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了,住着也是浪费钱,我们抬回去算了。”
“你说什么呢,谁不行了,医生明明说有救的!”
“你看这样子哪里行了?爸都这么大岁数了。这么多钱你出吗?”
这阵争吵声无休无止,尖锐得仿佛要穿透我的耳膜。我能想象到在那狭窄的走道上,一大家子正站在那里因为一个垂死老人的未来争执,而老人只能躺在病床上,无奈地听着儿女们的争吵。如果他已满足自己的生活,如果他为儿女着想,他一定会同意女儿的意见,把他抬回家等死。这样可以为儿女省一笔医药费,改善生活。如果他是一个求生欲望很强的老人,都说越老越怕死啊,那他一定不会同意自己回家等死的,说不定他会生生气死。
又一阵齿轮和地板摩擦的声音传进我耳里,伴随着一阵有气无力地喘息声。我知道,外面那条狭窄的走道里又新增了一两架移动病床,迄今为止,大概有十来架移动病床头挨着头,挤在拥挤的走道内。这年头,越是临近过年,越是没有空病房。尽管护士一再要求保持安静,但是这拥挤的走道,简陋的病床,烦躁的病人和家属,是没有办法做到鸦雀无声的呢。
我不想再理会耳边这些日复一日的声音,可是自从视力下降,听觉偏偏越来越灵敏了。大概是上帝觉得亏待我,所有又在听力上弥补我一番,其实他不知道我并不想要这份弥补。
我费尽全身力气,慢慢地让自己平躺起来,睁开眼睛看看外面影影错错的星空。只是翻身这一个动作,似乎就用尽了我生平所有的力气。夜空隐约出现了许多闪烁的星星,让夜幕也变得五彩多姿起来。
我想起来了十五年前那个夏天的夜空,似乎也是这样纷彩缤繁,萤火虫铺满世界,妹妹的身影还那么娇小,声音还那么单纯。
那个时候,我和妹妹坐在夜晚的田埂上,月光洒满大地,我们一边看着纷飞的萤火虫,一边听着虫鸣和蛙叫声。妹妹的小脑袋一摇一摇的,嘴里哼着不知名的调子,和着虫鸣和蛙叫声,是我听过的最悦耳的歌声。妹妹对我说“哥哥,要是我们每天都能看到这么美的夜色就好啦。”这句话我记了十五年,不对,是记了一辈子。
三年前,远嫁的妹妹回来了,我又带着她去田间散步,似乎还是那样美妙的夜色,甚至比以往都更美,我想她一定很欢喜,就和十五年前一样。我沉浸在这样美妙的气氛和夜色中,妹妹却对我说,“哥,我们快回去吧,虫子咬死了,青蛙太吵了。”
仿佛有一把铁锤重重地敲在我的心房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点点头带她离开。不知道村子里现在的夜色是不是还那么美,冬天大概安静多了吧。
“妈妈,今晚的天空怎么这么黑啊,一颗星星也没有,是要下雨了吗?”
一个稚嫩的童声唤回了我的心绪,原来,今天的夜空没有星星。我使劲睁大眼睛,企图看得清楚一点,看清那些隐藏在云层里的星星。
还没等我看清,外面就开始闪起了一道道白光,很快雨滴在棚沿上的声音响起,给这个令人窒息的夜晚增添了不少生气。原来刚刚的白光就是闪电。这闪电还和十五年前的闪电一样。
呜哇,呜哇,刚刚还在好奇询问的小男孩突然哭了起来,不知是被闪电吓到了,还是肚子饿了。我饥饿的时候也曾这样哭泣过,先是大哭,再是啜泣,因为已经哭累了。可哪怕我哭得撕心裂肺,也没人搭理我,我顿时又萌生了一种孤独的委屈和惶恐,为了使自己减少孤独,我又使劲地哭,恨不得哭得天地震动。
突然,哭声停止了,我缓过神才发现大哭的小孩儿似乎已经不在病房里了。我想哭,可我发现自己已经不拥有这样哭泣的精力了。
虫鸣声没有了,蛙叫声也没有了,走廊上的争执声也没有了,房间里的说话声也没有了,看来已经很晚了,夜班的医生就快来查房了吧。
大家都在屏住呼吸等待医生的判决,只有一种颇响的呼吸声在病房里回荡,呼哧呼哧,一停顿一呼吸,真有节奏。我能够辨别出这个声音应该是10号病床的老先生,曾经我也听了这个声音很多年,爷爷呼吸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我爷爷呼吸的时候,吭哧吭哧的,那节奏简直可以和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媲美了。爷爷就躺在土坯房的土炕上,炕前的桌子上摆着许多坛坛罐罐,里面有粉红粉红的鼠崽药酒,还有蜷缩着身体的蜈蚣壁虎酒,那蜈蚣还是我刚抓的呢。桌子底下摆着一个木桶,里面不停逸出一股尿骚味,如果你以为那是爷爷的便桶就错了。因为我知道,其实里面装了许多鸡蛋,他们都沉浸在这股难忘的味道中,据说这是奶奶好不容易才求来的偏方。
爷爷还在吭哧吭哧的喘气,我真想替他撕开喉咙,好让他顺利的呼吸一口气。突然爷爷张开了眼睛,嘴里说着什么,不会是我刚刚的想法被爷爷知道了吧。我小心地走近,怯懦地喊爷爷,可我的声音就好像卡在了喉咙里,怎么也叫不出来。
我好像听见吭哧吭哧的声音从我的喉咙里传出来。
“医生,医生快来。”“医生在哪里?4号病床的病人快不行了。”
病房里传出来的骚乱声搅乱了我的思绪,我使劲回想4号病床上的人是个什么样子呢。我感觉我身下的床动了动,被推着快速地移动,有人在我耳边说着什么。
直到我听见一道门“咔哒”关上的声音,我才想起来,4号病床上的病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