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嬉闹声吵得很,似乎是什么凡间的节庆,但是我昏昏沉沉的脑袋在喝了两壶酒之后,实在是不大能记事了。
“阿七,走,出去看舞龙!”
我和衣卧在榻上,李纨的声音比外面的嬉闹声更显聒噪。
“走了阿七。”我翻个身的功夫,李纨已经进了房间,扯着我就要往外拉,“一年一度的舞龙大会,可不能错过!”
“醉了,不去。”我打开李纨的手,一个翻身又倒在榻上。
“堂堂七老板还拿醉酒这种借口来搪塞我?这可就显得没诚意了。”李纨说着,顺手往我嘴里塞了个解酒丸,我还没反应过来,这东西已经化开了,我晃晃脑袋,神识畅通,耳清目明。
又是一年二月二,时间可真快,四季轮回,春夏交替,我靠着凡人来记载我时间的流逝,太过久远的岁月,以至于后来连凡尘都混淆了我的年岁。
李纨起哄拉我出来凑热闹,却不知他这个向导是怎么当的,一回头,人已经不见了,不晓得又凑到何处找乐子去了。我在酒馆的三楼给自己寻了个好位置,从临街的窗口望出去,刚好是载歌载舞的游龙队伍,长龙盘旋游走,锣鼓喧天,百姓欢声笑语,歌舞升平。
“尘归尘,土归土,黄土一抔,森森白骨。”我举杯,一饮而尽。
“七老板……”
一个中学生样貌的女孩子,我略一挑眉,有些惊讶,很少有人在当铺之外叫我七老板。
“嗯,坐。”我指了指对面的位子,随手给小姑娘倒了杯白水。我猜,中学生大概是不能喝酒的。
“您这儿,收不收……灵魂?”女孩子怯生生的,像初生的小鹿,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
“嗯?”
“我想把我的灵魂给您。”这句话,似乎消耗掉了小鹿全部的勇气。
“抱歉,我这里不收人类的灵魂。”
“那我呢,我把我自己给您?”
“我这里也不收凡人。”
小姑娘怯怯的,犹豫了片刻,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什么都没说,站起来略一鞠躬,走了,碰巧和风风火火的李纨擦身而过。
“阿七,你是不是欺负人家女孩子了,我瞧着她眼睛红红的嘛!”李纨不知从何处折了几支梨花,抱在怀里,今年的梨花倒开得不错。
“客人而已。”
李纨将梨花往桌上的酒壶里一插,顿时来了兴致,追问:“你怎么会有店外的客人,我怎么没听说过,这小姑娘为什么会在店外认出你?你快给我说说啊阿七……好阿七,我的好阿七……”
“因为,”我抿了口酒,“天机不可泄露。”
天机不可泄露,很多不可泄露的事,往往在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结局。
江南似乎进入了雨季,淅淅沥沥的小雨整日下个不停,惹得人心烦意乱,我不喜欢下雨,不喜欢阴天,阴沉沉的天气,没来由的生出一股烦躁阴郁。
与小姑娘的第二次见面比我预料的快了很多,酒馆一别不过两日,门口的风铃便响了。
我倒了杯热水给她,我这儿可不指望能找出什么甜美可口的好东西,除了酒,只有白水。
“我什么都不想要,只希望您能带我走。”女孩子握着茶杯,端水的手微微颤抖,不知道是来时路上淋了雨发冷,抑或是害怕。
“我这里,不收凡人。”
对待漂亮的女孩子,我总是很有耐心。
女孩子缩在圈椅里,深深垂下头,开始小声的啜泣,瘦削的肩膀一上一下止不住地颤抖……
我起身添了杯温酒,雨夜适合消化女孩子的眼泪,这倒是从古至今为数不多的真理之一。
半晌,抽泣声渐渐止住了,她抬手擦了擦眼泪,手腕处是一道道或深或浅的新伤旧疤,蔓延进袖口,与那双白净的小手显出一种不合时宜的诡异,女孩子开始说话:
“我整宿整宿睡不着……”
“……他们都喜欢拿家庭背景作为衡量条件,衡量老师对待学生的态度、衡量同学对待同学的态度。”
“有一次,有个老师悉心关照了我一周,后来突然有一天,她和我说她认错人了,认错了父母……”
“还有一回,我被叫上讲台批评,我不知道我犯了什么错,我把手心抠得通红,站在那上面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了,我是最合适的人选……”
女孩子絮絮叨叨的声音,温润轻柔,可能是说给自己听,可能是说给我听,也可能是说给这个雨夜听。一壶酒见了底,我躺在摇椅上,在江南温润的夜里闭起了眼,慢慢摇着。
“也没有什么很大不了的事情,都是些小事而已,这些密密麻麻的小事蚕食着我的身体……也可能是我太脆弱的缘故,为什么几千人的学校,偏偏就我这个样子?我也这么问自己,可是问不到答案。”
“我住十三楼,我总是想,这么高,跳下去就好了。可是偏偏我怕疼,打针抽个血还要怕得掉眼泪……我总是随身备着很多止疼片……十三楼下去,我需要吃多少止疼片……”
我皱了皱眉头,没搭话。
“我的情况越来越糟糕,成绩掉得很快,于是我变成了他们眼中更可恶的人,不配与他们为伍,给班级抹黑,给学校抹黑……”
“我跳过湖,溺水的感觉很难受,湖水倒灌进我的耳朵、我的嘴里,咕嘟咕嘟冒泡,大块的水淹没我的头顶,耳鸣很不舒服,我不会游泳,在水里站不起来,我在水里扑腾了很久,最后不知怎么又被推回岸上,然后我就不敢再跳第二次了……我是个胆小的人。”
这个雨夜,我不是七老板,我不做买卖,我只是一个安静的聆听者。
风铃声再次叮铃作响的时候,我睁开眼睛,望着窗外的雨幕发呆。长舌乌蹲在房梁上,哑声说道:“外面在下雨。”
“我知道。”下了好多天的雨了,我怎么会不知道外面在下雨。
“那你为什么不留住她,或者给她一把伞也好?”
为什么呢?大概是,让她更恨这个世界一些。
更恨些吧,不值得留恋。
赤羽长途跋涉一口气没歇地从酥娘那儿给我驼回来一盒梨花酥,清香沁人的甜味,应该是女孩子会喜欢的口味。
“阿七快从实招来,你这梨花酥哪来的,你是不是把酥娘偷偷藏起来了?”李纨这人,得找个机会把他卖了才好,买卖仙官儿应该是合法的吧?
才说着话,李纨就要上手拿,没等我动手,长舌乌上去一个利爪挠出个寸长的抓痕,尖声嚷道:“不给你吃!不给你吃!不给你吃!”
“阿七!你快管管你这铺子里的妖怪,都反了天了!”李纨气得吹胡子瞪眼,似是打定了主意要把房梁上的长舌乌拔毛煮之。
“确实不是给你吃的,我留给小姑娘吃的。”合上盖子也挡不住丝丝梨香。
“什么小姑娘?”
“上次酒馆里遇到的那个小姑娘。”
“她啊,已经死了啊。”
她啊,已经死了啊。这件事,也比我的预期来得快。
我端着梨花酥的手一个没拿稳,食盒摔在地上,散落的梨花酥滚了好几圈才堪堪停住。
我原以为,至少她可以尝一口这好吃的酥饼。
很多不可泄露的事,往往在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结局。
或许那天晚上,我该给她一把伞。
“怎么死的?”
“割腕,因为她在店外认出你的缘故,我好奇得很,特意去看了,血水染红了一整个浴缸。”
那么怕疼的一个女孩子,这一次又吃了多少止疼片?
“阿七,你为什么不救救她?”李纨在我背后闷闷地问出声。
我蹲在地上捡起一个个散落的酥饼,仔细拂去上面沾染的灰尘,为什么呢?“我又不是救苦救难的菩萨,她既没什么东西可以典当给我,我为什么要救她?”
“你连那棵剧毒的蓝桉都费尽心思解了毒带回了当铺,你明明还买了酥饼送她,明明关心她,那你为什么不救她?”李纨的音调带上了几分斥责的意味。
我将食盒放在方桌上,第一次认真地看着李纨的眼睛说话:“她与我说出来的那些苦痛,于她不过海之一粟,那些难过到连诉说都没法开口的事才是她羁绊的症结,我叫她忘了那些事,骗她继续昏沉的活着?还是阻止她的死亡,逼她继续清醒的痛苦?她有选择的权利。”
李纨张了张口,终究什么都没说。
从她的第一声“七老板”开始,我就已经看到了结局,为什么一个凡人能在当铺之外认出我?因为她的灵魂已经不完整,因为她已经游走在死亡的边缘,因为她很痛苦,远比我所能想象的更痛苦。
她已经决定好了,又碰巧遇到了我,于是和我说了那些话,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寻求我的帮助。我既希望她快些从那片黑暗泥泞的沼泽中解脱出来,又希望她能找我典当掉那些记忆,囫囵的活着。
凡尘呵,总是美好又肮脏。
春分那天,我去看了小姑娘,新坟一座,茕茕而立,不远处,岸柳青青,莺飞草长。我给她留了盒酥饼,若有来世,若有来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