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在地流动——读《浮生六记》

童趣:夏蚊成雷,私拟作群鹤舞于空中,心之所向,则或千或百,果然鹤也;昂首观之,项为之强。又留蚊于素帐中,徐喷以烟,使之冲烟而飞鸣,作青云白鹤观,果如鹤唳云端,为之怡然称快。

     小时每当夏夜来临,我们就爱一大群人跑去田野看萤火虫,抓各种各样的小玩意以消遣时光。偶尔大人们在屋外支起一个小灯泡喝茶聊天时,却不会往外跑了,只一味地跟在一旁,像模像样地假装我亦要喝茶,吃点零食,拿个树枝在地上打圈圈,也是一夜。

     喝茶的时候最不能忍受的便是蚊子,它们循着那几丝微弱的灯光相聚,在耳边,脚边,脖颈,任何一处停留进食。周围都很空旷,蚊香驱蚊水用着也是效果甚微,这时候怎么办呢,大人就干脆点起烟来,一来解了口馋,二来也打发白日工作的疲乏,也驱驱蚊子。若是有几个爸爸同时开动,一时之间烟气弥漫游走在周遭,蚊子们或飞旋或晕倒在桌面上,场面亦为壮观。乡间的讲究没有那么多,就只是一些就着人情的土方法,却也别有一番趣味。以至日后读到这篇《童趣》的时候,脑海里便自然生长出这样一幅画面来,仿佛那时候的蚊子与很久很久以前沈复眼里的那一群是一样的,穿越时空的间隙悠游到村野。

     实则我个人很喜欢《浮生六记》这一本书,在于它的闲散,曾经看过某一位诗人描述自己用“散淡人生”四字,觉着很是合适来形容这一本书。分《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浪游记快》、《中山记历》、《养生记道》六记(现存文本中的后两记可能非原作),全书记述沈复一生种种,悲欢离合,作散文与小说读皆可。但也可不管是什么文体,就是读,这也是此书给我最大的触动,只是有一种“喜欢”的感觉就足够支撑了。人很多时候看作品都是就着感觉来的,若是对一本书没有感觉,其实已经大可不必往下看了,因为那样对自己对书都是不好的。

     有人看《浮生六记》是为了看爱情,有人是为了看自由,也有的人是想看人生,抑或人世,而对我来说最为迷人的却是看一种流动的状态。也无法具体得说出是一种怎样的流动与状态,跟着书走,看日升西落,人与事、物在期间运作,一切都发生得自然而流畅。这种流动没有什么既定的轨迹,也有很多突发,但就是很真实,好像沈复与芸娘就该是这样的,好像沈复最后的落魄也自然就是这样的,却不免心头一阵又一阵地袭来悲戚。足够真实的作品显得诚心,沈复在向读者讲一个自己的故事,不在情节上去跌宕描述,不在人物上去诸多刻画,就只是跟你说着我那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我的心里是怎样怎样的,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到那时我的心情却是这样这样的,娓娓且动人。

     一开始只是为看书,看着看着发现越来越喜欢的时候,便觉着连带作者也喜欢上了一样,人与事本就没有严格的界限,何况书与作者本身就是一体的。因为书的观照,能读出沈复这个人的一些性格,打动我有一点很重要,就是从容。遇见什么事情都表现出相应的状态,这就是我理解的所谓“从容”,它应该是一种历世后的修为,以之养身兼可养德。所以刻意去读他的时候,觉得这个人很有趣,这种有趣不是造作,不是像我现在这样在这里说着我多喜欢这本书,多么追求这样一种生活状态,内心多恬静爱好多静雅,他的有趣在于不说,什么都不必说,生活种种的状态本来就是这样的,做什么事情的时候沈复就是这样的,也这也已经足够令人流连了。

惜花:及长,爱花成癣,喜剪盆树。识张兰坡,始精剪枝养节之法,继悟接花叠石之法。花以兰为最,取其幽香韵致也,而瓣品之稍堪入谱者不可多得。兰坡临终时,赠余荷瓣素心春兰一盆,皆肩平心阔,茎细瓣净,可以入谱者,余珍如拱壁,值余幕游于外,芸能亲为灌溉,花叶颇茂,不二年,一旦忽萎死,起根视之,皆白如玉,且兰芽勃然,初不可解,以为无福消受,浩叹而已,事后始悉有人欲分不允,故用滚汤灌杀也。从此誓不植兰。

     这段话写得最为好玩,单单是前十个字,就已经跟我们说了很多东西:我是长大以后才喜欢花的,后来玩着玩着便逐渐成为了不能割舍的一种癖好,到了爱的程度。而花草的种类如此繁多浩杂,我虽各有所钟,但最为热爱的还是剪栽盆景花树。他的语言是简洁而明朗的,虽然说得很少,却可以读到很多东西,情与景也都交融。

     推兰花为最,就说明是君子吗?这个未知。但兰是一种怎样的植物呢,不开花的时候像一撮大的草,开了也是那么消瘦的几朵,零星坠挂着,简简单单的线条,但也多少可以看出人的倾向了,加之他如此珍惜与怜爱,可见情意切切。

     第一次看到段末“誓不植兰”四字时,我的眼圈感觉湿湿的,这是一种多么难得的真心呀,得到时能细致入微,等到它受人迫害时的痛惜懊悔之情能大到这样极端,以致一生都不再接近。第二次看的时候眼泪就止不住刷刷地往下掉了,觉着这世间最动人的情感也不过如此了,足够真诚的时候,对人对物情感都是一样的,潜意识里面几乎没有我的存在了,只有他,她,它,要从对方中去找寻自我。往后再看到第三、第四、不知道第几次时,依旧感动,但情绪能平缓很多,更多地看到了他这个行为本身的倔强与可爱,这算是一种怪癖吗?但人不也常说,人无癖不足与交吗,想想真是有道理。

     总归这是很薄很薄的一本书,言语也白,易懂,作为床头书,空闲下来可读读,疲倦时看看也舒缓心情;出门带在身旁,就好像已经带上了一个完整的世界了。而当你走进它的时候,所看到的,绝不仅仅是我这样寥寥几语所说的东西,它自有它的另一番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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