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起的黑蝴蝶

大雪从上午就开始下了,鹅毛大片,飘飘洒洒,张大山脚下一双破棉鞋在雪地上一步一个雪窝子。往前看,白茫茫一片,往后看,一片白茫茫,刚走过去不久的脚印很快就被雪掩埋了,风急,雪狂,远处的房屋和树木银光闪闪,白色的世界把他的眼都晃花了。一只小鸟跌跌撞撞地在雪影里飞过,唧唧叫了两声,又惊惶地飞远了。

张大山用手摸了一下怀里,那里硬邦邦的,隐约有一股纸墨的清香飘上鼻尖,他欣慰地笑了,枯树皮一样的脸慌乱地挤成一团,更像一张揉皱了的纸。他拉了拉身上的破羊皮袄,上面积聚的雪片扑簌簌落下,有的落在地上,有的落进脖颈里,凉哇哇的。他顾不得清理,奋力往前走着。静静的雪地里,只听见他粗重地喘息声和脚踩在积雪上发出的嚓嚓声响,这条离城五里的路他来回走了五个多小时,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越走越沉重。

大黄离老远就听到脚步声,甩着尾巴跑了过来,往他身上扑了几扑,又飞快跑在了前面给主人带路。终于到家了,张大山眉毛和睫毛上都挂上了白帘子,身上的雪积得更多,简直成白头翁了。顾不得喘上口气,张大山颤抖着手打开了门上生锈的铁锁,又顺手从墙上的钉子上拉过一条脏兮兮的毛巾在身上掸了几下,等身上的雪落尽了,又用力跺了几下脚,才打开门进了屋。

老伴去世后,两个儿子各立门户,剩下张大山一个人住在地头的小屋子里。这是张大山种葡萄树时盖的房子,红砖蓝瓦,里边简单刷了白灰,看着倒也干净。房子盖的很低,老伴活着时 ,里里外外收拾的干干净净,住着也舒服,只是现在,张大山望了望乱糟糟的屋子,苦笑一下,老了,讲究不起来了。

屋子里冷锅冷灶,早晨吃过饭还没有来得及清洗的碗,现在都冻成了冰坨坨,硬邦邦的。张大山一屁股蹲在了凳子上,一点儿也不想再站起来。

大黄扭着身子跑到他的面前,唧唧哝哝地撒着娇,张大山歉意地摸了下大黄的脑袋,欠起身子从桌上的馍筐里摸出一个大饼,这是昨天他自己烙得饼,以前这些都是他的绝活,老伴以前总夸他烙的饼又大又圆,吃着还香甜,只不过现在老了,连这个也不想做了。

大饼早就凉透了,显得有些硬巴。张大山把饼用力掰开,放在了大黄的碗里。怀里的东西硬硬得顶了一下他的胸口,又一次提醒了他,他脸上挂起了笑,带着几分得意对大黄说:“老伙计,先对付一下吧,咱们马上就不委屈了。”

缓了一会儿气,张大山站起身子往门外看了看,夜幕已经降临,白皑皑的雪把门前的一切映得煞白。屋子前边是一望无际的麦子地。房子后边是两颗杨树。没有下雪之前,麦苗绿油油的,如今它们全部藏在厚厚的棉被里睡大觉了。

张大山眨巴着眼睛往门外张望了一下,四处寂静无声,只有雪片还在肆意地飞舞着,偶有雪片从树枝滑落发出嚓嚓的声音,更显出雪夜的宁静。他这才把门掩好,从怀里掏出了揣了一路的纸包,忍不住又把纸包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心满意足地在墙角找出了当年老伴腌咸菜的菜坛子,擦拭干净,小心翼翼地把纸包里的东西放了进去。

2

厚厚的积雪亮得刺眼,夜早已拉开帷幕,寒气越发逼人。香翠吃过晚饭,早早洗漱干净,就搂着三岁的儿子躲进被窝里,留下张长辉一个人刷锅洗灶,好不容易忙完,张长辉冷得呲哈着,上床偎在了媳妇身边。

“什么,你说你爹要来咱家住?”儿子小宝刚刚睡着,张长辉就告诉了今天爹说的话,让香翠大吃一惊。想起自己的公公这些年一直在外捡破烂,整天蓬头垢面,身上弄得脏兮兮的,香翠看见心里就硌应。她从来没有正眼瞧过他,也没有喊过他一声爹,现在竟然说要住进她家里,这不亚于一个惊雷在她身边炸起。

“香翠,别急,听我给你解释嘛。”张长辉有名的妻管严,在媳妇面前一直是见眼色行事,更何况漂亮的媳妇还给他生了宝贝儿子,他更是把她看成了心尖子。如今瞅香翠惊诧地表情,忍不住直起身子附在香翠的耳边耳语了一番。香翠的大眼几乎瞪成了鸡蛋:“你听谁说的,是真的?”随之又满脸不屑:“就你爹那样,不会吧?”

“我就知道你不相信,咱俩结婚以来,我几时骗过你,当然是真的,爹说的!”张长辉信誓旦旦。香翠仔细一琢磨,还真是这么回事,结婚几年来,张长辉对她言听计从,从来没有过什么不靠谱的事,想到这里,她莞尔一笑,姣好的面孔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俏丽,张长辉心里望着妻子的侧脸,兴奋地忍不住在香翠的腮帮子亲了一口。

“讨厌。”香翠急忙看了看熟睡的儿子,遂娇嗔地推了张长辉一把,放低声音说:“那你是老大,明儿就先把你爹接进咱们这个院儿吧。”香翠的态度马上来了三百六十度大转弯,这一点,张长辉非常满意,他笑着给香翠作了一个揖,趁势把香翠扑进被窝里,摁灭了灯。

离张长辉家不太远的另一个院子里,张长明闷头蹲在地上,手里的烟灰一节一节的坠落,猛地烫到了他的手指,他用手一弹,烟蒂箭一样射了出去,逃到了桌子底下。张长明站起来,对着床沿上的女人追问道:“这么长时间了,你倒是说句话呀?”

“你确定你爹他……”春菊抬起头,有点怀疑地望着张长明。

“你傻呀,要不真,那翠香的猴精样,她的算盘会有空拨的时候。”

“那好吧。”春菊点点头,也就算应承了下来。春菊嫁过来这么多年,一直怀不上孩子,这让她非常着急,特别是在张长明的爹面前,她总感觉有眼睛盯着自己,浑身不自在,好在他们一直分门另过,和他相处的机会也不多。如今丈夫提出了这件事,她也不好反对,当然丈夫说的话,也让她心动了。

张长明看春菊没再说别的,这才松了一口气。

3

张大山这几天脸上才终于有了笑意,他住进了大儿子张长辉家里。

儿子的这个房子也是他给盖起的,四间平房一拉一溜,外加平台楼阁,儿子结婚时,村子里盖这样的房子他是头一个,不知村里有多少人偷偷害了红眼病。

为了两个儿子的房子,张大山咬着牙在煤矿上挺了六年,期间多少个矿友早上还在一起七荤八素的东拉西扯,到了晚上,忽然就没了踪影,生命的无常,张大山至今回想起来仍然心有余悸。命运待他不薄,他用命给两个儿子一人换了一套房子,这里的一砖一瓦哪一片没有他张大山的影子。

儿子结婚后另立锅灶,张大山不糊涂,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生活,他自觉地和老伴窝在了地头的小房子里,开荒种地 ,消磨他们的日子。只是老伴因病去世,一下子折损掉了他的锐气。他把土地分给了两个儿子,自己则到处跑着收捡破烂,这一行虽然看腌臜些,收益倒还不错。日子流水般倏忽过去,眨眼又是十几年光景,回眼望时,当年铁疙瘩一样的他,如今已是破了气的气球越来越瘪了。

天已经放晴,院子里的积雪已经被儿子打扫得一干二净,裸露出很大一块湿漉漉的方砖地,房檐下的水滴滴答答地响着,张大山慢悠悠地在院子里踱着步,望着自己当年盖下的房屋,内心一阵感慨。

香翠在厨房次次啦啦一阵翻炒,一扭头看见张大山的破棉鞋一只正踏在了水洼里,她眉头轻轻皱了一下,转脸笑着朝外边喊道:“爹,外边冷,您先去屋里暖暖,一会儿让长辉给您端过去,我买了一瓶酒,您爷俩好好坐那乐呵乐呵。”

“哎,中,中,中!”张大山慌忙应着,喜欢得脸上皱纹都伸开了。大黄扑甩着尾巴跟在他屁股后面,兴奋地有些不知所以。

4

张大山知足了,自从决定跟着儿子生活,两个儿子媳妇真的没得说。每天都是好茶好饭招待着,他一家住一个月,就像是走亲戚,这个家新鲜劲过了,另一个儿子就专程来接他,爹长爹短的叫着,张大山的心里像伏天吃了雪糕,冬天捧着热火盆一样舒服。特别是老二长明,执意要跟他一个床铺睡觉,被张大山狠命地呵斥走了,他是他们的爹,不能因为他影响他们的生活。

长明不像长辉那样健壮,这孩子从小身体不好,时常生病,性子也绵软。他们老两口小时候养他像打仗一样,总怕长明热了冷了,整天都是捧在手心怕碰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直到长明成了家他们两口子才稍稍放下心,老伴在世时总是偷偷塞给长明体己,张大山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十个指头有长有短,能帮的时候就拉拔一下。这孩子就是实诚,现在每晚上给他端茶递水,甚至还有几次给他洗脚捏脚脖子,待他热乎得很,这一切都是他曾经不敢想的事情。虽然媳妇春菊看着有点拗,说话有时候有点冲,但她每天都是变着花样给他们做吃做喝,人哪有十全十美,谁还没有一点自己的性格脾气,张大山一辈子不是度量小的人,他能看得开。

眨眼三个月过去,冬去春来,草木吐绿,杏花梨花桃花争奇斗艳,连麻雀都开始叽叽喳喳地叫得欢了。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张大山这段时间心情好,伙食也好,精神反而比之前好了,老寒腿随着气温的升高走起路来也比之前伶俐多了。

他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再进城去收捡破烂,但随着天气变暖,腿疼减轻,他又开始坐不住了。

吃过饭,张大山有时在村街里溜两圈,有时候去给这个儿子地里拔个草,给那个儿子刨个地,手脚不闲着。兴致高了,嘴里时不时还哼上几句,欢快的曲调像一股春风,越发让他心情愉快。他甚至偷偷去了一趟老屋,他觉得应该给两个儿子有个交代了。

村子里,几个老头蹲在墙角晒太阳,看见张大千乐呵呵地样子,都不由和他打趣:“老张头,有啥高兴事,看把你美的。”

“嗯,老张头可是有福气的人,人家儿子孝顺。”

……

众人的话让张大山更是一阵欣喜,这人老了就是贱,什么话都莫过于夸奖自己的儿女好,那心里像喝了蜜一样,他相信这些人不是逢迎,而是发自内心的艳羡自己。想到这儿,张大山的腰杆子不由自主地挺得更直了,眉眼里全是掩不住的欢喜。

“老张头,这些年你没闲着,估计这个?‘’墙角偎着晒太阳的老孙头说着卜愣了一下手指,又说道:“你可要注意,千万别被你那两个儿子算计了。”说完,嘿嘿干笑了两声。

张大山拿眼扫了一下他,鼻子里冷哼了一声,没有接他话茬,转身就回了家。

这老孙头只有一个儿子,儿子大学毕业留在了城里,娶了一个城里的媳妇,结婚时两个人一起回村,那媳妇杨柳细腰走路摇摆,皮肤白得像嫩藕一像,晃得村里的媳妇们直吧咂嘴,据说他爹还是哪单位的总经理,把老孙头高兴得合不拢嘴。后来老孙头去城里看儿子,回来后就好像霜打的茄子一样,再也不耻高气扬,和人说话总是酸溜溜的。张大山虽然不知道老孙头经历了什么,心里却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自己的儿子不争气,好像全天下的儿子都和他儿子一个样似的,碰到这个乌鸦嘴,张大山不想和他计较,心里却窝了一口气。

5

刚进大门,孙子小宝从屋子里边跑出来,看见他就大声地喊着:“爷爷回来了!爷爷回来了!

看见小宝,张大山刚才心里的不快很快就消失了,小宝长得虎头虎脑的,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好像会说话,张大山特别喜欢这个孩子,只可惜老二长明家至今还没有孩子,这也是他的一块心病,一辈子没有孩子怎么行,但他只是心里着急,从来没敢当面问过。小宝喜欢偎在他怀里问东问西,简直就是十万个为什么,很多次张大山被小宝问得张口结舌,回答不上来,这让他更加喜欢这孩子,简直就是一个“小精豆”。

不过有时候媳妇翠香会过来把小宝拽走,张大山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是嘿嘿笑笑,任由媳妇把小宝拽走。小宝可不听香翠的,每次都是挣扎着哭闹着不走,张大山就劝道:“小宝听话啊,爷爷累了,要睡觉,咱们明天再玩。”小宝特别乖巧,不再急躁,有时候还非要和他玩什么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要他承诺明天和他继续玩。

他笑着应了,也能理解香翠,感觉这一切都很正常,毕竟自己岁数大了,卫生上有时候有些懒散,那干净整洁,香喷喷的小孙子要是一直粘着他,他虽然高兴,也怕媳妇嫌弃。

“爷爷,给你糖!”小宝手里举着一个棒棒糖跑了过来。张大山心里的结解开了,自然不再绷着脸。他蹲下身子笑眯眯地对小宝说:“爷爷不吃,还是俺小宝吃吧,俺小宝吃了长高高!”

“不嘛,我就要你吃。”小宝看张大山不接,撒娇地跺着脚嚷嚷道。

“好,好,爷爷吃。”张大山架不住孙子的缠磨,把棒棒糖接过来送进嘴里,用力一嘬,一股水果味一下蔓延了整个口腔,真甜。张大山嘬一口,故意夸张地对小宝呲哈一下。小宝看着他脸上的表情,皱纹全部集合到一起,又呼啦一声散去,脸一抖一抖的,他觉得好笑,拍着小手乐得跳起来:“爷爷吃糖了,爷爷吃我的糖了。”张大山也开心的笑了。

小宝忽然神秘地对张大山招招手,张大山急忙配合地蹲下身子,眼睛看着小宝:“爷爷,我爸爸妈妈不在家,我告诉你说一个秘密!”张大山的眉眼笑成了一道缝,看小宝不知跟谁学的,用手卷成筒,附在他耳朵上小声说道:“爷爷,我爸爸和我妈妈说,这段时间一定要对恁好点,有好处。”

张大山笑着的脸一下子僵了,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了,他怎么听着有点不是味儿。小宝看爷爷的脸色,以为他不相信,急忙辩解道:“我都听见了,是爸爸亲口对妈妈说的。爷爷,你吃糖吧,我也要对您好。”

刚才老孙头的话又回响在张大山的耳旁,他的心不觉一沉,眼神一下子变得沉重。

小宝忽然扎愣着膀子往张大山的身后跑去,嘴里大声喊着:“爸爸妈妈,你们刚才去哪了,我找不到你们,刚才我给爷爷糖吃了。”

张大山白了一眼儿子和媳妇,转身向自己的屋里走去。张长辉和香翠对视一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6

让张长辉没有想到的是,爹许得承诺这么快就兑现了,这本来是一件高兴的事,张长辉心里却不畅快。本来爹说的要把他所有积蓄都给他们兄弟对半分成,那时候他心里乐开了花,一直都在期盼着,没想到最后一个人只分了那么一点儿。他有些怀疑,爹省吃俭用这么多年,是不是还藏有私房钱,他趁着爹出去时,偷偷在他屋子里翻了一遍,除了一些破破烂烂,什么也没有找到,张长辉非常沮丧。他忽然又想起前几天弟弟张长明特意给父亲端来了饺子,这在他看来有些不对劲。他感觉自己已经猜到了答案,弟弟一直没有孩子,就靠着走街转巷做点小生意,日子过得有些寒颤,爹一定把多的积蓄留给了弟弟。一想到这儿,张长辉心里就攒了几分气。

张长明更是心里不舒服,这些年因为他们夫妻没有孩子,他和春菊一直都在寻医问药,几乎花光了家里的积蓄,春菊的肚子到现在还是没有动静。医生建议做试管婴儿,这又是一笔不小的消费,他正满怀愁绪无处倾诉,爹告诉他要把多年积蓄分给他们两个儿子。这对于他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他一直翘首以待,谁知道到手里的却只是杯水车薪,这和点眼药水有什么区别,他看到爹望着小宝时笑眯眯地样子,心里犯了嘀咕,是不是爹喜欢小宝,把钱都留给大哥了?

这些心思就像毛毛虫,在哥两个心里拱来拱去,实在闹心。

日子不声不响过去,秋风瑟瑟,温度下降,张大山不小心染了风寒,这时他正住在长明的家里。长明的生意那些天正好赶到好形势,每天收入比平时增加几倍,他拜托哥哥先替他照顾几天,回头他再填补过来。哪料张长辉那几天也刚好有事,对张长明的推卸非常不满,对张大山的事不由就有些怠慢。

张大山的风寒在两个儿子的推脱中,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痊愈。自此以后,他的精神上好像越来越不济,时不时就坐在椅子上发愣。哥俩忍不住又是一通互相抱怨,心里更生嫌隙。

日子一天天过去,树叶在风的挑逗下飘然落地,时光又徐徐步入冬季。

香翠瞅见张大山坐在椅子上半天都不挪窝,她的眉头皱了又皱,不由在张长辉眼前念叨,“你看你爹,是不是对咱们有了意见,看他整天拉着个脸给谁看。” 张长辉这段时间心情不好,他也感觉这段时间爹越来越懒惰,他也有些看不下去,言语中对张大山也有了不耐烦。小宝倒是动不动就给张大山送来饼干,糖果之类的,有时候小宝刚要进张大山的屋子,就被香翠一把扯住了。张大山听见小宝嚷嚷着喊道:“我不,我就要给爷爷送好东西吃。”然后是香翠宝儿,乖儿的叫着,就把小宝哄走了。

张大山自上次风寒之后,感觉骨头总是有些发软,少了气力,他很生自己的气,每每听到小宝被香翠拉走,他就止不住偷偷掉眼泪,儿子媳妇这段时间对他的冷淡,他早就感觉到了。他多么希望小孙子能在他身边和他说说话,可是……许多次他试着张开嘴想喊喊小宝,最终还是忍住了,竟觉得有些心灰意冷。

又过了一段时日,一夜寒风突起,好似鬼哭狼嚎,温度骤降,天阴沉沉的,压在头顶。

这一个月是大月,三十一天,平时这一天有时候是在张长辉家,有时候是张长明提前就接走,所以这一天张大山一直都没有固定要在谁家住。

这一天刚好是香翠的娘八十大寿,一大早张长辉就给兄弟打电话,让张长明一会儿来把爹给接走,他们要去走亲戚。小宝在一旁嚷嚷着也要打电话,张长辉根本没有听清弟弟说的什么。他在家左等右等,也没有见兄弟过来,他就把张大山的铺盖一卷,用席子包住,放在了大门口,对张大山说:“爹,你在门前等一会儿,长明一会儿就来接你。”然后,他们夫妻顶着寒风抱着小宝急匆匆地往娘家去了。

张长明今早起来就乱了套,春菊做完试管婴儿终于怀了孕,听说还是双胞胎,多年的企盼终于结了籽,张长明激动地整天围着春菊转。早上春菊忽然说肚子痛,张长明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赶紧带着春菊去往医院。哥哥打来电话时,他已经出了村子,他电话中告诉哥哥,他今天有重要事情要办,让哥哥再多照顾他爹一天。

张大山在张长辉的大门口呆了半天,也不见二儿子长明来接。无奈他蹒跚着脚步自己去往张长明家。北风呼啸,大黄甩着尾巴紧跟身后,一里多的路程,张大山走得很辛苦,好不容易走到长明家,却发现二儿子家铁将军把门。张大山只好蹲在张长明的门前守着,等着小儿子回来再给他取铺盖。

时间像蜗牛一样爬得缓慢,张大山等得筋疲力尽,也没有等到二儿子的踪影。长长的街道,寒风任性地跑来跑去,街道好像被清扫了一遍,空荡荡的。无奈,张大山又拖着笨重的双腿一步一步往回挪。大黄急得汪汪叫着跑到张大山前边引路。

走着走着,天已经有些暗了,寒风更加狂得像疯狗一样在街上嘶叫着,无缝不钻,天空又悠悠然飘起了细碎的雪花。

张长辉回家时,惊讶地发现,他爹的铺盖卷竟然纹丝未动,上面落了一层雪花碎屑。香翠撇撇嘴,嘟囔着说:“你弟弟我看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自己的爹都不想管了。”张长辉本来就窝着气,听香翠一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早上他明明已经通知过弟弟,亏得爹还向着长明,现在看来他越来越不尽心。张长辉的牛脾气上来了,他啪得把大门一关,他就不信治不了他兄弟。

张大山跌跌撞撞地走了回来,看见张长辉的大门还紧紧关闭着,这时候鹅毛般的雪片已经肆无忌惮地跳起舞来,一朵一朵,在天际间扭来扭去。

张大山一天都没有吃上饭,肚子瘪得前胸贴了后脊梁骨,他用力拍了拍张长辉的大门,大黄也唧哝着用爪子帮忙,砰砰乓乓,嚓嚓嚓,大门里边空无声响,只有风恶狠狠地回应着。

“爸爸,我好像听见有人拍咱家的大门了。”

“儿子,那是风,没人拍门。”

“那爷爷呢?”

“爷爷在叔叔家。”

小宝仔细又听了听,也听见了风呜呜地呼叫声,他不再说话,爬到床上开始玩他的玩具。

香翠和张长辉对视了一下,都没有说话。香翠抓过遥控器,把电视声音又调大了。

张大山在门口立了好久,只有冷风一次又一次往怀里扑,他有些颤栗,没办法只能又原路返回,到二儿子张长明家里。

春菊是因为吃坏了肚子,在医院里输了液,回到家时已经很晚了。张长明也受了惊吓,又折腾了整整一天,回到家里骨头简直散了架,饭都没吃,早早就和春菊钻进了被窝里。

张大山又一次来到张长明的家门口,用尽全力站在门口喊:“长明,开门!长明,开门!”张长明隐约听见风里夹杂着他爹的声音,还夹杂着几声犬叫。他有些生气,明明已经告诉过哥哥,明天他再去接他爹,这个时间送来是什么意思。再者被窝的温暖实在让他眷恋,他也太累了,一下也不想动弹,他就不信哥能带着爹在门口守着。春菊因为拉肚子跑了无数次,这个时间她更是虚弱地浑身无力,倦懒地话更是不想多说一句话。

风雪一遍一遍的亲吻着张大山的身体,地上的雪越积越厚,张大山的双腿越发难以摆动,雪片被风夹持着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连带他的心也被割得生疼。他咬紧牙使劲拖着笨重的身子,又来到了张长辉的大门口。这个倔强的老汉没有再扣门,他重新捆扎好被褥,握住行李的一个角,用力在地上拖着,一步又一步,在白亮亮的雪光中走向了他的老屋。大黄甩着尾巴,一会跑到张大山的前边,一会又跳跃到他的身后,紧紧跟随着。

7

铺盖像拉着一座大山,张大山的衣裳从里到外水洗了一样,身体上的毛孔每一个都在往外奔腾着,宣泄着。

好久没有回老屋了,这才是他张大山的家,雪把屋子里映得白花花的,张大山借着雪光,找到了灶洞里的打火机,又摸到了半截蜡烛,点亮了这雪夜里的一抹烛光。又用手一点一点拍落被褥上的残雪,铺了自己的床铺。

桌案上的老伴嘴角弯弯地望着他。老东西,这么长时间没回来看你了,如今我这狼狈样,你还笑我。张大山摩挲着老伴的脸庞,眼睛里泪如雨下,老伴,你告诉我,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湿透的棉衣像金盔铁甲,紧紧裹着他的身子,冷飕飕的。他晃荡着,在门外捧了几捧银白的雪,放入锅里,用打火机点燃了灶口仅有的一点柴禾,雪在锅里一点点变瘦,很快就淹没在锅里,化成了一碗热气缭绕的热水,张大山小心翼翼地把水倒进碗里,嘬着嘴把水一口一口往下咽,那热水像一条长蛇呲溜一下钻了下去,咬醒了他的五脏六腑,他的每一条神经都被咬醒了,重新兴奋起来。

有了雪水的助力,他的心中慢慢有了温度。他站起身,挪开了床底下的一块木板,下面露出一个洞,他举着蜡烛往里面探,好久好久才抱出了一个咸菜坛子。自从上一次回来以后,他已经很久没有来看它们,它们都还很好,依旧整整齐齐的躺在那里。张大山轻轻抚着它们,他忽然觉得他有罪,它们也有罪。

如果……

蜡烛陪着他不断地哭泣着,流着一滴滴的泪。

一碗热水的力量一会儿就消散了,张大山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随着而来的是一阵又一阵的颤栗,寒意一寸一寸包围着他的身体。

他用被子裹紧自己,牙齿却背了叛,不分青红皂白打起架来,老伴的脸在烛光中一颤一颤地望着他。

你傻呀,我不是给你准备了厚棉衣吗,你都忘了?

老伴,你不提醒我真还忘了,那我穿上去。

果然张大山在破箱子里扒出了几身新衣裳,他把身上的湿透了的衣服脱下来,扔在了床下,把新衣服一件一件的套在身上,就像关了多年的囚犯终于解放了,他感觉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轻松。他又抬头认真地看了看老伴,她仿佛笑得更欢了。

他就这样躺进被窝里,蜡烛的眼泪快流光了,忽然他又想起一件事,伸手抱过了那个咸菜罐,把里面的东西一叠叠全部塞进里边的棉衣里,又把外衣紧紧地包裹住,然后把罐子扔在了床底下。真舒服,这下就可以安安稳稳睡大觉了。

蜡烛的泪哭完了,张大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老伴,我真的想你了。

天终于亮了,天地一片苍茫。张长辉和张长明昨晚都没有睡踏实,一直在做梦。早上,两兄弟都起来了,相互问过之后才知道张大山根本就没有在对方家里,一下子都慌了神。

他们四处寻找,都没有找到老爹。兄弟俩又心有灵犀的同时说出一个地方:“老屋?”对了,只有老屋,别的地方老爹好像也没有地方去,就去老屋找找。

哥两个深一脚浅一脚的往老屋走,离老远,就看见大黄摇着尾巴使劲扒着老屋的门呜呜地叫着。

房门没有拴,张长辉推开门,第一眼看到的是灶台口空荡荡的锅,锅盖随便在一旁扔着,再走进去,床前是一堆破棉衣,张大山穿得整整齐齐在被窝里躺着。哥弟俩互相对望一眼,上前一起轻声唤道:“爹。”张大山睡得太沉了,一动也不动。

张长辉忽然觉得不对劲,伸出手在张大山的鼻翼上试了试,膝盖顿时发软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张长明立即明白了怎么回事,也随着哥哥跪了下去,屋子里立时传出一阵狼一般的哭嚎声,震得房檐上的雪扑簌簌落地。

8

东郊火葬场,场长吴启明指挥着员工把院子里的积雪清扫干净,坐在办公室里刚刚喘上一口气,值班的刘松慌慌张张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场…场长,你快去…看看吧,我…我工作这么多年,还…还没从来碰到过这样的事。”

刘松是厂里的老职工,在这个岗位上已经工作了二十多个年头。火葬场不是什么好单位,有许多人都忌讳,年轻人许多都看不起这个工作。老实厚道的刘松,自从进场来,一直任劳任怨,吴启明非常佩服他,特别他对死者常怀着敬畏之心,做什么都细致入微,从没有出过一点纰漏,今天这样的惊慌失措,让吴启明也感到诧异。

“刘师傅,你慢慢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场长,您还是快跟我走吧!”刘松不由分说,拉起吴启明就走,一路上刘松才向吴启明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火葬场今天要火化一具尸体,正好是刘松当班。按照常规,死者的家属都在休息室里等候,刘松和另一个职工关闭了火化室的门,开始工作。本着对工作的负责,火化进行一段时间后,他们都要近前一步查看。

就在这个时刻,他们看见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火化炉里竟然出现了无数的蝴蝶。刚开始它们是红色的,一会儿就飘飘忽忽蜕变成了黑色,那些黑色的精灵在炉火中翩翩起舞,忽而上忽而下,忽而高忽而低,忽而左忽而右,它们在火化炉里飞翔着,跳跃着,翱翔着,好像那里已经成了它们的乐园,它们要在那里举行一场盛典,一场狂欢,一场放纵。刘松和同伴都看呆了,这是他工作以来从来没有遇到的事。刘松和同伴知会了一声,连忙就跑着找场长。吴启明赶到后,经过他们的共同确认,最后才从一些没有被全部烧成灰烬的残屑中认出来了那些黑蝴蝶的本来面目。

得知这个消息的张长辉和张长明,一下子全傻了,兄弟俩同时想起了一件事,疯了似地跑进了父亲的小屋,在床底下翻出了那个咸菜罐,只是那里边孤孤单单地躺着一个小本子,里面显示着几个月前支取的一个惊人数目。

张长辉抱着瓦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直愣愣地半天没吐出一句话,张长明跌跌撞撞地走出门去,却不知道自己该走到哪里去。只有大黄,在屋里来回嗅着,发出呜呜的叫声。

天冷得彻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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