虽然我只是个实习生,但很多作品都在头版,这也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儿,很多正式摄影记者都觉得不可思议。其实,主要是因为我没有那么记较,有活就去跑,记者们用你用惯了,就会不断用。”

张老师(张健)说,正因为这样,他才能学到更多,一年半,跟着新闻跑,看老摄影记者怎么拍、在新闻上怎么捕捉,练习图片与新闻怎么配,这都是一个摄影记者新人最基本、最重要的意识练习。他在自愿的“实习”中,用勤快完成了这个“初始化”,学会怎么去观察,用什么方式拍更好、更讨巧。

“在合适的地方,合适的时间,按下快门,这是一种意识,只能通过不断的训练和培养来形成,是意识层面的东西,没有办法教。”张老师补充到。

除此,还有特殊经历后练就的胆识——如果你在职业中看到了死亡的话。

那年正好遇到秦岭大火,新闻就是命念,半夜间,一个老记者带着张健和另一个实习生就出发赶往火灾现场。他们唯一的信息,就是听说火在山上,没有具体地点,没有其它提示。

“感觉一整夜都在爬山,没停过,也没有人带路,就我们仨,看着火的方向,就是爬。一路上也没有看到消防官兵,后来,不知道怎么爬着,就爬到了火线上面去了。”张健讲的出神了,仿佛那大火还在燃烧着。

在火线以上,是非常危险的,一旦火势起来,一定会是往上烧的,等三个人明白过来,又赶紧往下跑,一整夜就这么上上下下地爬。就这么着,他们仨还没有忘记拍照片,一边爬,一边怕,一边拍,拍摄了不少火灾的现场图。

“看着火线一直窜,不知道路在哪儿,消防人员在哪儿,我们只是一直和时间赛跑,看着火也怕,就想会不会死掉啊!”

等他们跑到第二天早上8、9点多的时候,实在跑不动了,再转眼一看,周边地上,一堆的消防队员,都熏的黑黑的,累的就地睡着了。三人一看,也实在撑不住,顾不了许多,就在官兵边上也睡着了……

在新闻事件里历练,长了能力外,张健也慢慢有了些稿费,就搬出公司宿舍,在西安西门外最偏僻的地方带租了个一室户,正好老妈来看他,一见这光景,直接说,“咱回去吧,别在这儿了,太苦了!”

但他不觉得,因为辛苦背后,是这一年半来赢得的口碑、业务能力的提高、视觉意识的提高…..一切都在成长,有什么苦的?

“实习到一年半时,当时我们报纸有个名牌栏目《黄亚平热线》招聘,黄老师给我说,小张,单位不要你,我部门要你。这一下子给了我定心丸。”口碑终于带来了好消息,他很开心。

等到报社终于招人了,张健报了名、考了试,但人家只招海归,他一个艺术院校学摄影的,被以“新闻素养不够”为由不予录用。

过了几个月,又招人,张健反正有部门用他,又不想经历上次的尴尬,也就没报,新闻部主任反倒批评他不上心,帮着报了名。结果4、50人的考试,张老师考了第一名,还是不予录取。

事业单位的编制,不是想有就能有的,就在张健决定平常心,继续他的“实习”,社委会看不下去了,这么好的人才放着不用怎么行,直接特招吧。就这样,一年半,他才终于结束了“实习”。

张健的实习时间比别人要长上几倍,但正是这一年半,他练就了初入社会,在职场的做人、做事原则,坚持在自己选择的事情上,没有被现实挤兑得失去最初的梦想。

那一年半,他入行了,以至于成为今天的他。

如他所说,“不要在意一时得失,只要觉得有意义,只要自己有兴趣,别人怎么说,无所谓。”

守新闻的苦乐

入了行,也进了国企编制,这是个梦想成真的happy ending,接下去应该是努力工作,娶妻生子,然后安度晚年(人生用这三段论,还真挺吓人的),就像他同事说的,“晚报是你的最终归宿”。

但张健却让剧情跌宕起伏了一下。

“又工作了一段时间,觉得该学的都学了,好像真的没什么了,就想往外走,想去北京、深圳。”

他悄悄和朋友聊起“变心”的想法,朋友给他说了一则消息——上海正在创办《东方早报》,打声招呼,说不定他就可以去上海。

不久,他就接到东早部门主任的电话。机会来了,张健有些忐忑了,新的媒体、新的城市,自己到底行不行?况且,这刚得来的铁饭碗,丢了会不会太草率?

等他纠结完,单位开始跟他纠结,三次辞职信都被退回,主任苦口婆心劝他“这是一辈子的事”。

正因为是一辈子的事,所以,每一次选择都要坚定。

2004年,张健来到上海,成为东早的摄影记者。

东早是国内较早以视觉呈现为重的媒体(伤感地缅怀一下消逝的它),也是较早对摄影记者进行视觉训练的媒体,这对于张健的影像成长至关重要。在这里,他发现影像也是有“自觉意识”的,这是体悟到“视觉意识”之后的又一次飞跃。

“对于影像的控制能力更强了,自己对新闻判断的意识更为强烈了,不受制于新闻现场,除了规定要拍的1、2、3之外,有了自己的4、5、6,就是说,在遵守规则的同时,可以呈现我想要的了。”张健声音里带着兴奋,继续说,“突然发现,天啊,影像也可以由着你,也可以做到游刃有余,那种愉悦感,太美好了。”

兴趣和工作一致,工作就是兴趣,是乐趣所在,快乐所在,是谁都会感叹太美好吧。

05、06年,张健收获不少,除了很多摄影奖项外,还有那些守新闻的苦乐。

那时候,张健跟的是科技、农业、旅游条线。搞新闻的都知道,这几条线没什么出彩的新闻。不过,这事儿放在想着法儿要出彩的人身上,就不一样了。

有一年,上海科技馆有个古生物展,展出恐龙化石。张健到现场,发现这玩意超大,但还没展,原因是这堆化石是拆开运的,运输过程中,也可能有小损伤,所以展前还有庞大的修复和安装工作。

一般来说,那就回吧,等装好再来拍,但和古生物专家一聊,张老师发现安装过程是值得深挖一下。

但当时领导又不支持,张健这人是越不支持,越要做,他的理由是:隐藏在新闻底下的内容,不挖掘,就不会有,既然判断到有价值,就一定要做。

他认定了,就去做,不能影响正常工作,就工作之外全泡在科技馆,一泡就是近两个月。和老专家在一起,看他如何一小块一小块地修复、安装,然后,就有了获得华赛金镜头奖《触摸原古,千年古生物化石修复》的作品。

这种“守”新闻还好,花点时间而已,另一种“守”,几乎是要搭上命的。

那年夏天上海出现极端天气,要实施人工降雨。那是上海首次人工降雨因为没降雨经验,所以要从哈尔滨请人工降雨专家。

上海人民盼下雨盼了一夏,现在要高科技人工降雨,都非常关注,媒体们各显神通,都想自家媒体爆个独家大头条,张健形容,当时像狗仔队一样到处挖内幕。

据“线人”说,某个时间在浦东机场能候到哈尔滨专家。各路记者聚集在机场,候了一天,天都黑透了,也没见到专家影子,再一打听,才知道专家早从“特殊通道”走了。

这一出暗度陈仓,把记者们搞懵了。张健却早有准备,在机场候着时,他就琢磨着怎么能尽早联系到专家,一直在想办法找专家电话,等到说专家“遁”了,他已经联系上了专家的妻子。

一开始,专家妻子不肯合作,但经不起张健的连环call和各种“倒苦水,悲情牌”,终于感动了,给了他一个电话号码。

“这个号码太重要了,我是媒体里第一个拿到专家电话的,争取了宝贵的时间。”张健回忆的很激动。

拨通电话,才知道专家在无锡硕放军民两用机场,降雨的飞机就停在那儿,专家正在做降雨研究和准备工作。

新闻就是命令,二话没说,张健拉上个记者,迅速赶往硕放。“那时候心里只想着,要拍到这个新闻。”

到了硕放机场,傻掉了,这里戒备森严、重兵把守。

但来都来了,总得搞点有用的吧,张健当时就这一个念头。同行的是个女记者,不敢让她去冒险,张健让她呆在安全的地儿等着,自己偷偷绕着机场找“偷窥点”。

转着转着,透过外围的铁丝网,远远看到一架飞机,机身很特别,很多人忙着把东西搬上搬下,直觉告诉他,这就是那架要执行任务的飞机。他立刻就卧倒在地、选好角度,端起相机开始拍。

正拍的酣畅淋漓,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转身一看,一个持枪的士兵正朝自己走过来并举手示意不准拍摄,心里一惊,这下好了,惊动士兵了,张健第一反应就是,跑。

士兵一看,端起枪就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喊,“不许跑,再跑就开枪了。”

张健更怕了,跑得更快了,跑到女记者呆的地方,喊了声,“快跑,拿枪来追了。”

这时士兵已经快追到了,女记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张健一路狂奔,一个士兵拿着枪在后面猛追,听说让她跑,她就不明就理地跟在士兵后面跑。

“现在想想,觉得真逗,画面上三个人一路跑,都不知道为啥跑,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挺刺激。但当时,真的是怕极了,心想不会真的死在这儿吧。”张健笑着说。

等他跑不动了,士兵也追到了,问他,“你为啥跑啊?”张健也很逗,“你追我就跑啊。”又问士兵“你为啥追我?”士兵被他给逗乐了,说:“你跑我就追啊。”但事情还没完,士兵端起枪指着张健,“把照片交出来。”

张健拿着相机,就是不交,还偷偷把存储卡拔出来,就是死缠烂打不肯就范。

士兵没有办法,只好带着两个“疑犯”去见政委。这事儿惊动了整个机场,大家没想到这个记者枪指着都不交照片,专家最终感动了,承诺把所有降雨相关资料,都提供给张健。

“就这样,我们在无锡呆了半个月,天天风餐露宿守在机场边,还用尽一切可以用的办法搞关系,最后总算是连同飞机内部的、计划实施过程中的所有资料,都拿到了,做了上海独家新闻。”张健放松地往椅子上一靠,说,“你猜怎么着?最后专家说了一句话,小张这人,还不错。隔年大兴安岭大火灾,我去现场,不懂气候现象,请教了他,他和夫人还专门请我吃了顿饭。”

与新闻当事人成了朋友,剧情反转,靠的是张老师入行就练就的对新闻的执着,他说,这些年来,很多摄影记者都说新闻没什么好拍的,但其实,记者要在新闻之内,才能突破重重障碍,拍到不一般的内容,也只有进入新闻,成为当事人的一部分,才能真正“挖”到好新闻。

张健强调,没有记者进不去的现场,关键在于你要不要,现场抓拍到的,永远和拿到的二手资料不一样,这就是动力。

入行这么多年,又守了这么多年新闻,这就是张健所坚持,也是他现在仍在践行的,而这一切,都与入行头一年半的那些历练有关吧。

一个人的做事风格,与他最初的职业认知和持有态度是最相关的,特别是努力,这样的品格。

还在寻找

当你不以事为苦时,你时时处处看到的都是成长,你更会不停寻找自己可以成长的空间。

在东早的后期以及后来的第一财经职业生涯中,张老师的路径一度有些凌乱,一会被派去做编辑了,一会又进入了网站,也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会感觉到,没有办法主宰自己的命运,似乎要听命于这种摇摆。

但最终,他选择了另一条路——一直拍摄,一直寻找。

他把东早中断的记者生涯称为“记者的短暂思考”,用这些没有新闻可拍的日子,去回看自己拍过的照片,或是找外联社的优秀照片学习,在这种大块的时间里,真正的去思考,是那些奔跑在新闻现场时所没有的深度,这也是一种沉淀。

张健找到了他未来摄影的方向,他强烈意识到“人”,他讲,任何事件,都和人不可分割,于是,他的新闻拍摄,从以往大场景、空洞的事件本身,转向更多捕捉人、体现人在事中的表现。

09年,他开始做了一个特别的选题——上海孤儿。那是解放后一个历史事件的现状——一群上海娃娃,因为自然灾害成了孤儿,被火车运送到全国各处,被不同的家庭收养,如今他们大多数已年界60,内心里充满寻亲的热望。

由这个选题开始,他不断扩大对“人物”的兴趣,逐渐从新闻摄影向纪实摄影转化,形成了自己的特色,现在,在他的朋友圈,每天都会有一张黑白系照片,图片与文字都恰到好处,总让人可以感受些什么。

在雅安地震之后,一财迅速策划了专题,然后派张健去了地震现场,拍摄影像资料,张健看到震中无数的儿童流离失所,选定了这个特殊的人群,作为拍摄的主角。此后一年间,雅安早就淡出了人们的视线,而在地震一年祭那天,张健再次来到这里,一个人,找到当年那些儿童,拍下他们新的面貌。

“我必须去做,给读者一个交待。”张健这样说。

谁在关注?谁在惦记?谁在坚持?是记录,还是惦念?

这也许就是一个老新闻人,内心里的选择吧,尽管,在如今网络风潮中,这点心思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但,这正是他的选择,坚持,和不断地追求。

他是张健,一个努力的摄影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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