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色鹿从未想过,有一日她会遇见天族的神鸟。
她更没想过,有一日,她会想和一只来自九天之上的玄鸟做好朋友。
九色鹿好奇地注视着这只落入凡尘的玄鸟,他受了箭伤陷入昏迷。她注视了他好久,他迟迟未醒。九色鹿肚子咕咕的叫了,她去找一些吃食。
两小时过去,九色鹿披着月光的薄纱赶来。她上一秒还是狂风呼啸的狂野,这一刻连草木都静止了。她嘴里叼着甘果,心想若是自己回来,这只玄鸟醒了,那就请他尝一尝这丛林里的美味。
但是玄鸟没醒。她看见一个八、九岁,穿灯笼裤的长靴男孩,他蹲在那里,旁边放着一盏装满萤火虫的灯瓶,正捂着玄鸟的半边翅膀。
那只玄鸟本是被一支羽箭刺穿了半边翅膀而受的伤,未拔箭以前从他黑色的羽翼上看不出血迹,只有那支羽箭上染了点赤色。而现在箭已拔除,九色鹿借着月色和萤火虫的光,看见地上大片深色,那是玄鸟体内流出殷红的血。男孩轻声安慰着玄鸟,虽然他不懂玄鸟的语言,也不懂与九色鹿的交流方式。在男孩眼里,九天玄鸟只是一只普通的鸟儿,受了伤会疼、会流血,也需要包扎。
九天玄鸟均匀地呼吸着,睡意昏沉。九色鹿在玄鸟和左玺的身旁屈膝而坐,沉默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淌,都被她换算成她与玄鸟这对巨大的羽翼比肩时,她眸子里渐增的星辰;化作天边银白色月华的光芒乘风而歌。
她听着清澈的泉水不知疲惫地拍打着岸边的岩石,如同倾国少女十指如雨,弹奏出和谐且灵动的雅乐。
时间过了一天一夜,九天玄鸟终于睁开双眼。
九色鹿,可以通过与人或动物对视,读懂他们的内心。但这种天赋对闭着眼的生灵无效。
而现在她发现,她无法读懂玄鸟的内心,即使这只玄鸟双目圆睁。
九天玄鸟还不能飞翔,他身体还很虚弱,撑着病体昂首走了几步,带着天族神鸟特有的那种高傲,冷漠的目光睥睨周围的一切,也包括她,就仿佛神族之鸟流落人间,比那一支羽箭折断他的羽翼带给他的伤还要不堪忍受。
他是只不苟言笑的玄鸟。九色鹿望着他欲言又止。她看到天空中乌云密布本能地紧张不安。若是平时,她一定和丛林里其他兄弟姐妹想着怎么避难,但此刻,她什么苦难也想象不到,只想追随这只玄鸟的背影,告诉他居住在丛林中的那些快乐。
丛林中的小伙伴不一定都认识小男孩左玺,但他们一定都认识九色鹿。她是这丛林里,唯一一头九色鹿,也是鹿群中最漂亮的姑娘。
丛林的小伙伴们,一定还认识一人,那就是猎人牧努和他那条凶悍的猎犬。猎人牧努的枪法总是打得不够精准,他的猎枪还不及他的那头总爱龇牙的猎犬凶狠。牧努的猎犬被森林中的动物称作“恶霸”,它曾说,除了我的主人我就是丛林里的大王。而牧努时时威胁它说,你最好跑快一点,如果你跟不上那些野兔、那些羊和麂子,我就把你放到火上烤。或许猎犬听惯了牧努的威胁,他毫不在意地冲牧努摇着尾巴,尾巴展露出只有主人才能见到的萌态。而丛林里的动物们不得不承认,这头猎犬抓捕猎物时,的确有一只成年的、雄性猎犬应有的骄傲与雄风。
这一日,九色鹿见到那个左玺同牧努在一起,但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那只猎犬则低伏在它的主人脚边,期间还慵懒地打了个哈欠。似乎对他们谈话里的内容毫不在意。九色鹿往前凑了凑,就听见牧努同左玺道:“你是不是不想带我去瞧那只黑鸟?”
“你觉得出多少价钱合适?”左玺问他。
“三十。”牧努想了想说。
“成交。”左玺爽快地答应了。
九色鹿心跳加速:他们在交易什么,要卖掉那只玄鸟么?
“我带你去。”左玺说完,直接给猎人引路。
九色鹿想要跟上,只见那只猎犬凶狠地瞪着她。她能对除了玄鸟以外的所有动物使用读心术。她听到那头猎犬说:“别多管闲事,虽然你是丛林里唯一一只我追不上的鹿,但我主人的枪可不长眼。”
——牧努的枪法虽然不准,十枪九空,但九色鹿心里也得有所忌惮。万一自己就是那十分之一呢?
九色鹿又担心玄鸟的安危,她只能远远地跟在后头。
九色鹿赶到时,只见那二人围着玄鸟给他上药。
“我是个穷孩子,就不能便宜点儿么?”左玺在为价格而抱怨。
“我的药见效快。你想要便宜的药,不妨向你祖母要一些免费的偏方。伤口溃烂了我可不管。”牧努耐着性子跟他说道。
她没有听清左玺在跟牧努讲些什么,只看见一只小灰狼两眼闪着狡黠的光,在暗中观察着他们,并朝玄鸟一点点靠近。猎犬警觉地冲小灰狼咆哮两声,警告着那头灰狼。但灰狼不听劝,倔强地朝玄鸟走来,没走两步,便落入猎人的陷阱。左玺大笑,这一回,九色鹿听清了左玺的话。
“它可真憨。”左玺说。
“是个憨憨。”猎人走过去,将小灰狼从陷阱里捞出,抓着小灰狼背后的死皮将它提起,用他粗壮而又雄厚的嗓音高声道:“念在你年纪小,这次放你一马。再靠近这只鸟,我的枪可不长眼。”说完,就将小灰狼轻轻扔到地上,小灰狼灰溜溜地逃走了。
九天玄鸟来森林九日了。
森林里,动物们都认识了玄鸟,有好多来跟他搭讪,他还是那么的冷傲,不怎么爱与热情的他们交流。
九色鹿沉默了九日。
第十天清早,左玺来到森林,他看到九色鹿还陪伴在玄鸟左右,便上前拍了拍她,问道:“你也喜欢玄鸟么?”
九色鹿被他问得一愣,她发现玄鸟也在注视着自己,更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我爸爸也曾是猎人,现在改行成为了画家,再过不久,他就要把我和妈妈接去城里住了,”少年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同九色鹿道,“爸爸年少时,也曾见过玄鸟。”
听到这里,九色鹿激动地叫了出来。
左玺摸着她的毛,继续说:“父亲跟我讲,比起高悬于九天之上的七彩祥云,他更喜欢玄鸟漆黑一片的羽毛。这厚重而又庄严的色彩,才真正是属于大地的保护色。”
玄鸟默默别过身去。高冷的他,此刻有一些害羞。
九色鹿却开心而赞同地眯起了双眼。
三日前,九色鹿去参加森林里一年一度的朝会。左玺陪着玄鸟。
没多久,牧努领着猎犬上山来打猎。
“你的枪法很准。”左玺走过去对牧努说。
“谁告诉你的?”牧努问。
“爸爸说的。你们以前总在一起比赛,看谁打的猎物多,你总是胜过他。你的枪法很好,百发百中。但如今村里人都嘲笑你十枪九空,牧努叔叔,你真的不生气?”
“我十枪九空,”牧努笑道,“枪法好那是传言。”
左玺眉毛微微蹙起,他显然不太高兴,认为牧努在说谎。却未能明白这言不由衷背后的心酸。牧努与左玺的父亲,少年时都见过玄鸟。曾经,有位猎人打死了现在这头九色鹿的亲姐姐,村里头莫名就大旱了三年。这头九色鹿才刚降世不久,有村民将她偷了来,要拿她的血祭那些饿死的贫民,地仙也没闲着,他求助了天上的神仙,于是玄鸟被派下凡,去请东海的四皇子前来降雨,并且救回了鹿族的公主。玄鸟早已与这头九色鹿结缘,是他的手亲自为她解开绳索,放她回归森林。只是当时九色鹿太小,她遗忘了这一切。这故事,只有他们老一辈人知晓。
第十日黄昏,万里晴空渐渐被火烧云取代,云层的边缘,有一些黑烟缭绕。玄鸟早已了然天地间会出现这样的异变。但这头九色鹿只沉溺于她自己的开怀中,没有注意到天边云彩的变幻。
牧努和他的猎犬也意识到了。他们刚走出这片森林,就见到了图项天。
图项天是个祸乱人间的魔,他样貌丑陋,即使白天露面,也能轻易地吓哭小女孩。他的脸是紫绿色,原本有着长长的犄角,年少时因带领魔族一帮“熊孩子”企图放火烧死青蛇全家,被蛇长老持剑削去右半边犄角以示警告。他身材矮小,却有着一股子蛮力,可以借助法力将生长了百年的树拦腰截断,也可以搬起巨石投向落满白雪的山顶,为山上带来一场雪崩。这些年,他不停游走祸乱人间,天庭派出九天玄鸟来制裁他。玄鸟十日前因为大意中了他一箭,逃到了这片有千年土神庇佑的林子里。
而今,图项天气势腾腾地破解了森林的结界。他看见左玺在小河边喂鱼,发出一声嗤笑,骂了声蠢货,走过去踹了左玺一脚,恶狠狠道:“你挡着我道了,还不道歉?”
左玺被他踹得在地上滚了一圈,爬起来,从腰间拿出一枚弹弓,“啪”的一声,弹到图项天深紫色衣服上,因为弹丸是石灰做的,灰在图项天衣服上抖散开来,弄脏了他的衣裳。图项天快步走来,抓起左玺的衣领,拿出一把匕首直指小男孩鼻尖:“你个兔崽子,看我不把你……”
丛林外,响起十声枪响。面对图项天,猎人一枪未空,全部打中要害。但这些物理伤害,对于被一团邪气罩着的图项天而言,只不过是挠痒痒。
牧努也成功激怒了图项天,他扔下手里的左玺,张着可怖的獠牙朝牧努走来。
“牧努叔叔,小心。”左玺担忧地叫道。
“快跑。”牧努冲左玺道。
看着左玺听话地朝林子里跑去,牧努总算松了口气。但图项天却抬手一吸,刚跑了几步的左玺费力地捂着脖子,他的脖子像是被人用爪给牵制住,难受且无法动弹。
猎犬见状,扑过去对着图项天又撕又咬,被图项天击飞了十米远,倒在地上奄奄一息。但它还试图爬起来,朝着牧努一点点挪去。
左玺挣扎的力气越来越小,瞳孔一点点涣散,一道白光打断了图项天的施法。
玄鸟即使伤口尚未痊愈,但他也不畏惧使出自己六百年的道行同图项天一战。
左玺刚一被解开桎梏,就机智地朝丛林跑去。他知道,这片丛林里有地仙庇佑。
牧努站在原地,见到玄鸟道了句:“憨憨,你怎么才来?我的狗要被你害死知不知道。”
“闭嘴。”玄鸟沉声道。
玄鸟腾空而起,飞到牧努他们看不见的高空之上。图项天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图项天最厉害的招式,便是他的三团赤魔火焰。
他悬在云端,嘴里开始吟唱出可怕的禁咒。
第一团火,朝森林旁人口聚集的村庄飞去,九天玄鸟张开巨翅以冰魂之力阻挡,这团火消散之时,他的体力也被耗掉了一半。
第二团火,直冲玄鸟的头冠,雨神降下天雨为玄鸟英勇的剑气加持,让玄鸟近身与图项天缠斗,尽管玄鸟毫发无损,也让图项天没能讨到丝毫的便宜,但玄鸟的体力几乎耗尽。图项天得意地笑着:“天族战神最得意的弟子,原来也不过如此啊。”
图项天释放出第三团火,直击玄鸟的羽毛,玄鸟轻松躲过。却发现他只是虚晃一枪,那团火迅疾调转了方向,直冲茂密森林而去,玄鸟无法阻止赤焰这般快速地落下,他纵身就要扑向火海,却被天边垂下的一道金色铁索拉了回来。
“霄玄,莫要冲动,你且细看。”
玄鸟定睛一看,森林中那些鸟兽全在土神隐形之盾的庇佑之中,他们毫发无伤,玄鸟松了口气。
使过这三团火焰,图项天的体力也几乎耗尽。玄鸟道:“为祸苍生这么多年,这下你便能安安稳稳地伏诛了吧。”
玄鸟用他十年修为,祭出那削铁如泥的神剑,奋力朝图项天劈砍而去,图项天竖起巨大的长盾想要抵挡,玄鸟的神剑将盾也一同刺穿,图项天还未反应过来——他的手还举着盾,不明白这把剑怎么就从前面穿到自己后背了。他不甘就这样死去,薄唇微启,仿佛还想说些什么,身体却直直地倒下。
玄鸟化作鸟的形态,飞回泉水边。
牧努还抱着他的猎犬坐在那里,玄鸟变出一株还魂草,牧努将还魂草放进猎犬的嘴巴里,知道这是能保他爱犬不死的药,心也就放宽许多。牧努没有对玄鸟说感激的话,而是问:“玄鸟,你难道看不出那头鹿的心思吗?”
玄鸟听了,垂下眼去,装作听不懂人类语言的样子。
“憨憨。”猎人再次说道。
九色鹿逃出了林子,她看见玄鸟和猎人在一起,但她并不知道,九天玄鸟刚刚打了场胜战归来。从她的视角,她只震惊地发现一场大火从天边袭来,而玄鸟从上空落向大地,冷漠地注视火焰吞噬森林,熊熊火光与黑烟弥漫在天地间仿佛要歼灭万物。
九色鹿忽然间想起,左玺有可能还在林子里,但她不确定,因为今天下午一直没见到过左玺。
千年地仙,也有如此粗心的时候。千算万算,算遍了丛林所有的动物将之庇佑在自己的绿色屏障中,也包括那个猎人和他的猎犬,唯独遗漏了玄鸟与图项天打斗时,逃向林中的那个小男孩。
九色鹿想也不想地冲入了火海。她很熟悉这片林子,知道左玺大致会在什么位置,她来到左玺经常爱和玄鸟说话的那棵树下,左玺已在浓烟里窒息昏迷。她用喑哑的声音唤了两声左玺的名字,心中升起一股力量。
那力量让灵鹿在火海中生出一双的手,她的四肢前肢化手后肢变足,这是她第一次拥有人的形态。先祖们口口相传历经千百余年,也未能悟出这修行之道,她却在火海中一念即成。灵鹿顾不得去想自己终于化为人形,心中的那份喜悦。她仅借着自身微弱的灵力,背着已昏睡过去的左玺要冲出火海。地仙与玄鸟赶到时,看见灵鹿已化作人形,她自己撑开一道光圈,抵挡着火焰的侵袭,一步步朝前走去。她已是非常疲惫。
地仙损耗自身修为灭了这场大火,被烧成炭黑的林木一瞬间春回大地。
九色鹿也变回鹿的形态,她昏睡在地。地仙袖中飞出一道火符,为九色鹿洁白的身躯平添几道烈火灼过伤痕。他放出一道青光,划过九色鹿的天灵盖,那是一道清空记忆的术法。
“你……”玄鸟看得目瞪口呆。
“她不该有这段记忆。”地仙平和道。
玄鸟蹙了蹙眉:“那是我和她之间的事,你只是个地仙。”
“我本不该管,”地仙淡淡地开口,“但是你师傅天族的战神特意交代的。”
玄鸟不再言语。没有什么事,能瞒得过师傅的掐指一算。
“她是头有仙根的鹿,”地仙道,“鹿的生命不过二十余载,到她生命行驶至一半的时候,自有仙人来渡她,但是否能从灵畜飞升为仙,还需看她的造化。”
玄鸟想起猎人牧努的话,你难道看不出那头鹿的心思吗。当时玄鸟听了,只是别过脸去。
九色鹿喜好交友。她望向他时,眼底有种特别的情愫,玄鸟怎会看不出,只不过视而不见罢了。可九色鹿的眸光如此明媚动人,叫他怎不动心。一见倾情,是他逃不过的心劫。
他恨不得教她修行之术,带她游遍九州。只不过,他更不愿负那位战神师傅对他寄予的厚望。
他的命,是师傅救的。况且师傅救了他不止一次。救命之恩大于天,他又是门派里的大师兄,他又怎能舍弃那些同门弟子,放弃修行呢?所以他极力不去看、不去想,只能与她为友,不能对她寄托爱情。
“你不相信她么?”
地仙的话拉回了玄鸟的思绪。
“信。”
玄鸟坚定地说。
九色鹿以为自己到了天堂。她看见天边的仙鹤围着自己打转,还有人将温暖的手放在她的头顶,那是个穿着白色衣服的人或者仙,看不清楚面容,只听着一个慈悲的声音道:“你会好起来的,孩子。”九色鹿隐约感觉有股气流在她身体内涌动,她勉强自己睁开双眼,便看见了一双手,指尖散发出白色的柔光在替她被烧伤的部位治疗。
原来是他。
他没有舍下自己。
丛林的落叶还是青的,那场猛烈的大火,竟然没有殃及森林——他也没有舍下这片林子。“你照顾我这十日,都不见你开口说话。你的嗓子是不是不舒服,能开口说话么?”玄鸟柔声问她道。
“能。”
她声音里带着疲惫。
十日来,九色鹿终于说了她同九天玄鸟说的第一个字。
“左玺呢?”她问。
“他很好。人类会观测星象,推测天之祸福,知道该如何避难。只有你傻傻冲去救人。”
得知左玺平安无事,她终于放下心来。
此刻的玄鸟,已不再是一只黑色巨鸟的形态,他是一位看上去很年轻的少年,一身黑衣,右手食指上戴着枚青色玉戒指,衣服上镶着金色的繁复花纹,肩上的肩甲是银白色的,垂下几缕银色流苏。九色鹿以为这是玄鸟的战袍,但玄鸟告诉她,这是他居住在九重天时日常多穿的便服。
玄鸟伸出右手,轻抚她柔顺光洁的毛发。
翌日一早,他同她道:“我就要回九重天了。”
她有些伤感。九色鹿的生命很短暂,不过二十余载,弹指一挥间。他只需稍作停留,便能……
但她又想,他的确有理由舍她而去,因为在这座森林里,除了苍天大树和地上的苔藓,其他生灵的美仿佛都与脆弱挂钩,经不起岁月的天长地久。他们如泡沫般快速地老去,消弭在晨曦将至、那微茫薄壁的一层光晕之中。
而玄鸟——这只见多识广的智慧之鸟,天女的姿容他日日可见,不需要灵鹿来做他二十年的同伴。
九天玄鸟飞过沼泽,他每一根羽毛都散发着青黑色光芒,都如盛夏的叶脉般焕发着盎然生意。他高悬于天,离开时,背影看上去是那样的潇洒。
九色鹿却不似那般的潇洒,望着玄鸟鹤然远去的背影,她的脚底升起一阵轻风,倘若上天下一秒便会降下一对双翅,落在她的脊背上,她便会毫不犹豫地展开双翅随他而去。
但玄鸟御风,将他们的距离越拉越远,那个黑色身影逐渐变小。九色鹿仍然不知疲惫地追在玄鸟的身后。不知不觉,九色鹿已穿过那片狭小的林子,她没注意到足底高高溅起的水花,直到那半边身体都浸在了河里,她才意识到那带着寒凉气的阻力从何而来,她终于停下了脚步。
就在这时,天边传来一声鸟鸣,声音穿过了云霄,回荡于她的耳畔。犹如一声牧笛又带着早春的凉意,声音高昂而寂远。
那便是玄鸟的鸣叫声么?
她朝夕阳的余晖走去,优雅得就像是某种舞姿得到了释放,是抬蹄的决然,与落掌时的迟缓。
玄鸟回眸,化作风雅少年,对着她拈花一笑。
像是在说,你不必跟来。你明白么?
九色鹿顶着自己的独特王冠。
她只是眨了下眼,便感觉湖底的潮水带着火山喷发的迅猛——这是她内心万般滋味涌了上来。但那些灼热,又顷刻间化作温和的水波,关怀着在水面静静荡漾着的每一片荷叶。一池温泉注满那双美丽而又沉静的眸子,她的脸庞挂着两行清泪。她明白自己再不是那个只会守候自己那一顶王冠,却永远躲在族人身后,看他们与野狼斗智斗勇的鹿族姑娘。她也可以穿越火海,为了救人而不惧牺牲。
看过玄鸟的拈花微笑,她的泪,哀而不伤。
天边的落日,像是要溶入那热烈赤火般的云层之中,之后便是漫漫长夜,但亦无妨。
左玺对九色鹿说:“他并不是想重返九天才离开我们的。”
凤凰非梧桐不止。
他只是很想念他的家乡。
九色鹿明白玄鸟拈花微笑的含义。拈花一笑胜过千言万语,这一笑,是缘分的结束与开始——在祥云底下、碧玉般的泉水边、木叶的芬芳间,他赠予她永恒的友谊。