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上灯的时候,大姐二姐果然如期而至。
‘’阿母,阿成呢,阿成!"
人还未进门,震天的叫声就先到了。这是大姐。性格毛躁的大姐,有着一副母鸡下蛋后的大嗓门。
急促的脚步声像暴雨拍打着的屋顶。他赶忙自房间里闪出身来,生怕动作稍慢一点,会被她劈头盖脸,大骂一场。
‘’阿成,二姐来了!"
在大姐身后莲步轻移的,是二姐,她实在是个幽默家——说的笑话,往往等听的人笑够了,她才开始大笑。
刚才那句问,正是出自她口。
‘’是啊,中午才回到家",他赶忙说:‘’本来想歇好了再去看你们,谁知你们先来了!"
‘’让姐看看,你掉了几块肉了!"
大姐一边嚷嚷,一边靠近来,睁大眼睛像去卖家看猪崽:
‘’哟哟,我家阿成变女孩子一样白了!"
他窘迫地笑了一下。
‘’不过呢…"她眼珠子左转转,右转转:‘’好像没长什么肉嘛…"
在旁边的二姐也好似奇怪的说:‘’是啊阿成,你咋也还一样瘦呢?你看那些‘’大陆"回来的学生仔,哪个不是多长了几斤膘?"
她转头朝正在忙活的母亲:
‘’阿母,我叫你多寄点生活费给阿成啊,你看这孩子,就像吃不饱似的!"
母亲‘’呵呵"一笑,算是回应。
这姐妹俩,真令人哭笑不得。
晚夜的风不疾不徐地照拂着,仿佛善解人意的长者,在和颜悦色地抚慰受过呵责的孩子。远远的地方传来余韵悠长的腔调:
泵泵啊泵——
上岭砍柴削禾通,
削得禾通放侬手,
通青通红给侬捧。
…
是老得掉牙的本地土歌《依侬歌》。他在这久违了的如梵土歌里沉沉入梦,一觉醒来,天已大亮。
他慵怠地倚在床头,一切经历,恍如一梦。
五天之前明明还在湖北武汉,和老师同学杯筹交错,作毕业前的豪饮一醉;三天之前还在广州表哥家的饭桌上,津津有味地品尝粤式牛排;一天之前还在海口海秀东四方纵横的彩虹天桥上,俯看桥下车来车往;这刻却已处身萦牵梦绕的家里,感受家的温暖。
一切似是梦样地存在过,然而却又梦样地静静消逝去。时间和空间的流转,在无形里使人心有彷徨,黯然神伤,然而这就是生活的真实,就譬如现所身处的家,是真实地存在着,给他久别后织热的拥抱。
是的,生活的真实。就像几天后的他,又要北上海口,为那不可知的前途,奔波辗转一样。
日头白哗哗的光,自窗外斜斜地,射将进来。
‘’哥子,该起床吃早饭了!"
母亲低低的声音自庭院传来。
‘’知道了,"他懒懒地应了声。
‘’阿母煮了你爱吃的鸽粥,赶紧起床吃,别等凉了!"
‘’哦…"
‘’阿母要外出干活去了,中午才回,你别忘了去看三姑啊!"
一听到三姑,他恍然记起来。差点忘了,瞧这记性。"
三姑家距他家,也不过五百米的路程。沿着曲折的小巷拐三个弯,上大路再直走约百米就是了。
‘’咦,这是自小至大所熟悉的三姑家么?"
原先暗影斑驳的三厢房老屋不见了,替而代之的是洋气的三层楼别墅:整片外围是小长条桃花红磁砖装饰,金边铝合金玻璃窗,檐顶是色调一致的成幅粉色琉璃瓦。在四周一片低矮的老屋衬饰下,整幢楼房像鸡群里的鹤,超凡脱俗,让人不由地羡慕。
‘’三姑,三姑!"
他一边开了大门往里走,一边嘀咕着:莫非没人在家?
‘’谁个?"
房间里低应了声,紧接着有人自窗边探出头来。
他知道是三姑了。
‘’我,阿成呵!"
‘’阿成?我家阿成?"
‘’是啊三姑,我回来了,过来瞧瞧你!"他挥着手:‘’是我是我!"
三姑慌忙从房间走出来。
爱抹眼泪的‘’演员"三姑,好似没有多大变化:头发依旧是灰黑的炭色,肤色依旧是淡淡的亮白,眼神依旧是柔柔的明晰。
‘’我家阿成啥时回来?多久不见了,快来让三姑瞧瞧!"
边说着话,边眯着眼,自头至脚陌生人似地打量着他。
‘’别看了三姑,我好不自在,"
他笑嘻嘻地说。
‘’好,好,不看了…"
三姑的眼眶潮湿了,她随手抹了下眼睛。
‘’见到你三姑高兴哩!那趟上你家,你阿母哭哭啼啼的,说那么久没回,不知阿成怎样了,好挂念你——说得我也跟着她哭了,想来都好笑。"
‘’我家阿成长大懂事了,回来还挂记着过来看三姑!"
随手又抹了一下眼泪。
他们都说三姑爱哭鼻子,真的是没错的。记得以前在家的时候,每趟过来他家,看着客厅正墙上银铝像框里他爸的相片,三姑都要抹一下眼泪。这个她最疼爱的弟弟,为人亲善,受人敬重,然而却在知天命的那年,无预料地撒手西去。
弟弟过世后,她的弟妹强忍悲痛,挺直脊骨,含辛茹苦地将五个子女拉扯成人,直至最小的儿子考取上大学。她心痛弟弟的离去,又心疼弟妹的辛苦,所以经常上门,聊解弟妹的无助。
三姑家在全村,属于生活富足的那类。四个儿子中的三个,无论从政或经商,皆风生水起,事业有成。村里人都说三姑‘’命好",有福报,三姑听了,呵呵一声,笑而不语。
‘’三姑,姑丈去哪了,怎没见个影?"
他四处张望,就是看不到三姑丈。
‘’他呀,除了买菜做饭,剩下的时间交给‘’奖图"了。你看今天一大早刚煮好饭,又出去镇上看‘’奖图信息"去了,中午才回呐!"
三姑所说的‘’奖图",是指彩票‘’规律表",文称‘’彩经"——开奖前后,你随意去海岛任一个老爸茶店,人声鼎沸里,长或短的‘’规律表"总被彩民们奉若圣经,‘’全民皆奖"这或许也是海岛的特色之一。
‘’噢!"他说。
‘’三姑,三姑",他忽然间记起来要问下了:
‘’这楼房好漂亮,是大哥出钱建造的么?"
‘’大哥哪来那么多钱!"三姑摇摇头:‘’是你四个哥哥合建的。"
‘’四个哥哥?那四哥也有份啰?"他好奇着问。
‘’是啊,四哥可是出了十万咧!"
‘’是吗?"
‘’四哥在村后头的槟榔园,前几年长果了,几年来卖了好价钱,一年收了可不止十万啰!"
三姑呵呵直笑间,眉色顿时舒展开来,整个人看上去似乎年轻了不少。
难得见到这样眉开眼笑的三姑。
他在中午前不算灼热的日头下往回走,三姑临别时的话锤子般敲在他的耳畔:
‘’鸟争口食,人争口气,阿成,我们老林家没甭种,你记住!"
‘’就像你爸!"
他记得他重重地点了下头。
‘’上海口是一定的!"他在心里暗暗说。
他无意间抬头仰望,那整幅真实得眩目的湛蓝,自高而远的天空哗啦一声,墨泼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