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河来

离索愁消半幕,叠故几重深?旧园花落未语迟,思今有河来……

有很长一段时间,总是梦见声势浩大的水流砸向陡峭的崖石,发出宽阔嘹亮的吼声向我逼来。睁开眼,浑身像在水底浸泡很久,是疲软和腐湿,有孤独和深凉。

然后我打开窗透气,就会看见她家高耸锈红的屋顶和与之格格不入的院心。

她总是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不见有人来找,也不见她曾出去。

他们说她是有病的,我不知道这个病具体指的是什么,她不与人交谈,我更不知道他们又如何知道她是有病的。我想着找她说说话去,却没有时间。

开春,新搬来的那家木工家小孩子躲迷藏时钻进了她家的角门,后来被大人拖走,大骂了一顿,拖得太急,孩子头发丝还勾了根扯断的青绿的藤。

她坐在院心里,闭着眼睛。

木工说:“杀人犯家里你也去,不怕死得轻的。”小孩手里紧紧捏着的奶糖丢到下水道里,向后狠狠瞪了一眼,走了。

我惊讶于消息传开的速度,又是为什么能在不了解的情况下徒然生出那么深的恨意呢?我觉得有必要去找她说说话了,但天总是下雨,我没有出门。

“她杀了人!”他们说。

“杀了谁?”

“她早就恨那人了,平日里装得和和气气,恨得紧了人也就死了。”

“谁?”

“从楼顶呼搡推下去的,摔成滩烂泥,血渍下大雨都冲不掉。”

“死的是谁?”

“离她远点,她杀了人!她是杀人犯!”

所以我讨厌和人说话一直都是有原因的。

她有时会摆一些花草来晒,我知道其中一些,小时候的事了,有个货运行的人常常来家里,取走一些货就会留下点种子,母亲爱看花开,西房的老人取来做药食。

常见的像是凌霄和山茶,不常见的是川朴花和羊踯躅。

有的香在花开,有的香在花死。

有个叫湖的婆婆,会做香囊,住的阁子翻窗上常晒药草,会拉着我手,指着说这是苍术和山奈,那是白芷和佩兰。

别家囊是两片相合中间镂空,湖的常是中空锁口,呈石榴样式,下摆是系着圆珠的流苏,绣牡丹和金莲。湖送给母亲的囊有股特殊的味道,是湖放了珍贵的苏合香。

后来闹乱,人该走的不该走的都连夜仓皇逃了,有的趁势偷了珍宝花瓶拿去换钱傍身,连系在香囊上的几颗翡翠珠子都被扣走了,母亲跪坐在一堆凌乱的锦缎里,摸着头上的凤钗哭,我被人抱着跑,途径湖的阁子时,我看见湖还坐在翻窗前一锥一锥捣着药,模样平和,我看了湖,自己便没有再哭,只是任着人把我带走。后来乱平,再回那个家时,湖已经不在了。

我的头隐约作痛,时常昏睡,迷迷糊糊中听见有人敲门,瞥见窗外天色已褪,正琢磨谁来搅梦,刚拉开条门缝,外面就塞进一张叠着角的黄纸票,上面写了四个大字“太平戏院”,便知道门外是陈丰年。

“不去,你拿着回吧。”

“今儿个柳老板登台唱贵妃,下回可没这么幸运了啊!”

“丰年,现在没人稀罕这个了,柳如烟也快没饭碗了吧。东街那四环方顶的黑屋子里挂白布,上面裸着半肩蓬卷发的女郎多神气,谁还看那咿咿呀呀哼着调摇花扇的杨贵妃?”

“怎么算的呢?没人看不是没人喜欢了,洋电影再神气,剩下的还是看红楼会三哭三回的人。”

“回吧,算是这理,如今我也无颜再见贵妃去。”

“那就出去走走,你已经闷屋里许久了,南边巷子口有家新开的香料铺,去看看吧,好吗?”

“不,家……习之有没有来找我?”

“没有,我托人问,他学校那边的行李全给搬空了。”

“什……什么?他如何?他怎敢……唉,还能怎么办?他也就剩这点倔了,骨头软了小半辈子,却是难得一回……这会儿谁又说谁呢?我也气不得他了。”

“出来吧,我见见你。”

“时间暗了,我头昏得紧,要睡了。”

陈丰年没有再说什么,好似站了一会,听着渐远的脚步声估摸是回了。我拉开门,门口石阶上墩着碗清粥,还冒着热气,一时不知说什么的好,这是陈丰年的习惯,来看我总带碗粥,我平日吃得杂,每到晚上便想喝碗粥,他知道。

但我已经不能再喝这粥了,我马上就要离开了。想到这些,眼泪就直捣我脖子,流不出来,哽在那。

窗外,城的尽头可以看见发青的山尖,镜子里少女的脸看上去稚嫩秀颀,身后橱柜的上角悬着石榴样式香囊,床尾露出一条边的蓝竹布褂。我提笔竟然想写诗,我居然还会想写诗?果然,只落下个“思”字便把笔扔了。镜子压着一封家书,遥远的字迹寥寥几笔便书写了我的人生。

距知晓父亲病逝的噩耗已经过了两个礼拜,货运行杂乱分置的场景和当初闹乱时一模一样,让我比此更痛不欲生的是,这回清醒的母亲要将我嫁给商会会长弟弟家的儿子来为家里打开条市路。

我的弟弟国中还未结业,却要被迫回家拿起账本全盘打理偌大的货运行,走四面八方的商道,和形形色色的货人打交道,而他是个和人多讲三句话都会紧张的闷人,他爱看书,常常整宿不眠,茶饭不思。

父亲让我很小就读了女校,要我看完书阁里所有带字的书,父亲说女孩子要多读书,多学新知识,不管时代怎么变,能记录下来的东西都是有它存在的价值的。父亲是个很先进的人,我很佩服他,很爱他,可如今我还没见他最后一面,却要翻山越岭的远嫁他方了。我读的书,我写的诗,我听的戏,有关旧时光的种种忽然不值一提,仿佛江河大浪打来,一去不返,而我的弟弟更是不知所踪,杳无音讯。

想到这,头突然又剧烈地疼了起来,我倒在床上昏睡过去,枕头便湿了半边。

走廊贴满了白瓷砖,圆拱形窗外打进新鲜的阳光,周围明媚到晃眼。竹篮布褂,黑布短裙,女学生?我大抵又是在做梦了。悠长的过道尽头传来歌声,猛地睁眼,发现她在院子里唱《牡丹亭》。

“人易老,事多妨,梦难长……一点深情,三分浅土,半壁斜阳,但愿那月落重生灯再红……”

是“闹殇”那出,丽娘相思成疾,缠绵病榻,最后离魂而去。多少深情付诸浅梦,何为灯再红?不过此生寄殊途,难眠也眠。

我还未抬手敲,门就被从里面拉开来。

她看着我,“进来”,她说。

时辰尚早,灰青色的云雾散在天上,院里还显清冷,偶见几苞硕大的花盘竟会觉暖意上泛。

“热茶?”她站在进屋的门前,中庭的光从背后勾勒出她婀娜的身形。

“忍冬,放块冰糖,多谢。”

她笑了一下进屋去,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无礼,只不过前些日子见她在屋头晒了一簸箕,竟馋到如今。

接过热茶后,我也顾不得客套,直接问:“你会唱昆曲?”

“谈不上会,少时喜欢。”

“昆曲吗?别人都爱听京戏,样式有看头,扮相多妩媚,贴近人间。”

“昆曲像诗。”

我不由浑身颤了一下,昆曲像诗,这句话我从前说过。

“和我一样。”我感觉似乎和她靠近了一点,忍冬的清香混着逐渐融化的冰糖,淡淡的香甜在口腔里回荡,她身上有一股熟悉的味道,是苏合香。

“你不怕我吗?”

她忽然问出这句话,我感到惊讶:“为什么?”

“说是杀人犯来着。”

我苦笑,摇了摇头:“我知道得不全。”

“你为何总闷在屋里?那个人每天都来却不见你。”

“我有苦衷,你不也总待屋里?”

“不同,我是出不去的。”

我一时不懂她的意思。

“为什么说是杀人犯呢?”

“我倒希望是我杀了他。”

她看起来很难受,我没有再问。

“你要出远门了?”她说。

“恐怕是这样。”

“去哪?”

“回…家。”

她进屋端来一个矮矮的瓦炉,放上一口瓷锅,加了热水,咕嘟咕嘟煮着。

“信里写了什么?”她问,“收到信后你就开始不再出门了。”

“我父亲过世了。”

“抱歉,节哀……那你呢?那个人呢?”

我转头看了她一眼,又抬头看着昏沉的天:“你有没有一定要做出选择的时候?”

她没回我,用抹布包着瓷锅盖的柄,微微打开一个口,热气蒸腾着冒出,很浓郁的炖汤的香味。

“要来一碗牛腩汤吗?”

我点点头,有点诧异她的饮食习惯,但刚抿了一小口,从头到脚都变得热乎起来。

她又回屋了,寂静的小院里洋溢着炖汤翻滚的声音,屋里留声机缓慢传出断断续续的声调,微弱的磁音中是一首只有一种乐器伴奏,悠远又轻快的民谣,唱着我听不懂的语言,以亲切熟悉的旋律。

“为了寻找爱人的坟墓/天涯海角我都走遍/但我只有伤心地哭泣/我亲爱的你在哪里……”,她轻声和着留声机里的声音从屋里走出。

“苏丽珂,俄国民歌。”她解释。

我还没有问唱片是从哪里带来的,和缓的音符中她继续说:“小的时候,父亲总是从外面带回很多稀奇玩意,母亲和二姨太会倚在披了镶金丝的方锦沙发上一件一件的把玩,弟弟趴在回廊上小口吃着奶油蛋糕,我常躲在父亲书房的窗沿边,饥渴地看那些翻译过来的洋故事。”

“出事那年与之前种种闹乱都不同,是明目张胆,气势宣扬的一场惨败。我的父亲被转到司令部的故友宋志安带兵押入牢房,以勾结马匪贩卖鸦片和走私军火的罪名,抄了我们的家底,尽数充了他的军费,偌大的宅子一扫而空。二姨太趁乱私通军部师长连夜逃离北城,弟弟不知所踪,我神经敏感的母亲瘫倒病榻,常说胡话,清醒的时候都在哭。那个曾赠我唱片的人,就是亲手毁了我们家的父亲此生唯一挚友,宋志安。父亲死于冰冷的牢狱中时,我二十三岁。”

她停下了故事,在不连贯的歌声中顿了一句,后又轻声跟上节拍说着歌词:“……丛林中间有一株蔷薇/朝霞般地绽放着它的光辉/我激动地问那蔷薇/我的爱人可是你……”

天边见了亮,头顶上的那片云却还沉沉的黑,炖汤的瓦炉已炭灭失烟,唱片里的歌声循环着一遍一遍,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表情面对她,她却开始继续诉说:

“二十一岁,我在离家万里的一座港城学习新知识,匿名为几家出版社写报告,闲下来时偶尔写诗。我有一个在台风来袭时认识的知己,是旧朝派遣留洋学生中的一位,抱着学有所成以报效祖国的心愿在国外努力学习,却在红报上得知,为之奋斗的国家忽然不复存在,自己身在国外连祖国怎么覆灭都不曾知晓,与他同行的,有的另谋出路,奔赴远方;有的留在洋国结识利商,盘点生意。他们那回共去一百五十多号,归国一人,是他。”

“他是一个难得的才君,彬彬有礼,温和稳重,我常和他闲时相约看戏,同他总共认识不过一年半,我却觉得仿佛过去一生。奈何乱世多凄凉,家中出事后,我迷失在日子里,生了一场很久的病,日日混沌。终于在一个夜晚垂死惊醒,收拾行李与他不辞而别,将他一个人留在那里,赶路回到我破败不堪的家。两天轮渡,四日三晚火车,我的眼泪一滴没掉,却在心里全部流干。”

“……夜莺站在树的枝头歌唱/夜莺夜莺我轻声问你/你这唱得动人的鸟儿啊/我期望的可是你……”她又停下了故事,跟着低沉婉转的音调,兀自闭着眼睛念起了歌词。

她的知己让我想起陈丰年。

那时是港城的雨季,几乎每天都在下雨,上街没人打伞,风太大,大家只裹紧皮料的雨衣。

我难得有空时都用来写诗,写成一首后就会雇人来读,多半找的戏园子,播音小姐声腔是好,却没那里的人能带着感情,优美的腔音带着沉浸的表情,我能坐在那里,吃着瓦碗里的柿种,欣赏一整天,我一直有这样难以理解的癖好。

陈丰年那个时候是虹湾大道上所有穿着灰蓝雨衣中唯一一个披苏联风衣的人。

我正在让常雇的青林班里唱旦的沐红给我读诗。

台风蓄势整个上午,在午后突然袭来,街上没稳座的大多被迫顺着风跑,我和沐红约了改日,便各自跑开。陈丰年突然出现挡在我面前,在狂风大雨中问我现在年号几何?被赶着回楼的我大骂,大清都亡了还有狗屁年号,现在是国历纪年。他看起来很失落,我跑得急,将夹着诗的散文集忘记在戏园门廊角,被他捡了。

后来与他相识,两人总一同去看戏,一次在一家杂铺躲雨,无意买到一包过期两天的藕粉,他突然带着歉意笑着说,自己的身份也过期了。那时我忽然想起,小时候说书先生常念一句“生尽人事后由天,世事难料,乱世多凄凉”大抵说的也是如此。

陈丰年很难得,我今夜一一细数往日,却为将从前永远尘封,我已决定认命回乡,不再顾昨。

院子里的热茶渐凉,可见远处日曦将近,只是细月轮廓依旧,方才厚重的云层现已微微铺开,留声机还在唱,她的故事还没讲完:

“我这辈子只干过两件不计后果的事。一次是违抗母亲,一次是以长子的身份全盘接手了父亲偌大的产业。而这两件事都很直接的改变了我的一生。我的母亲在被舅舅们接回后家静养了漫长的一段时间后,清醒过来要做得第一件事,就是将我嫁出去,重开商路。我根本无法接受这样的选择,闭门不出,在绝望之际,我在父亲的书房里意外找到了一封父亲本该寄给我的家书,里面饱含着他对我的期望和他年少时立志四方的胆识与勇气,我未曾想过我的父亲竟会给我写这样一封真诚交心的信,说他希望他的女儿和他一样,一生都做自己觉着值得的事。可惜的是,父亲还没有将这封对我影响甚大的信寄出去,他就入狱而亡。”

“我写信给曾在父亲身旁管账的关叔,偷偷摸出门,跑了四五次商务局,用一个礼拜时间,全盘接手了父亲名下的所有产业。刚开始,我不仅要在明道上打通关系,为在军阀混乱的局势中稳站一方,送出不少大礼。在后方暗桥处,我还要因不让自己的商队在运货过程中遭受土匪袭击,而每月主动给匪头子献上几箱珠宝。然而这些仅仅只是站稳的条件,在真正去交涉的时候,我更因女儿身倍感吃力,他们不愿信任我,我无法对自己的真诚做出解释。我将过肩的头发剃短,用裹胸收束了女子的形体,更名易姓,夜以继日的奔波交易。”

“我可怜的母亲,以为我离开家后意外身亡,哪怕我就站在她面前对她说着最温柔的话,她也一直坚信自己的女儿在那年出嫁时便死了,我没法解释,便不再解释。我重新开始我的另一个人生,遇宵小也遇贵人。我不觉得累,实在身体透支时,会一遍一遍读父亲那封没有寄出的信,这不是我选择的人生,我从没想过要这样过一辈子,但每每想到当年气血轩昂的父亲,半生兢兢业业为之奋斗的商事大业最后因故友出卖,无能为力坐镇一方怀恨而去的种种,我就没有任何理由停下来,我做商事不像父亲是为国为民为更替为换新,我只是为安心而已,很简单的安心。可幸的是,我们父女经商都未曾为贪利。不幸的是,我早些年间并不知有一天我的工厂会被一群笨重丑陋的机器毫不留情地全盘代替,让我在还未准备好的时候,就被大生产时代抛弃了。”

“政事风云改,混乱的局面明朗了许多,我照旧送去的大礼被一一打了回来,手下零碎产业被国家买了去,我经营的那部分,在管制下先紧后阔,前景不明时,战事赶紧,侵占来得猝不及防,政府下令,同行四散逃离,我抵在最后防线,誓死要将从北城运来的最后一批国家藏宝,安全无误转移到南边,也就亲眼见证了刚有起色的生产厂房被炮弹夷为平地。一无所有的那年,我四十二岁。最幸运地一件事,就是我活了下来。”

“……夜莺一面动人地歌唱/一面低下头仔细思量/好像是在温柔地回答/你猜对了正是我……”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故事停下来,跟着留声机轻声念出歌词时,流了泪,天边泛紫的光线只打在城东那一片,我就坐在她的身边,抬头就能看见那颗永恒的启明星,我开始有些不太听得懂她话里的名词,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希望这个夜晚永远不会天明。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继续说道:

“如果我没有因最后一次转运货物而得以去到那座曾经待过的港城歇脚,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知道,我年轻时遇到的那个人会因为我的不辞而别,用上一生找寻我无果,死于征兵作战的途中。我和他离得最近的时候只隔了一条街道,他在街尾被征兵队伍带走,我在街头的货运行里刚清点完一批运往港城的货。我们就这样错过,他只留给我一本还未写完的日记,跨越半生的思念从此再无终点。”

“我逃到港城时,在输运军火的甬道关口遇到了当年送我苏丽珂的父亲此生唯一挚友,也是我家最大仇人,宋志安。他落魄了很多,头发已尽数花白,我没忍住,冲到他面前狠狠给了他一巴掌,他翻倒在地,抬头眯着眼睛看我,我竟觉得手软,宋志安在我小的时候,一直在履行着我那个天南地北外出交涉的父亲的职责,他教我认字,带我听戏,让我写诗,父亲希望我知识渊博,陪我读书的人却是宋志安。虽然不愿承认,但对于八九岁的我来说,宋志安和我的父亲其实是一个身份。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当时竟毫不留情的亲手毁了我的家。宋志安被我打倒后又慢慢扶着地,弯腰站了起来,他吃力的样子我至今还记得清楚,他没认出我是谁,却平白无故地甘愿挨了一巴掌,什么表示都没有,他只是慢慢地驼着背跟流民往前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前尘往事已隔好多年,而我刚才却动手打了一个老人。”

“从家道中落那年开始,我就没有停止过寻找当时失踪的我的弟弟杜习之。很多年过去无果,就在我逼着自己坚信他可能在当时混乱中被她妈带着一同离开,去谋了一条生路正过着好日子时,我在工厂被机器代替的那年,收到了一封匿名信,让我去一家出版社门口见一个人,本来打算不做理会,最后却还是急匆匆赶往信中地址,就这样见到了我那个当时胆小不爱说话的失踪了十多年的弟弟。他穿着体面,一副留洋派头,刚见我时并未认出,后是我唤他乳名,他才一脸震惊地看着这个本该叫姐姐的假哥哥。”

“习之说当年闹乱后,他没有犹豫,立马就收拾行李赶最早的船离开了家,后来漂泊时遇到曾经的老师,醒悟一番奔赴留学,如今回国是为找到我,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信了他,将他留在我身边,为他找关系安置了身份。以为终于能家人团聚的时候,却无意间发现杜习之根本就没有去留过洋,他一直在为一个政治团体工作,我和他大吵了一架,他说什么都不听,我将他强行关在房子里,他竟以死相逼,我用棍子狠狠地抽他,他逃走了。过了大约两周,他胡子邋遢狼狈地站在家门口跟我说,运动失败了。习之回家后安分了许多,他开始为我打点一些事,意外地发现他精细严谨的另一面,慢慢地,我和他里应外合共同打理产业,他让我省了很多心。可惜世道繁杂混乱,一路起起跌跌,勉强维持,后来不堪重负,没有办法,我和他一同逃到了港城,住在这里。”

“怪我没有提早注意他的变化,其实习之的性格看似随和文弱,却是最认死理的倔人。杜习之根本不愿过这样的生活,他留在我身边多待那几年是为了像孝顺父母一般报答我这个长姐,一旦任务完成,他便不会再这样困顿于一方苟且活着。搬到港城后,他常和我争吵,他不愿叫我阿姐,整日浑浑噩噩,有一天,他趁我外出,在院子里栽下一棵木槿花后,写下一句‘任务已了,不愿再苟且偷生,此生多是未完之事,也尽数失败,阿姐保重!’便从房顶上跳了下去,我捏着纸条疯狂冲到楼顶,只瞥见了他落下去时扬起的裤脚。木槿花,我小的时候常和他讲,以后想住在开满木槿的地方,木槿花,我最爱的花。杜习之是被时代杀死的,这样万般变化的时代里,没有哪个人能体肤完好的走出来,杜习之不愿接受就寻了死,我懂他,只是那棵木槿,奇迹般还在活着,你看墙角那里,它居然在去年还开了花。”

“……好像是在温柔地回答/你猜对了正是我/好像是在温柔地回答/你猜对了正是我……”

她的歌词好像念到了最后,起身进到那乌亮破旧的玄关里,将留声机的唱针移开。天终于快亮了,隐约的白光像是救赎一般拥抱住这座未醒的城市,看着她一步步慢慢走过来,我轻声问到:“为何同我说?”

“你说你知道得不全。”

我正想上前给她一个拥抱来告别,她突然对我说了一句话:

“如果这个人生不是我而是你的一生,你会怎么办呢?”

我愣在原地没动,头突然剧烈地痛,呼吸加快后,眼前所有的事物都开始模糊颠倒,睁开眼睛时,是我房间里那盏帆船样式的灯罩。

那场生了很久的大病似乎终于痊愈,我浑身是汗从床上坐起,打开窗,院子和锈红的房顶依旧,没有了她。

“砰砰砰”很重地敲门声。

“谁啊?”我还没开门,门缝里就塞进一封信。

我瞥见地址是从家寄来的,连忙拆开——家书,父亲病逝,弟弟失踪,家道中落,回乡远嫁。

重来了。

这是刚收到那封该死的家书的时候。

我来不及思考,捏着信封拉开门就向外跑去,虹湾大道七十四号,我要去找陈丰年。

如果一切和她说的一样,那我现在必须要做出两个一定会改变我人生的选择。这一次,我也必定要离开回乡,但我要告诉陈丰年。

“走吧,我和你一起。”他是这样回我的。

收拾好行李,凌晨的凉风中,我站在起伏涛声里没有等来陈丰年。苦笑着上船时,回想她的故事里,对陈丰年是不辞而别,是此生最后一面,我坐在船尾暗处泪流不停。

回到破败不堪的家宅后,被舅舅接回后家养病的母亲期间回来见了我一面,说话的所有字眼都离不开让我远嫁,我听到最后,只问了一句话:“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母亲便又扬手扶着头上的木钗哭了起来。

我知道我的父亲断然不会做那些叛国之事,可是现在无论找到何种证据在父亲已死于狱中的结果面前都显得太苍白无力。母亲离开的时候,我追上前紧紧抱住了她,故事里,母亲将会在未来某天以为我意外死于途中,不知道将来会怎样发展,只为珍惜此刻。三天后便会有人抬轿来接我,我只有三天时间,母亲离开还没有两个时辰,我就做好了逃婚的准备。

搬离府邸的下午,我从父亲书房的内阁里找到了一个上锁的木箱。来回奔波我已身无分文,迫不得已找来撬杆开了这个我以为是父亲藏宝的木箱准备换钱傍身,却在箱子还未开得完全时忍不住跑离人群哭得不能自已。

整个木箱里全是儿时被父亲没收的玩物,可笑的是,我一直以为父亲把它们全都丢掉了,木箱底部的折扇上是父亲的字,“愿我的阿兰和我一样,一生都做自己觉着值得的事。”折扇下面有窄窄的一个册子,是父亲年少纪事。不是那封她口中没有寄出的信,虽然已经提前知道会有这样的一幕,亲身经历后才发现真正痛不欲生。

她的故事里,我会为了让自己安心而全盘接手父亲的产业,女扮男装在前后受阻的环境下坚定维持着整个局面。

我在租房住下后,联系上关叔,那几晚月亮一直很圆,父亲的账本就那样平平地放在书桌上,犹豫两天后,我在一个傍晚开始翻开,每一本每一页,看得仔细,账本合上后,我一夜未眠,连夜跑了一趟关口,只用一天就把父亲的货运行转手给了当年在父亲手下做联运的没落少爷黄坤。

这个曾经的大少爷在准备跳海寻死时,被父亲出货顺手救了下来,后来又因为为给一个素不相识的流民伸冤,发疯似的跑去司令府拦下戍卫司令的车差点被乱枪打死,同样是父亲交货时连忙差人将他拖走才捡回一条命。

黄坤就此留在父亲身旁做事,本是少爷出生却懂利营之道,父亲出事后,他还在关口继续做着联运,维持着东南边货物的输送,将货运行交给他,是父亲早先就提过的事,我如今便将这事了了。

关叔在事后第二天晚上赶到了货运行这边,我才从纺织厂回来,关叔远远地看着我,等我走近后,发现他眼睛里好像有光在闪。

关叔憋了好久没说话,刚开口只说:“阿兰喝不喝牛腩汤?”我酸了鼻尖。

熬煮的瓷锅咕嘟咕嘟地唱着,昏黄灯光的屋子里溢满了浓汤的香味。关叔同我说了父亲入狱前宋志安差人陷害的事,我平静地听着,关叔平静地讲着。炉火渐弱的时候,牛腩汤便炖好了。

小的时候,我常因顽皮被母亲罚跪祠堂外庭,我赌气白天不吃不喝,其实晚上都是去找关叔喝炖汤。母亲不给我去听戏,说是下九流,但我非但去听,我还学着唱戏,最严重的一次被打得小腿肿烂,隔日完全站不起来,关叔让阿弟给我送草膏,那段抬头就能看见漫天星河的日子里,每晚都有牛腩汤。

关叔说:“阿兰可想好纺织厂那边一定是要接过来了?”

“走一步是一步,我来不及想了”我回答。

果然,接手纺织厂后,一切好像都在逼着我,倘若我不按照她说的那样剃去长发,束缚身体就不能够成为一个入流的商人。

只是简单的去交涉所试样,就从头到尾都没人用正眼瞧过我。

但我并不打算用她说的那样拙劣的方式来结束这样的局面,只要我还站在那里,就没有人能当我死掉,而活着的人就要制造噪音,才能让这个环境来适应我。

以后但凡每个礼拜天试样时,我永远是第一个到达山风厅交涉所的老板,提前站位,挂出那个花了大价钱做的“兰氏”招牌,穿着袖襟绣有木槿花的素色旗袍,站在大厅正中央。而这只是告诉他们站在这里的是谁。

根据原先货运行的商道布防图,我用连续两年时间,不间断地跑遍了商道上标有棉纱产地的地方,出了高价盘下每一处产源地供应专线,在此期间让纺织厂里的媛姐随我一路招收手艺上等的技工回厂里做技师,将厂里的管理制度全部更新,父亲先前并没有对厂员管理做了明确规定,我结合当时在港城与陈丰年共事时他无意间提及过的国外员工管理制度,用一周时间写了精简的小册子作为守则要领,如有违反,立刻开除,并增加了质检力度,几乎要做到全出全用。纺织厂的平台瓦顶都改成了翻转斜顶避免直射失火,这是早年从译书上学得的。我要让从我这里出去的布是这片土地上最好的。

我和黄坤打配合,利用货运行原先商道,一路找点,对于那些当地人衣着被帐多用外地布材的地方,全部都作为了直销地。

闲下来的时候,我不停地参加聚会,有时是商会那边,有时是社会名流,但凡能和市场沾着边的,大多都是不脱“利”字,我深谙其道便乐在其中。

没有超过六年时间,“兰氏纺织业”的名头越打越响,出货地不再是我们去找,而是四面八方的人来催。

最妙的不得不说一年前的夏季,我把毒草粉放水口处坏了南河湾水质,撵走了河州上半地人家,在另外几家货船还未下手驻地前,就最先拿下了整条南河道的运输航线。

期间不乏有匪人作歹,对此,我从未在外界提过甚至连黄坤和关叔都不知道的,早在六年前我下南洋时,曾钻了一伙贼窝,寻人查了贼头来历,用最卑鄙的方式以亲人要挟整个贼伙下了卖身契,让他们在暗地里为我办事。明面上我有一小伙当年从官家兵里延下来追随父亲做事的武保,但对付匪人,终归还是贼伙有办法。

我一直以来都不热衷于用武力解决问题,但如果没有必要手段,我根本活不到下一个问题来临。“无奸不商”,我不想这样形容自己,但事实如此。

年末很快又来了,紧凑的订单在早前四个月时就被我催着做了一半,赶着出完最后一批库后发完年底红利就都给放了假,黄坤差人送了一箱酒过来,关叔提早回乡了。

六年来,我对时间流逝越来越没有概念,忙碌完一年,我却没有可以回的家。

当时逃离迎亲一行人后,我不敢联系母亲,接手纺织厂也是易了“杜氏”改“兰氏”,我没换名,但大家习惯称呼我“兰老板”,关叔知道我难处,我没提过,他也不问。

期间让黄坤去找过母亲,头两年,母亲在后家大宅院住,乐得自在,母亲后家本就是名门望族,住进去后生活不用操心,黄坤说,大太太只是精神不太好罢了。母亲知道我逃了,但碍于面子只好说我发疫病被关起来了,母亲不知道我在哪,我再没去找过她。

两年后,正是我改厂忙时,没有再派人去看望母亲,只是八个月而已,黄坤再去时得知母亲已经搬出去了,没有地址,谁都不知道她去哪了,就像当年的二姨太一样。

我失眠了整整三天,后来我猜母亲一定当我死了,我便当母亲在这乱世上仍好好活着。我还是住在原来的小租房,外面放眼看去被红色染了夜,鞭炮声放得震响,待不住,从衣帽架取了皮衣套上便出了门,洪福戏院,今晚流川儿唱西厢。

大年初五,关叔赶来通报的时候,我正在和北城最具影响力的报社社长魏长鹏喝茶。消息说,本该运到南边的一行货途经东洲时被扣下,绕了水路,水路又限行,滞了一批留在那里。

我还没问,魏长鹏就说:“东洲闹疫病,横尸遍野,十九万死四千,别说货,人去了大多都得完。”

没等黄坤找人去拉货,正月伊始,我便让魏长鹏给我打了头条出去,“钦兰氏纺织业主持——义捐资助东洲同胞——正月十八日——山风厅”。

媛姐很快根据我的要求在纺织厂内列出规定,凡是在义捐名单上的老板,订购兰氏纺料时,都能进行为期一个月的免息运输,外加享布价折扣七成的便利。

很快,名单就记满了册本二分之一,世人皆传“兰老板”为“兰先生”,救世济民,不贪小利,仁慈之心,精神感人。

兰老板在十八日之前,日日进出“洪福戏院”,每每只点流川儿去包间单念昆词,有时整宿不归,无人议论兰氏不好,多说雅人之趣,六年来我制造的噪音已经形成了一定影响力,起码让周围环境开始适应我的存在。

山风厅,正月十八,人声不绝的氛围一时息停,所有人目瞪口呆看向正厅中央。

我的手悬在半空中,茶盏也完好地握在手里,但视线对过去,肥皂厂尹老板头顶正冒着热气,脸上还粘着两片茶叶,表情狰狞。

“啊啊啊!谁——是谁?他妈的想干嘛?烫死了烫死了!来人啊!我的眼睛……眼睛看不见了!到底怎么回事?”

我怔住,缓了两秒,再次确认自己刚才的确忍了一下,没有将茶盏丢过去,这又是?

在大约半个时辰前,尹老板居然来了山风厅,我猜得没错,他根本就不是来义捐,他只是想趁此机会拉拢商会会长赫常生,可赫常生根本就没来,本来无心管他,但两分钟前,他混进正在商事的老板中开始肆意讽刺这次义捐,然后两秒钟前,他说了句话:“本来就不应该搞什么援助东洲同胞,它东洲土地上十几万人,昨天报上也说死了不过四千。这十几万才死四千多,那不就等于没死人嘛……”

“原来这位老板知道疼啊?那如果照你说的十几万死四千等于没死人,你一身多少器官,少一双眼睛也没什么的,对吗?”

好一个伶牙俐齿,我转身——高大的,乞丐?

“来人,把他拖走。”我喊话。

尹兆兴果然不肯:“等等!兰老板要干什么?没听见这孙子刚骂我呢?不准走,来人,把他押去警局!”

“诶,尹老板,这个人的确不请自来,但毕竟是在我的地盘出了事,是我照顾不周才让此人伤了老板,自然也该我来处理。”

尹兆兴还想说话,我已经烦得不行了:“愣着干嘛?还不快将尹老板扶下去休息。”

乱完后,关叔继续组织活动进行。一直到傍晚,人才零散走完。派人清点完账数,我绕到后仓库,今早那人果然恨我,我还没开口,他就开始嘲讽:“兰老板真会算,怕我闹大惹来祸端,将我押下来一关就完事了,做生意的人果真善于心机,是非不分。”

“闭嘴。不把你扣住,尹兆兴早在押你去警局的半路就一枪崩了你了。”

“那还真多谢兰老板,可今早如果我没将茶水倒那肥头上,兰老板估计就自己动手了吧?”

“你胡说什么?”

“兰老板那扬起来的手我可看得一清二楚。”

“你……”

我顿了一下,两人一齐笑了起来。

他说他叫赫宗海,我问他是否是东洲落难才逃到这边?他摇头,我有点疑惑,他回我:“难道一定要亲身经历才能分辨得了是非曲直吗?”我不再说话了。

他说他是为了躲开家里婚事才离家出逃的,他不想耽搁要嫁给他的那个素未谋面的姑娘,而自己也有未完成的事便不想草草安家。

和我想的一样,他原是个大户人家的少爷。

我问他,那现在是因为要做的事艰难险阻才弄成这番落魄模样吗?

他回我:“没有,没有要做的,只是不想就那样过一辈子,我还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但不想什么也不做,之所以这样落魄是因为我没有钱,的确辛苦。”

“那你就是逃出来寻找答案的了?”

“什么答案?”

“要做的事。”

“兰老板雅趣,别的该说这纨绔少爷了。”

“只是小少爷身为堂堂男子,单为逃婚被迫混成这般便大可不必。”

“我知道我没能力。”

“不,你只是在能力不足的时候反抗了过于顽固的权威。再者,有没有能力不是应该旁人来告诉你吗?”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小少爷如今既然还没找到要做的事,不如来我的小产小业做点正事?”

“兰老板竟觉得自己是小产小业?”

“意下如何?”

“赫某谢兰老板赏识,必定不负期望。”

就这样,逃婚小少爷赫宗海开始跟着我做事。那次义捐过后,我让黄坤替我将所有义款换成钞票存在我的库房,三日后,再尽数送往司令府转为代捐。

赫宗海前脚刚跑来告诉我义款被关叔扣下,关叔后脚就神情严肃地站在了纺织厂正大门前。

“关叔?”

“阿兰到底要做什么我是越来越不知道了。”

“关叔说什么呢?”

“为何将义款全换法币?”

“但求方便核算。”

“那为何每一张法币右下角都有一朵印上去的红花?阿兰,你从小就是一个机敏过人的孩子,你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所以你要做什么事,关叔从来不会拦你,但这回关叔断不会让你冒这个险。”

“关叔我……罢了,那关叔既知阿兰机敏,为何没想过阿兰声东击西呢?”

“什么?”

黄坤的人果然很快就跑着来报告,义款已经按照关叔的口信送往司令府了。关叔大惊看着我,我说,关叔总是把重要的东西放到床头下面的地箱里,手符也不例外。

关叔叹气:“阿兰可知不论现在能否将宋志安扳倒,经年某月他靠自己又能站稳多久?这个混乱的时代就像是一条大河啊,谁能永远站在一个位置呢?”

“关叔,阿兰只是尽自己的力,浮生短暂,我等不了经年。”

我走的时候,对关叔说,如果可以,待事成之后,煮碗牛腩汤给我吧。

如今算来,应是七年以前,当时刚从家里逃出来住在小租房里。

某天傍晚翻阅父亲账本时,在第三册最后几页的的确确看到了几笔来源不明的款项,写着“红花酒庄”,后面隔至半年就会有几笔这样的款额汇入。

我去货运行仓库找这几笔的单号,却被告知是个死号,当时头皮发麻的感觉至今仍记得。

宋志安以莫须有的罪名抓了父亲,可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却根本不知道。当时她在故事里只说相信父亲,憎恨宋志安,可真相到底是什么却闭口不谈。

就是在那一晚,我转了父亲的货运行,接手纺织厂单门做起,这么多年来的朝朝暮暮,我只为等到这样一个结束一切的时机。关叔说这样的乱世像条大河,但谁又心甘情愿等到河来,真假都一并卷走呢?

义款捐出去后,我又去“洪福戏院”听流川儿念了几天曲。

几家报社找来基本都让赫宗海去应付,我只当面和魏长鹏社长联系。时间差不多了,我让人送了一封密信到司令府给宋志安,一般的信送不到宋志安手里,但即使我差人送了密件,也确实让宋志安收到那封信,宋志安还是果真不做理会。然后司令府周围便日日循环着一首苏联民歌,就这样在苏丽珂放到第三天的晚上,我终于在北城的双门桥下等到了宋志安。

“山儿这些年来过得好吗?”

看起来憔悴了许多的宋志安开口第一句话让我有点恍惚,这些年来的兰老板让我快忘了还有人会这般称呼自己,宋志安不知道我现在是兰氏纺织厂兰老板,而我这次见他,距离上次,已有整整十一年。

“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我不知宋司令说的‘好’是指吃饭还是活着?”

宋志安顿了一下:“这次见我就是为了当面谴责吗?”

“我何敢对宋司令不敬,杜兰山此次只为一事而来。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他,但这一刻,我就只是想这样说出来而已,哪怕他会再骗我,我居然现在还会想听他讲实话。

宋志安摇头:“没什么可说的。”

我低声道:“宋志安,你要知道,我曾把你看做和我父亲一般重要。”

这句话刚说出口我七年来都没再有过的那种眼泪哽在脖子的感受又再次将我包裹住,那些年像父亲一样陪在我身边的宋志安,给我取名杜兰山说兰花之姿山海风性的宋志安,去港城上学的那年送我《苏丽珂》的宋志安,让我写诗带我听戏说昆曲像诗的宋志安,将父亲送入牢狱的宋志安,让我家破人亡的宋志安。十一年,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但此刻我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了真相而来,还是仅仅只想见他一面,人为什么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呢?

宋志安没回我。

“宋司令可知今北城地界上有家‘云来饭店’?”

宋志安表情忽变:“山儿指的是什么?”

果然,他紧张了起来。

世人皆知兰老板喜好听戏,常去“洪福戏院”。两年前,我无意间听说,流川儿她们在唱完晚场后还要去做“秘密任务”,打听后得知都是去一家叫做“云来饭店”的地方。

流川儿说那里的人都不像正常听戏的,有军爷有老板还有一些洋外佬,她们去唱一晚的打赏比在戏院里唱上一个礼拜的还多,就是去那里做唱要小心谨慎,都是人派专车来接送,她们就说是做“秘密任务”。

我换了戏服抹油彩随着流川儿一行人去唱了一晚,不出所料,“云来饭店”就是一家黑店,白天和正常饭馆别无两样,到了晚上就只对内圈人开放。幕后几间包厢都在倒卖鸦片,有的甚至走私军火,让我意外又惊喜地是上管这家店的首司就是宋志安,难怪平时那么高调也没人敢动,估计不是没人知道,只是怕祸害自身。

宋志安管着这里,结识名流和商贩帮自己做事,私下又放任兵匪走私鸦片赚足了军费。前久一直让流川儿帮我留意着店里动向,一边收集资料寄到魏长鹏那边留作备案,等待一个绝佳的时机一举扳倒宋志安。

“宋司令可能知道这北城商会近几年有家兰氏纺织业生意做得开,前久还组织了东洲义捐,义款尽数交由司令府代为送达,以表诚挚,却忘了山儿名字里还有个兰字。如今那些义款估计在路上了吧,宋司令?”

宋志安呼吸声加重,直直看向我:“兰老板,是你?”

“司令有所不知,山儿离家去往港城后,常常想宋司令十一年前为何偏偏送给山儿‘苏丽珂’?今天终于明白,那个时候宋司令就已经料到会有这样的一天了吧。宋司令到底如何铁石心肠才能做到这个地步?”

“时间暗了,我还有事,兰老板告辞。”宋志安转身将离开。

“宋……等等,别走,你给我站住!”看着宋志安离开的背影,我心底突然泛起一阵害怕,我感觉,好像我的父亲又要离开我一次了,好像他这一去就会成为这辈子最后一面,可笑的是,我本该恨死他的,但那一刻我只是想让他停下。

宋志安头也不回地往前赶,他果然埋伏了两个人在双门桥下,那两位壮汉立刻冲出来拦住我,我还是拼命往前扑:“宋志安!你别走,等等!”我近乎失去理智,我大喊:“宋志安!别走,等等!你给我听好,我明早就将‘云来饭店’的事公之于众,你将成为众矢之的,你别走……”

“砰!”震耳欲聋的枪响,眼前人影突然飞速旋转,我被人抱住很重地砸到地上。

“赫宗海!怎么会是你?”我翻身从地上爬起来,连忙扑到替我挨了一枪倒在血泊里的人旁边,我快速从旗袍内衬里掏出手枪对准宋志安,小少爷伸手死死扣住我的手腕。

宋志安的手紧捏着枪把,他说:“杜兰山,你还能活着已经是我迟来的仁慈,你以为你的父亲杜志明一生都是一个正人君子吗?‘云来饭店’当年的前身就是‘红花酒庄’。你想要真相,好啊,真相就是我和你的父亲从一开始就走错了。杜兰山,好好活着吧,这乱世流水终有一天会冲毁我们的所有,不要再执着那些虚有,又有谁能完好无损从这个时代里全身而退呢?”

宋志安转身在两个士兵护送下离开了。我看了一眼地上的赫宗海,急忙向桥头车行跑去,车夫很快就将小少爷送到了医院里,万幸他没被打中要害。

事后第二天一早,我将纺织厂半数经营获利转送东洲,市场上果然流出了很多下角带有红花印章的法币,本该出现在东洲土地上的真正义款又回到了北城人民手里。魏长鹏在日报头条登出“云来饭店”一事后震惊全城,很快“红花义款”一事紧接着也被登出,整整一个月,满城风雨,最后以北城司令宋志安获罪易位下台为结束。

我每晚都听着“苏丽珂”不能入睡,宋志安的话徘徊在我耳边,我的父亲,当年的覆没。我用了七年来查明真相,用了三年谋划复仇,最后一年里我发现自己再没力气去做任何事,关叔又来家里给我炖了一锅牛腩汤。

我说:“终于结束了。”

关叔说:“阿兰一直都在做自己不想做的事,如果可以,放下一切,去做阿兰真正想做的事吧。”

那晚关叔给我炖了最后一次牛腩汤,他说他要回自己远在西南的故乡了,他老了,想死在故土。

我带着关叔的牛腩汤去医院看赫宗海。赫宗海非常生气,他说当时关叔扣下义款时他就知道我要拖宋志安下水,他说他不知道我和宋志安到底有什么恨才会连自己的命都不要说出那样逼着对方起杀心的话,他说我从来都是一个谨言慎行的理智的人。

我说:“没有什么是必须注定的,想打破,随时都能。”

赫宗海叹气:“可我们现在所站的是这个混乱时代的风口浪尖处啊。”

我向窗外看,落日时分,红日渐渐滑下,整个北城都沉浸在温柔的橘色里,街上熙攘的人群,他们想着当晚的饭菜,想着白天的工作,想着怎样好好的生活,我这七年来第一次落泪,赫宗海问我怎么了?我回:

“如果将来我有一个爱人,我想和他一同去红日落下的西边,不要再站在风口浪尖处,找个看夕阳的地方,慢慢老去。”

赫宗海看了我一眼,窗外的夕阳已经全部没入云海了。

之后我的人生开始和她在故事里讲的慢慢重合,我没有听关叔的话做自己想做的事,因为我发现自己已经不知道想做的到底是什么了。

我继续经营着纺织厂,黄坤继续做着货运行,媛姐不再待在厂里回老家结了婚,我一把火烧了南洋那群贼伙的卖身契,赫宗海还是跟着我。

有天,流川儿单独给我唱了一晚上的《占花魁》,她说她的卖身契被班主撕了,她终于要离开戏班了,她要去东边拍电影的剧场里碰碰运气,我问她离开戏班真的很高兴吗?她笑她本就不喜欢唱戏,当时是家里养不起她又因扮相不好去不了妓院才送来戏班子的,她说她现在要换种活法了,她希望我以后有机会记得写信给她,她说我就像她的亲人。

年岁就这样慢慢熬着,我知道自己终将会一无所有却还是按部就班的继续着生活。七年来我一直住在租房里,每次只交三个月租金,我知道自己随时都会离开。

赫宗海一直在我身边,租下隔壁房间,每日闲时就在阳台上拉二胡。

政事多变,制度更改,一时间满城风雨,肥皂厂老板尹兆兴攀上新任司令,将女儿嫁入司令府,在北城商会独霸一方。

我在一个夏天的傍晚收到了那封见面信,我的弟弟杜习之衣着体面的站在报社门口叫我“阿姐”。习之搬去和赫宗海住在一起,我总是想起她在故事里说的话,然后就会梦见那锈红高耸的屋顶有个人影从上面坠落。

杜习之果然在为一个政治团体做事,赫宗海告诉我的,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年关时,我们约上黄坤一起在租房的前院里,少爷赫宗海做了一桌子菜,四人一起跨了年,杜习之拿出两颗包好的树苗递给我,说是“阿姐喜欢的木槿花”,当北城的夜空被炮仗烟火照得亮如白昼时,我决定不去管制习之了。

是从报纸上得知的消息,有人寄信给我,是习之常戴的手表和他的遗书。

运动失败,我的弟弟杜习之与我总共待在一起不过九个月就永远离开我了。我坐在只剩自己的房间里看着杜习之生前写下的遗书:“吾国正处待变之际,吾辈定当立下独立之志,于风口浪尖处以良心去担当。终极此生寻求真理,耗尽数载只为一次真正的轰轰烈烈,长姐杜兰山以实业助国,实乃一代巾帼,阿弟不孝,最大心愿唯长姐平安喜乐,成败在此一举,祝安。”

我忍着没落一滴泪,我为自己的弟弟骄傲。在她的故事里,我将杜习之锁住,他违背心愿混迹半生最后心死而终,死前替我种下了木槿。这一回我的选择将弟弟留在了最热烈的时刻,除夕那夜,杜习之送我木槿时我大概猜到他不久后就要离开了。

商会会长赫常生被查贪污漏税入牢,商会不停有人闹事,赫宗海说有事离开了很长一段时间。

纺织厂被机器代替后,战事赶急,侵占来得措不及防,尽数老板逃往南方。我留在北城帮黄坤转移最后几批国家藏宝,重新搭建的厂房一夜间就被炮弹夷为平地。在离开北城的前夜,赫宗海找到了车站洞口处避难的我,炮火连天的夜晚,他说他没有家了。

我才知道他是商会会长赫长生弟弟家的长子,也就是当时母亲给我安排的那桩婚事里的新郎,我和他坐在逃往港城的火车上,一时竟觉得造化弄人。也是当时与黄坤一别,就再没相见。

到了港城,我和赫宗海住在当时她住的那个带有与院子格格不入的锈红屋顶的房子里,我在院子里种了一棵木槿,习之当年送的那一对留在了北方,也不知是否还活着。

在港城我不由想到陈丰年,但我没想到会在大帅旗下的上将里看到他。他俨然一副成熟稳重的模样,我才感觉距离我们年轻已逝好多年。

陈丰年远远便看见我,但当时他不能走过来对我说句“好久不见”,他写了很长的一封信寄给我,大概意思是那日因事未同我一起离开觉得心生愧疚,我走后他另谋生计,辞去报社翻译职务,在码头做了四年会计,一次巧合得到现在的大帅赏识,之后一直在大帅旗下做事直到现在。

陈丰年说当时没有跟我离开也有他的私心,他不知道到了北城后会发生何事,而他一身学识还未施展便不愿就此作罢,他直言乱世之中,只求能有一方立足之地,是他对不起我,有幸还能在有生之年再见一面,他知足了。

我回信给他,只有一句话:“不必道歉,本不该耽误。”

我带赫宗海去到从前听戏的戏楼,楼还在,人却走空了。

我问房东是否知道曾经青林班唱旦的名角沐红,房东说在三年前上吊死了。我大惊问房东为何如此?房东说,所有戏子里他对沐红印象最深,不仅扮相好,还是有脾性的女子,是真的爱戏,别的来打赏玩,让她唱她死都不开口,有的穷酸书生没钱买票,她反倒坐船游街唱足三遍。

三年前这里被拍电影的人选了地,让沐红配合演一段,这一演就让大帅相中,后让沐红到大帅府单独唱戏,沐红不去,大帅反复逼迫要挟,沐红说戏要唱给懂的人听,大帅一怒之下派人一把火烧了沐红在的戏班子,有幸当晚班里人都出去唱堂会才没人受伤,但沐红因此觉得自己害了戏班,班主让沐红就去给大帅唱上一回,当时这栋戏楼正好盘给拍电影的做了影视基地,沐红在改楼的前晚一个人站在这戏台子上唱了整晚的《长生殿》后就上吊自杀了。

“吊白绫的那根红柱我没让改修的工兵拆走,喏,还在那里,留着了。”房东指向楼厅舞台上端一根醒目的朱红房梁说到。

在和赫宗海走回家的路上,突然想起二十几岁时,我每写一首诗就让沐红来唱给我听,沐红翘着兰花指,微扬的手轻轻在脸旁旋转,脚步跟着诗的节奏移动。

我又想到了北城的流川儿,我突然明白陈丰年当时说的话,这个时代有新的东西涌来也许并不是件坏事,起码它让那些被迫谋生的孩子找到了新的活法,留下的才都是真正发自内心热爱着一件事的痴儿啊。

我开始写诗,却不知道自己该怎样落笔。

赫宗海找了几家店铺做营生,他一直都很有能力,我知道。我们就这样过了几年,就在我以为日子会以这样的节奏中慢慢走向终点时,赫宗海染了风寒,突然一病不起,很快的时间里,他也离开了我。走的时候他对我说:“这一次,兰山就试试为自己而活吧。”

赫宗海自我与他相遇时开始就一直在我身边,我们没有结婚,没有法律上的羁绊。这么多年过去,问起他还是说没有找到他到底要做的事,这一路上花开花落,起起跌跌,他总是与我在一起。

我好长时间才想起一回当年她在故事里诉说的我的人生,又回想起我这漫长的一生,发现那些细枝末节她未在故事里提及的小事竟成了我一生中仅有的带光的记忆,像是湖的香囊,像是深夜的牛腩汤,像是戏。

我没有机会再为自己而活了,我常想,如果能再年轻一遍,当时的我断不会违背母亲,与赫宗海结婚,安分地过完一生,没有真相,没有复仇,只有日子与我们。

我又开始觉得头昏,常常嗜睡,清醒时常见对门那家住在高隔间的少女拉开窗愁容满面地看着我。

有一天晚上,我兴致来,唱了《牡丹亭》,她果真来了。

“苏丽珂”本应成为我最讨厌的一首歌曲,但每当它响起我都舍不得关掉,因为那段音乐仿佛可以提醒我曾经有一段波澜起伏的岁月,是乱世中各安其身和我所有不同的选择。

我与女孩开始讲起我用语言美化了的一生,删掉了真相,去掉许多的细节,让这辈子听起来是个伟大的故事,我有一种被水汽包裹着的感觉,最后我问她,就像当年她问我一样:“如果这个人生不是我而是你的一生,你会怎么办呢?”

她犹豫很久后走了。

第二天我看见她带着她的行李与那个总是来门前和她说话的陈先生一同离开。有人说他们乘坐四号线离开了港城,没去北方,反而向最西边驶去。我不知道她带着他要去哪,突然想起当时对宗海说的话,“不再站在风口浪尖处,找个看夕阳的地方,慢慢老去。”

隔日清晨,我看到报刊头条写到,昨天下午五点十分,四号线铁路突发状况,地面坍塌,无人生还。

“能看见夕阳吗?”我泪流满面。

我好像看到那条汹涌的大河再次袭来,在烟尘中剧烈燃烧的漫天火光里,落日热烈的深红像血一样染遍整个山河,年轻的自己握着年轻时的爱人,慢慢写下诗的开头“思今有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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