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据主义者告诉那些还崇拜着血肉之躯的人:你们已经太依赖一种过时的科技了,智人就是个该淘汰的算法。这么说吧,人类有什么能胜过鸡的地方呢?唯一的一点,就是人类的信息流模式比鸡复杂得多。人类能够吸收更多数据,处理信息的算法也优于鸡。(一般来说,人类有更深的情感、更高的智力。但请别忘记,就现在的生物科学看来,情感和智力也不过都是算法罢了。)这样一来,如果我们创造出某个数据处理系统,能够比人类吸收更多的数据,处理信息算法的效率也比人高,是不是这个系统就能胜过人,正如人类胜过鸡?
为了说服那些犹豫不定的人,数据主义的传教士一再解释信息自由有多大的好处。就像是资本主义相信一切的善都来自经济增长,数据主义相信一切的善(包括经济增长)都来自信息自由。为什么美国增长比苏联快?因为信息流动在美国更自由。为什么美国人比伊朗人或尼日利亚人更健康、更富有、更幸福?都是多亏了信息自由。所以,如果想要创造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关键就是要释放数据,给它们自由。
我们已经看到,谷歌能够比传统卫生机构更快察觉到流行病的暴发,但前提是我们必须允许谷歌自由存取我们产出的信息。数据如果能自由流动,同样也能减少污染和浪费。例如通过信息自由,让交通运输系统效率更高。2010年,全球的私家车已经超过10亿辆,而且还在不断增加。
7 这些车辆污染地球,浪费大量资源,更别说还得为此不断拓宽道路、增设停车位。民众已经习惯私家车的便利,不太可能再回头搭公交车和火车。但数据主义指出,民众真正想要的并不是车辆本身,而是移动的便利,只要有优秀的数据处理系统,就能简单又有效地提供这种移动的便利。
我自己也有一辆车,但多半就是停着。就我平常的一天来说,早上8点04分开车,半小时到大学,把车停好,就放着一整天。18点11分我又回到车上,开车半小时回家,就这样。所以,我每天只有1个小时会用到车,何必另外23小时还要把车留着呢?如果有个智能共乘系统,就能解决这个问题。我能让计算机知道我需要在8点04分离开家,由计算机在那个时候把最近的无人驾驶汽车调过来,准时让我上车。把我送到大学之后,这辆车就能用于其他目的,而不用在停车场白白等待。到了18点11分,我走出大学校门,就会有另一辆全民共享的无人驾驶汽车停在我旁边,带我回家。这样一来,只要有5000万辆共享的无人驾驶汽车,就能取代10亿辆私家车,而且所需的道路、桥梁、隧道和停车空间都会大大减少。但如果想达到这样的目的,我就得放弃隐私,允许算法永远知道我身在何处、想去何方。
但也有可能,你根本早就信奉了数据主义(特别是20岁以下的人)。有些人其实很愿意成为数据流的一部分,就算这代表着放弃隐私、自主性和个别性,他们觉得这无伤大雅。人文主义艺术推崇个别的天才,所以就算毕加索在餐巾上随笔涂鸦,也能在苏富比拍卖会上卖出几百万美元。人文主义科学赞扬的是个别的学者,因此每个学者都希望自己哪天能成为在《科学》(Science )或《自然》(Nature )杂志上发表论文的第一作者。然而,现在已经有越来越多的艺术和科学创作成于“所有人”的不断合作。是谁丰富了维基百科?我们所有人。
“个人”正逐渐成为一个巨大系统里的微小芯片,而这个巨大系统却没人真正了解。每天我通过电子邮件、电话和文章吸收无数数据,处理这些数据,再通过更多电子邮件、电话和文章,传回新的数据。但我真的不知道,在整个宏观的架构中,我究竟身处何处?我所产出的那些数据,又如何与其他几十亿人或计算机产出的数据连接?而且我也没有时间找出答案,因为光是回复电子邮件就已经耗尽我的时间。而随着我提升效率,能够更有效地处理更多信息,也就是回复更多电子邮件、打更多电话、写更多文章,反而让身边的人淹没在更多的数据之中。
这种无情的数据流带来了新的发明和破坏,而且不在任何人的计划、控制或理解之中。没有人能真正理解全球经济如何运作,也没有人知道全球政治将走向何方。但也没有人真的需要理解这一切。你该做的,就只是回信回得更快(而且允许系统存取这些内容)。正如自由市场资本主义相信市场那只看不见的手,数据主义相信数据流也有一只看不见的手。
人文主义认为所有的体验发生在我们心中,我们要从自己的心里找出一切事物的意义,进而为宇宙赋予意义。数据主义则认为,经验不分享就没有价值,而且我们并不需要(甚至不可能)从自己心里找到意义。我们该做的,就是要记录自己的体验,再连接到整个大数据流中,接着算法就会找出这些体验的意义,并告诉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20年前,日本游客因为总是拿着相机照个不停,曾经受到全世界的嘲笑,但现在人人都是如此。如果你现在去印度看到一头大象,你不会看着这头大象问问自己心中的感受,而是会手忙脚乱掏出智能手机,赶快照张相,上传到脸谱网,再每隔两分钟就检查一下,看看集到了多少个赞。在前几代人中,写日记只给自己看是很常见的人文主义习惯,但现在很多年轻人会觉得这完全没道理。如果没有其他人读到,写了岂不是白写?现代的新座右铭是:“如果你体验到了什么,就记录下来。如果你记录下了什么,就上传。如果你上传了什么,就分享。” 我们在这本书里不断问着,究竟是什么让人优于其他动物?数据主义有一个全新而又简洁的答案。就个体而言,人类的体验并不比狼或大象的体验来得优越。只要是数据,都无高下之别。然而,人类可以把自己的体验吟成诗、写成博客,再发表到网络上,使全球数据处理系统更为丰富。就是这样,才让他们的数据有了意义。狼做不到这件事,因此虽然狼的各种体验可能一样深远复杂,却毫无价值。这也就难怪我们会急着将自己的体验转化为各种数据。这不是赶不赶流行的问题,而是个生存问题。我们必须向自己和系统证明自己仍然有价值,而且价值不在于单纯拥有体验,而在于能将体验转化为自由流动的数据。
人类是从数万年前的非洲大草原上开始进化,这套算法并非天生用来应付处理21世纪的数据流。我们可以试着升级人类数据处理系统,但光这样还不够。万物互联可能很快就会创造出庞大而快速的数据流,就算是升级后的人类算法也无法处理。汽车取代马车,我们并不是让马升级,而是直接让马退休。或许,智人也到了该退休的时候。
数据主义对人类采用严格的功能观点,完全依据能在数据处理机制上发挥多少功能来评估人类体验的价值。如果我们研发出能够具备相同功能而又更有效率的算法,“人类体验”这套算法就会失去价值。因此,如果不只是出租车司机和医生,就连律师、诗人和音乐家都能被更厉害的计算机程序取代,又何必要在意这些程序有没有意识、有没有主观经验呢?如果人文主义又开始赞颂人类经验的神圣,数据主义会觉得这是个打着情感牌的谎言。“你所称赞的体验,只是一种过时的生化算法。在7万年前的非洲大草原,这种算法可说是顶尖,而且就算到了20世纪,仍然对军队和经济至关重要。但我们很快就会有更好的算法。”
数据主义将人类体验等同为数据模式,也就破坏了我们的主要权威和意义来源,带来自18世纪以来从未有过的重大宗教革命。在洛克、休谟和伏尔泰的时代,人文主义认为“上帝是人类想象力的产物”。但现在数据主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说道:“没错,上帝是人类想象力的产物,但人类的想象力一样只是生化算法的产物。”在18世纪,人文主义从以神为中心的世界观走向以人为中心,把神推到了一旁。而在21世纪,数据主义则可能从以人为中心走向以数据为中心,把人推到一边。
人文主义认为“人类发明了上帝”,这件事之所以重要,正是因为有深远的实际影响。同样,数据主义认为“生物是算法”,这同样有深远的实际影响,不容小觑。所有的想法都要先改变我们的行为,接着才会改变我们的世界。
在古巴比伦,每当人们面临两难时,都会在黑暗的夜里爬到神庙顶,仰望天空。人们相信是星星控制他们的命运,预测他们的未来,于是会用观星的结果决定是否结婚、耕田、发动战争。原本的哲学信念,转化成非常实际的日常作为。
但像犹太教和基督教等《圣经》宗教,则讲了一个不一样的故事:“这些星星会说谎。星星是由上帝所创,而上帝早在《圣经》里就揭示了完全的真理。所以不要再观星了,读读《圣经》吧!”而这也是个非常实际的建议。每当人们不知道如何选择结婚对象或职业,又或是否应该开战,就会遵照《圣经》的指示。
但接着出现了人文主义,又讲了一个全新的故事:“是人类发明了神,写了《圣经》,而且用了上千种方式加以诠释。所以,人类本身才是一切真理的本源。虽然可以把《圣经》当作一部颇具启发性的人类作品来读,但其实不一定需要这样。如果你面临两难局面,只要聆听自己,听从你内心的声音就够了。”接着,人文主义也提供各种详细的实际指导及建议,告诉你如何聆听自己,比如看日落、读歌德的作品、写个人的私密日记、和密友谈心,还有举行民主选举。
科学家不仅认为人类的感觉是神圣的,甚至还为此找出了很好的进化理由。在达尔文之后,生物学家开始提出解释,认为所谓感觉也是通过演化千锤百炼的复杂算法,能够帮助动物做出正确的决定。人类的爱情、恐惧和热情,并不只是能用来写诗的暧昧灵性,反而是体现了几百万年来的务实智慧。读《圣经》,收获的是古代耶路撒冷几位神父和拉比的建议;相较之下,聆听内心的声音,遵循的是几百万年进化而成的算法,而且这套算法已经通过了自然选择的最高规格测试。你的感觉正是几百万祖先的声音,而且他们都撑过了严酷的环境,成功生存和繁衍下来。当然,你的感觉并不见得总是准确,但已经比大多数其他指导更可靠。几百万年以来,人的感觉就是全世界最好的算法。因此,就算是在孔子、穆罕默德或斯大林的时代,人也应该聆听自己的感觉。
但到了21世纪,感觉不再是全世界最好的算法。我们正在开发更优秀的算法,能够充分利用前所未有的运算能力和庞大的数据库。谷歌和脸谱网的算法不仅完全知道你的感觉,还知道许许多多你自己浑然未觉的事。所以,别再聆听自己内心的感觉,听听这些外部算法怎么说。等到算法不仅能知道每个人的投票意向,甚至还能从根本的神经原因分析为何某人投民主党、另一人投共和党时,又何必举行什么民主投票呢?过去的人文主义呼吁着:“聆听自己内心的声音!”而现在的数据主义则呼吁:“聆听算法的意见!” 在你考虑结婚对象或职业又或是否应该开战的时候,数据主义告诉你,别再浪费时间爬上高山看落日了。至于去博物馆、写日记或与朋友谈心也是多此一举。没错,想做出正确决定,你确实要进一步认识自己。但在21世纪,已经有了比登山、去博物馆或写日记更好的办法。以下是一些实用的数据主义指示:
“你想了解真实的自己?”数据主义这么问,“不用爬山或去博物馆了,做DNA测试了没?还没?!你在等什么?今天就去做!而且还要告诉你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兄弟姐妹,大家都要去做。他们的数据对你也非常重要。另外,听说过这些可穿戴式的生物统计装置吗?这些装置会每天24小时测量你的血压和心跳。听过?很好,那就去买一个,连接到智能手机上。另外,顺便买个便携式摄影机和麦克风,把你做的一切都记录下来,放到网络上。还有,要允许谷歌和脸谱网存取你所有的电子邮件,监测所有聊天记录和邮件,并且记录你所有的点赞和网络点击。只要这些都做到了,万物互联的伟大算法就能告诉你该跟谁结婚、挑什么工作,以及是否开战。”
如果数据主义成功征服世界,人类会发生什么事?一开始,数据主义可能会让人文主义加速追求健康、幸福和力量。数据主义正是通过承诺满足这些人文主义愿望而得以传播。而为了获得永生、幸福快乐、化身为神,我们就需要处理大量数据,远远超出人类大脑的能力,也就只能交给算法了。然而,一旦权力从人类手中交给算法,人文主义的议题就可能惨遭淘汰。只要我们放弃了以人为中心的世界观,而秉持以数据为中心的世界观,人类的健康和幸福看来也就不再那么重要。都已经出现远远更为优秀的数据处理模型了,何必再纠结于这么过时的数据处理机器呢?我们正努力打造出万物互联,希望能让我们健康、快乐,拥有强大的力量。然而,一旦万物互联网开始运作,人类就有可能从设计者降级成芯片,再降成数据,最后在数据的洪流中溶解分散,如同滚滚洪流中的一块泥土。
于是,数据主义对人类造成的威胁,正如人类对其他动物所造成的威胁。在历史进程中,人类创造了一个全球性的网络,不论面对任何事物,都以它在这个网络中有何功能来给予评价。几千年来,这让人充满了自尊和偏见。人类在这个网络中执行着最重要的功能,也就很容易认为自己是这个网络所有成就的主要功臣,并认为自己就是造物的巅峰。至于其他所有动物,因为它们执行的只是网络中次要的功能,于是其生命和经验都遭到低估;只要动物不再能发挥任何功能,就躲不开惨遭灭绝的命运。然而,一旦人类对网络也不再能发挥重要功能,就会发现自己到头来也不是造物的巅峰。我们自己设定的标准,会让我们也走上长毛象和白鳍豚的灭绝之路。到时回首过去,人类也只会成为宇宙数据流里的一片小小涟漪。
这个世界的变化速度比以往更快,而我们又已被海量的数据、想法、承诺和威胁所淹没。人类正逐渐将手中的权力交给自由市场、群众智能和外部算法,部分原因就在于人类无力处理大量数据。过去想阻挡思想言论,做法是阻挡信息流通。但到了21世纪想阻挡思想言论,反而靠的是用不相关的信息把人淹没。我们已经不知道该注意些什么,常常浪费时间研究辩论无关紧要的议题。在古代,力量来自有权获得资料。而到今天,力量却是来自知道该忽略什么。
如果思考的是未来几个月的情形,注意的可能就是当下的问题,比如中东动乱、欧洲难民危机、中国经济增长趋缓。如果思考的是未来几十年的情形,注意的就是全球变暖、不平等的恶化,以及就业市场的破坏。但如果把视野放大到整个生命,其他的问题或发展的重要性,都比不过以下三项彼此息息相关的发展:
1.科学正逐渐聚合在一个无所不包的教条之中,也就是认为所有生物都是算法,而生命则是进行数据处理。
2.智能正与意识脱钩。
3.无意识但具备高度智能的算法,可能很快就会比我们更了解我们自己。
这三项发展提出了三个关键问题,希望读者在读完本书之后,仍能常挂于心:
1.生物真的只是算法,而生命也真的只是数据处理吗?
2.智能和意识,究竟哪一个才更有价值?
3.等到无意识但具备高度智能的算法比我们更了解我们自己时,社会、政治和日常生活将会有什么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