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少写故事,目光偶尔泛泛,我所看到的,全都是身边亲近的人,和一个曾经盲目的自己。
01 千日
我总喜欢把时间切分成一个个单元,好像用着年月日的计量就可以把生活变得规整。在生命中的七千到八千日这个维度里,庆幸可以被美好的大学生活所包含。
千日之前的我提着行李箱风尘仆仆,站在上海一座宿舍楼下,满头是汗,在某社交软件上写下“千日之后一定要成为精彩的人”的愿望。而这个日子来临之时,我却像宿舍收养的阿黄一样安静的蜷在角落,看着热牛奶还在咕咚咕咚冒泡,回想自己眼下未完成的琐碎。
印象里的西南七,真的是如同梦幻的粉饰。一道矮墙隔绝墙外的汹涌车流,带着天真笑容的我们在围墙内向往着墙外的世界,像一座不忍离开的围城。樱花大道上熙熙攘攘拥抱亲吻的人群,头顶钢铁森林映照的漫天星光,如今想来,这些景色也是种可望不可即的挥霍。
可我真切的看到那个三年前在楼前攥起衣角和辅导员谈话的少年,如同以后想要攥紧的生活。
事实上自己想攥紧的生活,远不及想看看这个世界的渴望。
曾经喜欢在本部的一座空中花园发呆,从那里可以看到隔壁的复旦和上财,偶尔小组讨论间隙还会和同学们一起抱怨某校令人尴尬的男女比。曾经一度怜惜泛滥,买咖啡路上碰见只懒洋洋发呆的小猫都会心生爱意,偶尔心情烦躁会和远方的老同学打很久的电话,调笑眼下不安分的生活和勉为其难的牵强度日。
莱蒙托夫曾经有首诗这样写到:
一只船孤独的航行在海上
它既不寻求幸福
也不逃避幸福
它只是向前航行
底下是沉静碧蓝的大海
而头顶是金色的太阳
上海于我,黄浦江边是遥不可及的房价,而冬日的寒风正在让我煎熬。千日之后的我惊奇的发现,对于这个城市我依旧活得像个过客。我依旧喜欢真南路早晨的热气腾腾的生煎包和粢饭团,喜欢看人们排队时带着希冀的眼神,而十二点过后的巨鹿路上光鲜亮丽的男女和不时响起的电音,像是一种迷幻的安慰,让自己从现实中短暂的逃离。
借得上海这座城太快,一不小心,所有的情怀变成了情调,浮光掠影代替了含情脉脉。于是空中花园上的落地窗旁,大学路酒吧花丛的座位上,东湖路的卡座里,虹泉路上熟悉的火炉边…….那些匆匆过场并没有拴住时间,那些切实的快乐,都变成了带有悲情色调的回忆,有些已经模糊的脸庞清晰了片刻,然后又很快消散,很多记不住名字的身影却在向我昭示着,那时候的自己真切的存在着。
千日之前的我们始终固执的相信这个世界,对这个世界的好奇远远多过不安和恐惧。我们相信世界上还有着伟大的爱情,相信诗和远方就在眼下开始的生活。
第一年去了南京,和朋友天台彻夜畅谈。那时的我们经历了一年的打磨,尚存棱角。而回想近日和挚友们所谈及的内容,无非经世致用之言,我们都在日复一日的现实里不断的被动地接受。曾经不甚理解的大人之境,前几者的意义,而今看来只能齐观而并非凌驾。
毕竟各种变与不变都面临抉择,快乐和逍遥各有代价。
千日之后的我们似乎不能像往常一样享受着心安理得的快乐,纵然这是个一无所有的年纪,我们依然可以鼓足勇气去爱上一个同样一无所有的人。只是偶尔闻到的墙外的烟火气息让我们更加恐惧不安,进而被动或者主动地去迎合外面的世界。它很大,人潮拥挤并不空旷,偶尔窒息却能让人感到真正地活着。
原来变快的不是这座城市,而是我们。
02 破晓
我数次经历过的夜晚错综离奇,偶尔颓然沮丧,偶尔粲若星辰,把平日的生活串起一道有规律的故事线。
第一次等待天明,和朋友步行去外滩,路上还和位可爱的女士经历了几小时电话的纠葛,朋友哭笑不得的望着我,默默地跟在我身后,直到我蹲在路边默默抽泣,他从便利店拿出了两罐啤酒,和我讲:“抬头看看以前热闹的外滩,我觉得现在心情蛮平静的。”
“那不如以后,喝干净每一滴酒过日子吧。”
到后来,我可爱的小伙伴们介绍我的时候,除了“大叔”、“李老板”这些奇怪的称谓外,还会加上句调笑的话,“这是我和你讲过的那位酗酒的朋友。”
那晚我见到的外滩空无一人,凌晨两点,陆家嘴的灯光已经熄灭,过江游轮也出奇的安静,只听到江水拍岸的声音,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上海的真诚。我们那一天晚上调侃八十年代中国城市的乡村与爱,痛斥“文艺青年”的小资情怀,势必要和那些空洞的精致利己剥离,成为一个学有所成的“有志青年”。直到东方既白,少年们才哼着歌走回宿舍沉沉睡去。
此后的深夜,我也不时目睹破晓太阳升起的过程,在别人都沉沉睡去的时刻,全凭自己内心的冲动,它在交头接耳热闹非凡,却也伴随着笔尖的沙沙声和有规律的键盘敲击。现实的提举和以后的期许往往南辕北辙,自力所及的未来也似乎遥不可期。眼圈越来越重的同时似乎眼眸越来越清澈,每次深夜的时候思考当下,往往会对现实的诸多琐事权衡一二。此时天色已显,而窗外仍未响起蝉鸣。
偶尔也幻想过牵着她的手,在城市的角落咖啡馆读几本杂书,逗逗猫逗逗狗,像个老年人一样。
偶尔也幻想过成为一个成熟稳重的人,而不是一个看似心直口快实际口无遮拦的孩子。事实上,自己愈发意识到原本就是一个聒噪的人,看似热情,内心出奇冷静。
偶尔也幻想过成为一个学识渊博的人,每年会读很多杂书,然后很快忘掉,书本里得到的知识远不如和人促膝长谈来得真切。做过色彩纷呈的梦,却很难说出自己所坚持的是什么,除了有数的几个爱好之外,似乎很多事情慢慢淡化,只剩下眼下的琐碎。
当我开始试图评价自己在这座城市度日已久的时日,一切都显得惶恐不安,似乎每一件小事都会或多或少的暴露自己的生存状态,而每一个定论又显得弥足珍贵,那些我曾经选择的朋友和经历,无非让每一个苍白的评价带上了故事,它们只属于我自己。
夜里骑着摩托去接从酒吧归来的尼泊尔朋友Sally,那是我离开杨浦的前一个晚上,在等她的时候,我的脚踏在杨浦区的宇宙中心——五角场下沉广场的正中心。(它举办了一次起名大赛,获胜名字叫做“五角场广场”,提案者还拿了奖金。)我喜欢这个广场的中央地面设计,踩在脚下的是一片完整的杨浦区地图,实在是太熟悉了。面朝东南,一条条蔓延出去的依次是国定路、国顺路、国权路,有一条粗粗的则是中山北二路和松花江路。再往外则是延吉路、控江路、周家嘴路,直到江边的杨树浦路……这浩瀚的城市森林的多少深夜痛哭和深夜食堂,就不在这儿多说了吧。
后来我离开这里,广场改造,地图被铲平掉了。这张照片成了在五角场广场的最后纪念,再也没有啦。
无数人事在眼前闪回,然后又消失不见,深夜城市里压着沉沉的祝福与爱,但后悔的错过的都不能再重来。
03 远方
我曾热切期盼着成年以后的远行,觉得阅历可以用旅行的脚印来慢慢填补。
我至今记得,夕阳西下的泸沽湖畔的船夫唱着愉快的歌谣,背对船头亲吻的情侣冲着河岸微笑;夜半的三里街头服装艳丽的人们,和上海别无二致,星罗棋布便利店和宾馆散发着慷慨的光;成都的街头相隔很长的红绿灯,连司机都不紧不慢的抽着烟哼着小曲;京城局气火锅下白开水涮开的羊肉旁热烈的气泡和满脸通红的人们,和声音异常好听的京腔;青藏高原上喜欢堵路的牛羊,和深夜的死亡发卡弯;西安钟楼旁的面馆闪烁的昏黄温暖的光,经过的人们脸上似乎也柔软了几分;敦煌沙漠里下过的雨和雨后闪现的星光,路人轻声哼唱的《奇妙能力歌》……
这些远行,带着城市气、农庄气、烟火气……都成为生活里的眼界和素材。他们像少年们情感延伸的灵敏的触角,将爱与恨、苦与乐都被重新赋予意义,在每一次远行的途中让他们仍然敢于哼着小曲继续上路。
可上海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无论我离开多久,当走出机舱的一刹,总能闻到扑面而来的钢筋混凝土气息,像是一个盛大的欢迎仪式。
在这个瞬间,所有曾经发生过的,印象深刻的,光怪陆离的事件仍然会像电影一样回放在我的脑海里。仿佛只要我沿着以往的路走回去,书桌上未读完的书册仍留有温度,生日宴上的朋友依然在等我,大型晚会上的歌曲仍在等我踩鼓点进场……于是少年渐渐意识到,他曾经走过的每一条路,每一座城市,每一个国家都是相通的,它们哪怕再远都未曾真切的隔离。
就像我们和自己思念的人一样,从未在心底隔离。
我听说这个世界上,就在这一会儿,喜马拉雅山上的星星特别亮,遥远的深海里远古开始就有的巨大生物跃出水面带起巨大的水花没有人看见,某个城市太阳就要升起,奥汀坐在英灵殿高高的神位上,寒极的雪天,有人的壁炉里一定有跳跃的火苗。
千日作结时我终于明白,我经历的无数故事里面的少年们,善良真诚仿佛风一般轻轻拂过,将鲜艳的小花䰖在女孩子的发间,落入他胸前的口袋。
十八岁过后的第三个年头,度过千日之后我依然在这里,经历着各种平淡和离奇。
写下这段冗长文字的时候,看到窗外的月亮,还会想起曾经那些深浅不一的影子。
那些老友,有机会还要一起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