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刚上大学的我时隔多年再次见到舅姥爷。
在现在的农村社会,上了大学的孩子在那些朴实的农人眼里就像电视剧里的明星一样,一种遥不可及的感觉。加上我上的大学离故土实在是太远太远,每一次我的出现都会给村子里带起千层的涟漪。
这次应着我爸的意思回了趟村子,他说人长大了不能忘了根,眼看我就要走了,一年也就回一两次家,更别说回故土的那座小村子了。
回村的时候爸一直在旁边感叹现在交通多么的四通八达,他说他年轻的时候坐完火车要坐大巴车,坐完大巴车还要赶小货车,赶完小货车还要等着黄牛车,最后还要步行几公里山路才能回一趟村子。
作为在城里长大的孩子我对村子里的一切都显得无比好奇。刚下了直达的大巴车我就走不动路了,那平坦的一望无际的大草场上偶有几只远看像牛又像驴的动物,几座黄泥墙青石院子红瓦平房就在不远处,村口一颗大杨树郁郁葱葱的,上面还挂着许多布条子,树脚底下坐着一个老爷子。青灰色还有几处补丁的大马褂子,泥黄色的宽松老式西裤兜里还揣着一根鞭子,手里捧着一根老长的大旱烟管子,一口一口的抽着,吐着青色的烟气。
“老舅,您歇着呢。”
走过去的时候我爸给我介绍了,按辈分来说他是我的舅老爷,虽然和我并没有什么血缘。我乖乖的叫了一声,舅姥爷咧着嘴笑了,露出一嘴大黄牙,一笑起来满脸的褶子都挤到了一起,嘴里还冒着烟气。
“这娃娃都这么大啦!真是快啊。”
领路的是舅老爷,爸也不常回来。舅姥爷一路上问这问那的,一口流利的家乡话把我听的头晕脑胀,虽然会听,但毕竟很久没听还是生疏掉了。
回了家,舅姥爷说着急等他的牛回来就先不招呼我们了,等有时间再来看。爸慌忙推辞,说着应该是我们去看他。
一个消息在小村子里的传播速度可丝毫不比现在的网速慢,也就一会儿的功夫家里来了不少人,一个个都是疏离了很久的各辈亲戚,这一阵应付让我感觉像是过大年一样,各种问题攻势像是火箭弹一样让人猝不及防,混在温馨的家乡话海洋里的我感觉快要窒息掉了。
还好我可爱的亲戚们饭点都比较规律,一到时间他们就各自回家了,我只能看着昏黄的白炽灯长叹一口气。
晚上七八点的时候一阵短促的敲门声,是舅老爷来了。手里拎着个袋子,里面不知道装的啥,另一只手拎着个牛皮酒袋,颇有蒙古酒袋的风味。
舅姥爷和爸喝酒聊天,我就在一旁看着,听着。可能人老了就喜欢讲过去的事情,舅老爷也一样,饭桌上的菜他们也没动几口,基本上都是我吃了。
舅老爷是个有故事的人。
舅老爷小的时候就是村里的小霸王,同龄的孩子打,有的时候连大人也打。他说小的时候隔壁村的一个混子偷了他家的耙子,让舅老爷知道了,直接拎着两把大镰刀找到了那个混子的家门口,混子吓得不敢开门,舅姥爷一口气把混子家那道可怜的木门砍得没了门样儿。要不是有人来拉着,估计那混子身上也得出几个血窟窿。
后来国家大力开发西部,舅姥爷作为一个上过学的“知青”也随着国家到了内蒙开发大草原。舅姥爷说,他很庆幸国家把他插队到了内蒙古,因为后来真的才清楚,那迷人漂亮的亘古草原才是男人该待着的地方。
舅姥爷说到一半,自己灌了口酒,爸也小抿了一口,说喝多了,尿急,就走了。舅姥爷的那张刻着岁月的脸黑红黑红的,不知道是醉了还是累了。
“别理你爸,这孩子从小就事儿多,舅姥爷继续给你讲啊。”
舅姥爷从身边把拎来的袋子递给我,我打开一看,居然是一整只烤兔子,那也是我第一次吃烤兔子。
跟着舅姥爷一起插队的另一个知青叫棱子,棱子是东北人,性格简直就和舅姥爷那时候是一个样子的,舅老爷也打趣地说,那时候两个人都怀疑是不是当年各自的母亲都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夜遇到了同一个男人。
那个时候舅姥爷属于开发内蒙古大草场的第一批,很多地方还都算荒野,各种野物层出不穷,舅姥爷和棱子最大的乐趣就是在下了工以后拿着自己从牧民那里匡过来的弯刀去“捕猎”
到了冬天的大草原是最难熬的。寒流带来的暴风雪覆盖了大草原的一切生灵,遮蔽了一切生机,住在毛毡蒙古包穿着旧军大衣裹着大羊毛被子的舅姥爷仍旧被冻的瑟瑟发抖。偶尔会有一些牧民自制的炉子用来生火做饭,这也成了当时他们取暖的一种方式。
大草原的冬天磨掉了舅老爷一些脾气,他自己都很难想象那段时间居然就真的被这暴躁的风雪天治的服服帖帖的。不过毕竟几十年的性子不是说磨掉就能磨掉的,舅姥爷从老牧民那里得知了一个秘密,在这片大草原水土丰沃过的地方地下都会有很多野物,在暴风雪降临的时候它们就会被封存在地下,对于老牧民来说,这是自然之神给他们的礼物,如果储存的食物不够他们度过这个寒冬他们就会去开启这份礼物。
已经很久没有沾过肉腥的舅姥爷就悄悄和棱子把这个事说了。要不说什么人合什么群,棱子一听这事根本就是举双手双脚赞成。就这样,两个人裹了大棉袄,羊毛毡子,皮子马甲,军大衣,里三层外三层就出发了。舅姥爷其实也没从牧民口中套出来具体的地方,只知道一个大概的地方,不过那时候做事都靠头脑一热,谁还管那么多。
两个人就在风雪天埋头走了不知道多久,终于看到一堆石头,不过也被埋的差不多了,这里就是坐标物,舅姥爷和棱子找了个大一点的石头靠着,一刻也没敢歇,拿出铲子就挖,一般的野物也都会选择在这样的大石头地下筑穴。
两个人顶着风雪挖了半天什么都没挖着,都不甘心,换了个地方继续挖,可仍旧毫无收获。就这样,换了好几个地方就连个洞都挖不到。这时候棱子想放弃了,他和舅老爷说了,可舅姥爷不甘心,就像是放在眼前的肉一下子就没了一样。
舅姥爷就自己一个人在地上刨,棱子也不放心他一个人,没办法就和舅姥爷继续一起挖。就当他们挖到打算放弃的时候,离舅姥爷不远处的棱子大喊了一声,舅姥爷赶忙跑了过去,就见棱子捂着小腿,舅老爷一看,夹狼的的大兽钳子就死死的咬在棱子的小腿上,那左一层右一层的厚衣服愣是被撕开了几道口子,渗出了血。舅老爷也愣了,整个人懵在那里了,直到棱子疼得掐了他一下他才反应过来,赶忙背上棱子就往回走。回到驻地的时候棱子已经昏迷不醒了,那一条腿也已经僵掉了。
因为当时驻地的医疗和卫生水平都相当的差,而且大雪封路根本不可能把棱子运到城里治伤,就这样,棱子死了。
棱子死了以后,舅姥爷把自己关在一个小毛毡房里面,不吃也不喝,人一下子就变得像骷髅一样。
舅老爷讲这段事情的时候很淡然,但是我想不到他这段淡然究竟是用了多少年的自责与懊悔才换来的。门开了,爸回来了,因为自己上厕所时间久向舅姥爷赔了罪,舅姥爷大笑了两声,说你小子和城里人学的倒是有点意思。
爸和他聊了一会儿,他就走了。农村里的人作息很规律,到时间舅老爷就要回去睡觉了。舅老爷走后我爸说他是不是给你讲棱子的故事了,我说是,爸笑笑,说,我也是听了很多遍的。
后面的故事是爸讲给我的。
后来舅姥爷去了东北棱子的故土,把棱子的孤娘当作自己的亲娘来养,大到生病住院,小到衣食住行,舅姥爷这一陪就是十五年,直到棱子的孤娘寿终正寝,棱子娘走的那天舅姥爷一个而立之年的男人在葬礼上哭昏了三次。舅姥爷把棱子娘和棱子葬在一起,自己一个人守夜守了七天,回来了这里。
后来舅姥爷也有过一个媳妇儿,不过跟人跑了,领养过两个孩子,一个先天心脏有问题,舅姥爷耗尽了家产也没治好,不大,也走了。第二个好不容易养大了,也被人家的亲生父母寻回去了,到现在也没回来过。之后舅老爷就一个人过,啊不,还有陪着他的一头牛。
村里的人都很尊敬他,爸说。
我不知道那样普通沧桑的老人还有这样的故事,或许每一个普通的人都有自己特别的故事吧,我也很难想象一个男人的一辈子究竟应该怎样去定义,所有的责任和担当叠加在一起或许就是对一个男人最高的褒奖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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