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美国现代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威廉·福克纳,悼念同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小他16岁的法国作家,荒诞哲学代表人物——阿尔贝·加缪。
加缪说过,
诞生到一个荒谬的世界上来的人惟一真正的职责是活下去,
是意识到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反抗,自己的自由。
他说过,如果人类困境的惟一出路在于死亡,
那我们就是走在错误的道路上了。
正确的路迹是通向生命,通向阳光的那一条。
……
那是一条完全靠我们微弱的力量用我们荒谬的材料造成的道路,
在生活中它本来并不存在,
是我们把它造出来之后才有的。
……
可是他失败了。
像一切艺术家那样,
他不由自主的把生命抛掷在寻求自己和让自己回答只有上帝能解答的问题上;
……
当那扇门在他身后关上时,
他已经在门的这边写出了与他一起生活过,
对死亡有着共同的预感与憎恨的每一个艺术家所希望做的事:
我曾在世界上生活过。
……
这是一个智者对另一个智者的礼赞,以福克纳当时在文坛的影响,来几句“里程牌”、“高峰”人的评价很省力,还“很官方”,家属也会感到倍有面。然而通篇不见盖棺定论的高格高调,通篇500字不到,还多处采用了“反复”手法,却给了亡者文学成就以真正的哀荣。历经半个世纪无出其右,被文坛认可写出真正的“加缪”。
无他,惺惺相惜。福克纳理解加缪对荒谬世界的反抗,最可贵的是,他阐明了自己的观点——在对世界的追问当中不可能获得答案,个体的生命回答不了该由上帝回答的问题。重要的是,努力过、寻求过、这就够了。
他截取战士“死亡”瞬间的横断面(加缪47岁死于车祸)——也许在光明灿烂的那一瞬间,他甚至都明白,他已经成功了,他还能有何求呢?——这是他为牺牲战友写的挽歌,更是一首质询生存,追问真理的冲锋号。
无论是对加缪哲学思想的思索,还是对加缪那个象征了人类悲剧命运的个人命运的阐释,都具有非凡的文化品位,不啻一曲人类命运的挽歌。
另一篇,俄罗斯女诗人阿赫马托娃,悼念同期俄罗斯代表诗人曼德尔施塔姆。(原文太长,不作摘录)
曼德尔施塔姆被捕前——“搜查进行了整整一夜。他们在找持……屋子里,鸦雀无声。隔壁有人在弹奏哈瓦那吉他”。“哈瓦那吉他”这一听觉形象细节的出现,使用野蛮丑恶的政治搜捕有了反差和衬托。
吉他的音乐,如同这一悲剧的背景音乐,是悲?是愤?还是悲愤的压抑,或抚慰?这一场景因残酷的美而令人难忘。
走到生命尽头的曼德尔施塔姆,“…以令人不可理解的顽强劲儿,要求作家协会为他举办一次晚会。晚会的时间已经确定了,显然他们‘忘记’发出通知,所以一个人也没有到场;曼德尔施塔姆给阿谢耶夫打电庆请他参加,对方说:‘我去看《白雪公主》。’;在街心公园遇见了某人,向他借钱,那位仁兄给了他3个卢布…”
这三件细节,件件如尖刺,令良知不泯的心滴血。而最后,这位天才诗人结束了悲惨的一生——“1939年初,我收到莫斯科一位好友寄来的短信,她写道‘女友列娜生了一个女儿,女友娜佳成了寡妇……’”对比生与死,这一无限悲凉的细节,显示了极高的美学水准。
这些史出前例的意象锻造。让我想起奥巴马致苹果公司联合创始人史蒂夫.乔布斯的悼文,也有类似诗意的韵味、钻石般闪光的比喻。
......
他在自己的车库创建了世界最成功的公司之一,证明了美国独创力的精神所在。他开创了个人电脑时代并将互联网装进我们的口袋,不仅让人们感受到信息革命,还让信息革命直观而有趣。他将自己的才华转化为讲故事,为数百万孩子和成人带来了快乐。乔布斯喜欢说自己把每天都当做最后一天来过。由于他做到了这点,所以他 改变了我们的生活、重新定义了整个行业,并铸就了人类历史上最罕见的一个奇迹:他改变了我们每个人看待世界的方式。
......
世界失去了一位有远见的人。而对乔布斯成功最高的致敬莫过于,世界很多人是通过他发明的一个产品得知他辞世的消息的。......
车库——世界最成功的公司——美国独创力精神;
互联网——装进口袋;
信息革命——直观有趣;通过他的发明——得知他辞世。
这些闪着美学光泽的对比,比喻,指代,字字珠玑,一个改变人类历史的伟大发明家,一个给孩子和成人带来快乐的慈父益友形象跃然纸上。这些原本悲伤、严肃的语言,经过精心诗化打磨,如仙女的磨法,熠熠生辉,廖廖数语塑造了“那一个”与众不同的“乔布斯”。不说“伟大”,但读后“仰之弥高”。
高格的思维品质、非凡的文化品位、诗意的表达,是成就这这些顶级悼文成为文学精品的实质。
然古往今来,情真意切、椎心泣血的悼文何止两篇,百年之内,屹立悼念散文艺术园地不倒,既有艺术水平,更因所悼者,非人,乃己。
从福克纳一生的作品来看,贯彻始终的主题——对人类终极走向的关怀,也正是加谬一生所作的追索和抗争的意义。
福克纳在1949年诺贝尔获奖典礼上预言:“人类在重重磨难之中‘不仅仅将延续,还将会获胜’。他反对战争,但认为和平主义没有用,对付不了制造战争的力量。在白人和黑人的冲突中,他反对不公正地对待黑人。
对人类命运的关注,对真理和正义的索求,是每个时代知识分子领袖、文化先驱们的历史使命,想想看,三闾大夫屈原的《天问》就可知伟大的文学家,也都是人类社会的思想家。
阿赫马托娃与曼德尔施塔姆,同为白银时代的代表性诗人。普希金是俄罗斯诗歌的太阳,阿赫马托娃被誉为俄罗斯诗歌的月亮,可见其艺术成就在民间的地位。
然而,在大肃反时代,她与曼德尔施塔姆命运一辙,同样受到苏维埃当局的政治迫害,直到文化解冻时期,声誉才得以恢复。直到诗人身后,作品才被世界奉为经典。
她在写悼文的时候,正是她前夫入墓,儿子入狱的时候。她在极为克制的诗学境界中,表达对畸形人类历史的痛感,对艺术与灵魂的敬意。她悼念的不仅仅是曼德尔施塔姆,而是“大肃反”时代的人民的命运,包括她自己。
伟大的作品以天下为已任,伟大的作者担负一代人的命运,那些历久弥新的依旧让人落泪的悼文,悼人者和被悼者,都已离开红尘,然而文字的思想长存,人文精神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