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汤与饺子

图片发自简书App

文:扉页留白

母亲接近完美,然而不善下厨。

如果我开口请求,她一定全力以赴。

十三年前发生的一件事,让我自此学乖,不敢在家轻易言饿,顺便养成了过午不食的好习惯。

记得初中的一个傍晚,放学归来,我左脚还没迈进家门,便被母亲拽到餐厅。

桌上只有一个孤零零且热腾腾的汤锅,母亲的兴奋加上父亲的注目,家庭气氛难得祥和而隆重。

“打开看看!”

她兴奋地搓着手。

我照旧听命行事。

揭开锅盖,满目皆是诡异的黄绿色,紧接着,鼻腔开始渗入某种酸苦的味道。

一只肥硕的肉鸡浸泡在我面前的汤锅之中,悠闲的姿势,高昂的头颅,仿佛永垂不朽。

我仔细端详着,怀疑它是否死透。

激动到难以自持的母亲迫不及待地塞给我一只汤勺。

“尝尝,我今天新学的手艺。”

父亲似乎早已预料到了这手艺的结局,悄无声息地提前撤退。

年仅十四岁的我或许不谙世事,但能隐隐感到,此汤生死攸关。

“妈……”

我怯怯地,终于弄懂了什么叫卑微到尘埃里。

“快,快,汤凉了就不好喝了。”

她还在催促着,很兴奋,不慌张,带着往日的桀骜。

我终于鼓足勇气,试探性地戳了戳鸡屁股。

一筷子下去,汤水显得愈发浑浊。

罢了。

我下定决心,硬着头皮,舀起一勺,送入口中。果不其然,整个身体都本能地排斥着,导致我吐字十分艰难。

“您……或者,爸爸,没提前尝过么?”

“闺女当然要尝到第一口,你爸?哼,他想都别想。”

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当个出家人也很不错。

毕竟出家人没有受到母亲这等偏爱的机会。

虽然客厅与餐厅之间有堵墙,我还是能清晰地听到父亲虔诚的一句“谢天谢地”,带着劫后余生的欣喜。

“怎么样?味道好不好?”

母亲期待地眨着眼睛,像个准备拆开生日礼物的小女孩。

“好,真好,特别好。”

有时为表孝心,需把良心隐藏。

母亲相当满意,伏在桌边乐道:

“那就对了,你李阿姨说,熬汤就要整只鸡放下去,这样才算正宗。”

“……哦。”

“这汤大补,对身体好,慢点喝,多喝点,整锅都是你的。”

“……哦。”

母亲的微笑瞬间转为大笑:“是不是特别好喝?我看你都顾不上说话了,哈哈哈哈……”

我觑着她红彤彤的脸颊,低头又灌下一口,一碗,一锅。

我不想质疑,也不想让她自我怀疑。 

后来,上了大学,谈了恋爱,结婚成家,尝到了婆婆炖的鸡汤。我才明白,所谓整只鸡放下去,是另一种理解思路和操作方式。

这一天,我收拾好心情,倚在门框上,欣赏母亲用过期牛奶浇灌金达莱的侧颜。

恬静,怡然,有点可爱,反衬我此时的开腔非常之不合时宜。

“妈,您知不知道熬汤用的鸡需要清除内脏?”

母亲停下劳作,诧异地盯着我:“……为什么?除掉内脏它就不是整只鸡了嘛!”

我更诧异地看着她:“带着内脏,鸡的胆汁会破,炖出来的汤会发苦。”

母亲思忖良久,看似恍然:“哦……你怎么知道?”

我没心没肺地答了一句:“我婆婆说,这是常识。”

“你婆婆也炖汤了?”

“嗯,味道很好,我一个人就喝了半锅。”

话已出口,我才料到此事要糟。

果然,已经情绪低落的母亲更加垂头丧气,眼中的委屈一望无垠:“怪不得你总说不爱喝汤,原来是嫌弃我的手艺。”

我如临大敌,拼命补救:“妈,不是你的问题,主要是理解失误,再说这个鸡汤,偶尔尝鲜可以,但它不管饱,不如饺子好。”

这是一次相当安全且颇为自然的亡羊补牢。

婆婆是南方人,包饺子是弱项。而这恰恰是我伟大的母亲为数不多的强项。

“好!”

我还未反应过来,母亲已瞬间焕发精神,撸起袖子便冲进厨房:

“闺女他爸,今天家里有什么菜?”

操作台前,父亲将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蹭了蹭,有些意外道:“你不是说想吃皮皮虾么?我就买了四斤虾。”

“还有呢?”

“……没有了。”

父亲有些惶惶,全然不知老婆大人钦定的菜单忽然更改是为何故。

母亲踌躇片刻,将父亲扒拉到一边,坚定不移:“你起开,今天的晚饭我来做。”

那顿晚餐的确是母亲一人的成就,历时整整两小时四十五分钟。

饭后,我和父亲都撑,意犹未尽。

那是第一次吃到皮皮虾馅的饺子。

大概也是我人生之中唯一的一次。

实话实说,人间至味,

不容复制,拒绝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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