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顶

我第一次爬到车顶。

原来真的像老周说的,哪怕只高一点儿,视野就变得不同了。几个被雪覆盖的小山包零落在野地里,还有枯黄的杂草从雪地里挣出来,远处结冰的池塘也在视野里变得清晰,再远处城市边际的烟囱冒着白色的烟,像一个吞云吐雾的怪物。

我拍拍屁股下面的黑色越野,“你开这车上的318?”

老周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从冲锋衣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怎么可能,我上318那车,在甘肃就报废了。”

我搓搓手,说:“那你很野。”

老周又从口袋里摸出一盒旺仔牛奶,塞我手里,说:“刚才给你买的,还是热的,你捂捂手吧。”

我说:“很贴心嘛。”

老周说:“那撩到你了么。”

我“哈哈哈”笑出声,摆摆手说:“还行,一点点。”

老周抽出一支烟塞到嘴里,另一只手挡着风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又吐出来。做完这一套扭过来问我,“你说,你会这个?”

我从他手里拿过来烟盒,说:“不太会,不太懂,但是抽过。”

蓝色的万宝路,薄荷味儿。

“那我这算不算教坏你?”老周侧过来,塞我嘴里一支,“吸一口”,他帮我点燃。

我吸的有点猛,感觉烟都糊在了喉咙眼,呛的咳嗽半天。

老周斜了眼看看我,说:“你一点也不像会的。”他顿了顿,看看我夹在中指和食指间的烟,继续说:“你抽烟也不好看。”

我有点挫败,说:“我本来就不会抽烟。”

我说:“再说,我他妈又不是为了好看才抽烟,你又不是不知道。”

老周看向远处,说:“知道你失眠。”

我说:“嗯,挺难熬的。”

然后我俩谁也没说话。

郊区这一点很好,空旷,冰天雪地里连个鸟都没有,只有风,和我难以名状的声音。

风。

我吸完最后一口,把烟头弹到车下面,往领子里缩了缩。老周看了看我,解开他的黑色围巾,一圈一圈缠到我脖子上,让我只露出两只眼睛。

我说:“哪有你这么给小姐姐围围巾的,还有,你没少抽烟吧,这围巾都特么腌入味了。”

老周哈哈大笑,说:“哪有你这种每天他妈的挂嘴上的小姐姐。”

我说:“我就他妈的不是小姐姐,我是女金刚。”

老周说:“你别总这么说你自己,既然是个女孩子,就对自己好一点。”

我有点热泪盈眶,说:“以前也有人对我说过这种话,我做不到,也不知道跟自己别扭啥。”

老周说:“别跟自己别扭,活的舒坦点。”

我说:“不行,太舒坦了,有负罪感,我这种人,要么早点死,要么拧巴地活着。”

老周说:“你年纪轻轻,每天想的都是啥,天天丧,丧死你算了。”

我被他当面戳的难受,没吭声。

老周伸手弹弹我的靴子,说:“没加绒?你不冷?”

我说:“冷。习惯了。”

老周说:“敬你是条汉子。”

我没接话。

我俩沉默了一会儿。

我说:“老周,让你回去,你愿不愿意?”

老周说:“我大二的时候我爸走的,邻居发现都两天了,你说我愿不愿意?”

我把脸埋回他的围巾里,说:“对不起。”

老周说:“不用说对不起,又不是你干的。”

他继续说:“当时我哥们儿说,挺住,像个男人一样。我走不出来那两年,觉得自己不能笑,不能高兴,不然就是对不起我爸。后来经历了点事儿,才想明白。”

我说:“想明白啥?”

老周说:“走了的人就是走了,活着的人得好好活着,不然死也死不了,活也活不好,图啥?”

我说:“听起来是这么个道理。”

老周说:“什么叫听起来是?我的意思是,你别老跟自己过不去,你文章里都写了生活很操蛋,那你不对自己好点谁对你好?”

我说:“快拉几把倒吧,您别试图开导我,没用。”

老周翻个白眼:“我看你,才二十岁就愁成这熊样,以后更有你愁的。”

我装作擦眼泪,带着哭腔说:“老周,那我不活了。”

老周哈哈大笑。

我说:“老周,你在这个城市呆多久?”

老周说:“我也不知道。”

我说:“你呆过最久的城市,是哪个?”

老周说:“成都,呆了两年半。”

我说:“听说成都的小姐姐,贼好看。”

老周说:“没毛病。”

我说:“你为什么没去沈阳,没去哈尔滨,偏偏来长春?”

我问完就在心里骂自己,你特么问的什么傻问题。

老周说:“我不来长春,咱俩也不能跟俩傻子一样坐车顶看雪啊。”

我说:“老周,这不一样。你去沈阳,去哈尔滨,都会有和你一起坐车顶看雪的小姐姐。对你来说都一样。但是你不来长春,我就没有一起坐车顶看雪的人。我对你是选项中的一个,而你对我是必选项。”

我继续说:“你能听懂么?这种问题,我想想就难过。”

老周说:“难过个屁,我算是看出来了,你难过的,都特么是没发生的事情。”

我愣了愣,说:“操,你说的还真对!”

老周没理我。

我说:“我以前吧,总觉得有的事儿,只能两个人在一起了做。”

老周嘿嘿嘿笑起来。

我说:“我他娘的就知道你在寻思啥。辣鸡。”

我继续说:“比如手拉手,比如用同一个杯子喝水,比如男生给女生撩头发,比如说一些超出范围的关心,或者,骚话。”

我说:“后来我明白了,这些东西是没有界限的。没头没尾的就说了,就做了,没必要负责,也不需要负责。大家都心知肚明。”

老周说:“没错。”

我说:“自以为想明白了以后,我就觉得自己很蠢。”

老周说:“你的反省很到位。”

我被气的够呛。半天没说话。

老周揉揉我的头发,说:“活的娇气一点,以后。该寻求帮助就寻求帮助。比如刚才你爬不上来就不要一个人使劲,叫我拉你一把没毛病。比如冷了就说,我的围巾借你是应该的,不要一个人忍着。”

老周说:“有的事情让男生去做总归容易一点,将来也是,有的话,让男生去说。”

我说:“可是我已经做好准备了。”

老周说:“啥。”

我说:“有的人觉得,一个人和这个世界搏斗很累,需要有一个人一起并肩作战,虽然两个人都很累,但总还有个伴。但是我已经做好一个人上路的准备了,等到哪一天我打不动了,我就主动翘辫子,不给国家和社会添负担。这样想,反而觉得轻松的不行。”

老周说:“我也是这样想的。”

我说:“真的假的,我以为你会嫌弃我幼稚。”

老周说:“说实话,我为什么要嫌弃你幼稚?当年的我不也一个熊样么。从高往低看总是轻松的。你都说了生活很操蛋,反正都抱好了必死的决心了,也准备好一个人往前走的准备了。反而什么也不怕了。再往高了走不也是循环往复,不过人生更高级的玩法罢了。”

我们两个又陷入了沉默。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开始飘雪,风卷着细碎的雪花吹到额头上。

老周说:“我们下去吧。再坐一会儿就凉透了。”

我们从车顶爬下来,风又大了些,刮过耳朵是冰冰凉的声音。我顶着风往前走,想走到风的中心,想走到风最剧烈的地方。

老周看着我,没有叫我。

我走出去一段距离,眼前的田野覆盖了厚厚一层纯白的雪,没有人踩过,看着就心痒痒。

我突然跳起来,重重地仰面躺倒在雪地上。

后面的老周大喊一声:“靠!吓老子一跳你!”

我嘿嘿笑了两声,被风搅碎的笑声不知道老周能不能听到。

我看着阴沉的天,没有被电线分割的支离破碎,一整块的天空虽然是灰蓝色的,却也格外舒服。

老周吱嘎吱嘎踩着雪走过来,躺到我身边。

老周说:“我小时候跟我爷爷,在兴安岭那边住过。”

他说:“我听我爷爷说,当年有人犯了事情被警察抓,就藏到山里面,再没有出来过。我这次回来,想去给我爷爷扫扫墓,然后去山里面转转。”

我说:“然后呢。”

老周说:“然后,离开这儿。”

我想问去哪,但是想想,他可能也没想好,就没有问。

老周说:“东北天黑早,走吧,送你回去。”

我说:“这就回去了?你是不是忘了点什么?”

老周说:“我以为你开玩笑的。”

我说:“爸爸什么时候跟你开过玩笑?”

老周说:“走吧。”

我们回到市区的路上经过一个加油站和便利店,老周停下车打开电台,说:“等我回来。”

天已经快黑了,外面还飘着雪,我看着老周的背影,和脑海里的一个人慢慢重合起来。

电台里主持人播报着各个路口实况,我换了电台,一个大碴子味儿的口音向主播诉苦“我和我洗妇儿结婚三年了还没孩子最近我还发现她出轨了……”

我听着烦,索性关掉电台,打开手机随机放歌。

陈鸿宇的《理想三旬》。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车里面也慢慢暗下来。

我以为快睡着的时候,老周拎着袋子拉开车门小心翼翼地坐进来。我从袋子里端出一碗红烧牛肉面,揭开盖子扑鼻的香味儿。

老周关上车门,说:“你也真有意思,让我请客方便面。”

我说:“我这人朴实。”

老周说:“你就是缺心眼,小傻子。”

老周没开车灯,我俩在黑暗里哧溜哧溜地吃着面。手机里放到花粥的《二十岁的某一天》。嘿,真应景。车外的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还能听见乎乎的风声。

我吃完最后一口,捧着碗说:“啊。好幸福。”

老周说:“你也太容易幸福了吧。”

我说:“可我不开心啊。”

老周说:“以后不开心,就想想这碗面,我五块钱也没白花。”

我说:“哦。”

老周送我到楼下,说:“明天考啥?”

我说:“毛概。”

老周说:“那你必须行,毕竟是根正苗红的社会主义接班人。”

我要把围巾解下来还给他,老周说:“给你吧,都腌入味了也不容易,我再买条新的重新腌。”

我笑了两声。

老周说:“以后对自己好点,快回去吧。”

我说:“以后会再见面吗?”

老周说:“咱俩之中有一个想见另一个人,就总会见到的。”

我说:“那再见。”

他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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