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写所谓“编辑手札”,不见兴奋,只有惶恐。若说是因怕自己写的太过抽象,叫人看不懂而惶恐,实在吹嘘,个人胸中笔墨有多少,自己最是明了。这惶恐不如说是怕自己写的太过自我陶醉,乱用词句,颠倒文法。徐浩峰曾自言,他能文笔有成,自成一派,始于少时“乱下标点”的习惯,我却深知自己并未到此境界,也未有此江湖地位,若当真胡乱标点,写好了或许还能蒙混过关,若写的叫人不知所云,被各位看成左道旁门,难堪。
二零一六,猴年马月,正好毕业。念了四年“无甚鸟用”的历史系,本想毕业入了“酱缸”,不说救万民于水火,创万世之基业,好歹也要找个能盆满钵满、立地成佛的行当,远离“学究式”的“田园”生活,造福一方百姓。不料,误了几次车,迷了几次路,好不容易才在不见情深深,只见烟雾蒙蒙的京城扎下根,第一本接手责编的书竟又是本“史”,作者还是白山黑水泡菜之乡的“某洞”记者,实在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不为我等众生着想。
来之,安之。写。
文科生大多熟悉“手札”这词,典雅古朴,比如杜甫“道州手札适复至,纸长要自三过读”。风雅或附庸风雅的同学不少也曾动笔撰文写过自己的“读史札记”,以便时时提醒自己论文交稿期限就要到了。古人做札记,半数在史书。赵翼便称自己“翻书度日,而资性粗钝,不能研究经学。惟历代史书,事显而义浅,便於流览,爰取为日课。有所得,辄札记别纸,积久遂多。”是以第一眼看到《世界史就是经济史》,联想到的,便是赵翼的奇书《廿二史札记》。两部书共通处不少,比如对“古今风会之递变,政事之屡更,有关治乱兴衰之故”的关注。比如论败多于论成,论衰多于论兴,论乱多于论治。比如言简意赅,极少晦涩之词,标题常有画龙点睛之效等等。赵翼的作品值得一生研读,每读必多获益,所以在修改本书文稿时,常有向云崧先生致敬之意,虽不免夸大,但若能取法乎上,得乎其中,心满意足。
第一次尝试操作一本书,有时未免初生牛犊不怕虎,有时却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用新加坡阿果老师的话说,新人的这种状态,便是要在加乘法与减除法构成的拉扯力间不断做内心的角力。毕竟在校园,虽做了四年全流程的各种活动,办过杨石头,找过刘卓辉,策划、文案、海报乃至头脑风暴、会议讨论,多多少少,大大小小,不止五六十次,待学龄大了,还不时被“小辈们”找去做些什么团队管理、创意开发的讨论建设。但那是在近乎放任的自由环境中进行的,不图名利,好坏也无从评判。有时,一些天马行空的胡乱想法,大家不断试错,不断争吵,有的失败了,有的也侥幸实现。校园内,做的是加乘法,原本我们就一无所有,稍有所得,便是进境。学业如此,活动亦然。此时却不同。时间、金钱、人力、甚至心情、态度,交织成一张薄薄的纱布。原本的加乘法,此时成了减除法,凡幻想的无根的飘渺的遥远的,尽皆被纱布过滤掉。减除所得,是去伪存真,是删繁就简,也是效率使然。内心的角力,旷日持久,内中五味,按下不表。
不过,减除法也可出效果,可以专注花时间耗在一件事上。拿这本书的内文设计来说,抛开了胡思乱想(比如封面),单在英文字体(页码、篇章等)的选择上,便花了数日,试了上百种字体。要找一种符合审美,又保有作品内涵气质的字体,着实不易。作为一本“史书”,有饰线体可体现其古典、正经的感觉,字母的视觉参照感要强些,但有时略显呆板。无饰线体简洁、大方,休闲、轻松,冲击力强,符合现代的流行趋势。但稍有不慎,“野蛮”“荒唐”,毫无规矩。怀此考虑,骚扰排版老师,似已成习惯。那时,每日下午,必去“挂号”。第一日结束,看似痊愈,到第二日,稍有疑难杂症,旋即再度复诊。权衡数日,最终选了后者。为免弊端,我们尝试将篇章的序号竖过来,放大,用Broadway字体。如此,“ONE”“TWO”等数字被“符号化”。当文字被转换为符号时,人们看它的第一印象也随之转换,从获取信息,变成了获取意象。用观看图像的方式审视无饰线体数字,整个画面少了单调,多了几分活力和时尚,平衡了轻松与荒唐,更符合在轻松、有趣的历史阅读中找到有意义的思考这一出发点。当然,这东西,见仁见智,好坏,读者各有见解。或许,部分读者尚不曾注意排版老师在这处做的细微、耗时的努力。此处,还是要跟列位看官啰嗦一句,排版老师蛮辛苦的呢!
字数有限,二当家的也在不断催稿,最后做些感想。
与书接触久了(十四五年了),或看,或编,想法总是有的。举一例。不知列位可否注意到,买书的人其实还是有微妙差别的,有爱读书之人,也有爱书之人。爱读书之人,有时关注内容,看的是文本中的信息,对书的形式没多大讲究,往往随意写划,乱揣乱放,撕书者亦不在少数,颇有“读破书万卷”之势。我常借书给这类友人,最后无奈只好将书送给他,再买新的。爱书之人则更关注书的形式,常对封面,装帧,纸张甚至页眉页脚指指点点,有时虽喜欢一本书的内容,但讨厌它的整体设计,不会买,选择等,等待一个“漂亮”的,可清晰传达作者、设计师及品牌价值观的版本出现。到那时,价钱虽或许贵了不少,但买来读来,优哉游哉。如今时代,若有人只想汲取知识,获取信息,或图一乐,大可去互联网上搜寻。一篇文章,一个专栏,放在网上,放在公号上,点击量百万、千万的不在少数。一本书,卖的极好,不过百万册。两相对比,不难看出,这些“爱读书之人”,多少也已转移了阵地,不再轻易买他们“看不上”的纸书了。换言之,一本书若要被人喜欢,要不断往里加料。当书单单只是书,只为传递知识,那读者也就仍是读者,哪里读的快,哪里读的方便,哪里读的便宜,就去哪里读,我们不找他,他也不来找我们。当书不止是知识载体,而是一个设计品,一个产品,或者艺术品,蕴含一套清晰的方法论,一个高品质的呈现形式,一种针对特定圈层的审美标准以及充满善意的品牌价值观念时,读者也就不止是读者,而是顾客,或者是朋友。因为书,可以交心。如此,整个制作流程上所有老师的辛苦才能不致泥牛入海,甚至踏雪无痕。《世界史就是经济史》是一个开始,也许有瑕疵,也许这种想法贯彻的还不好,但希望从它开始,可以让一些朋友从爱读书之人,慢慢做回爱书之人。徐浩峰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有一口气点一盏灯,有灯就有人。念了许久,灯也点了,有没有回响,有没有人,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